「是的。只是,我生前唯一念念不忘的是,我无法亲耳听到完成的曲子〈樱散光〉。我始终盼望能听到这首曲子,后来不知透子是不是领会到我的心愿,她竟然说想在樱树下弹琴,今年春天,正是两天前,我终于如愿以偿……」
「原来……」
「此刻,我已了无牵挂。生在这世间,只要达成一、两件心愿,应该算是死亦无憾了吧……」
最后一句话,贵通的母亲似乎是说给自己听那般。
呵。
透子的嘴唇浮现樱花瓣似的笑容,随即闭上眼睛。
博雅抱住透子摇摇晃晃倒下的身体。
透子闭着眼睛,在博雅怀中呼呼睡得看似很香。
枝头那朵仅存的樱花,随着吹来的风,分散为五片花瓣,飘离树梢。
九
「原来发生过那种事……」
博雅在窄廊上喃喃自语。
此处是晴明宅邸。
两人正闲闲地喝酒。
樱花也正闲闲地飘落。
「对了,晴明啊,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博雅。」
「那棵樱树,为什么取名为『桃实』呢?我忘了问贵通大人。」
「原来是这件事。」
「怎么?晴明,原来你早已知道原因?」
「也不是早已知道。我只是猜想,事情应该如此。」
「你怎么猜想?」
「据我所知,应该是贵通大人的母亲在那樱树上逝去后,人们才称其为『桃实』……」
「是吗……」
「『桃实』的『实』这个字,还有什么其他读音呢?」
「『实』?是不是也能读做『实』?」
「没错。这『实』,亦与『三』同音(注5)。」
「什么?」
「将三分而为二,便是『一』与『二』……」
「唔、嗯。」
「而『桃实』的『桃』若读成和音,则与『百』同音(注6)。之后,将刚才的『一』搁在『桃』字,也就是『百』字中,便成为『𦣻』。再为这个『𦣻』字上头加上『二』……就是加上两点,即为『首』。」
「什……」
「最初,人们称那棵自缢其首的樱树为『首樱』,后来因为忌讳,不知不觉中便改称为『桃实』吧……」
晴明说完,啜了一口杯中的酒。
「原来如此……」
「原来人这种生物,为了忘却悲伤,往往利用各式各样语书的花瓣来将其隐藏啊……」
樱花,依旧闲闲地飘落。
注1:「雅乐」意为相对于俗乐的「雅正之乐」。西元七〇一年,日本依据大宝律令设立司掌朝廷音乐的公家单位,是为「雅乐寮」,也是国家首间依法设置的音乐学校。掌管音乐包括朝鲜半岛传来的三韩乐、中国的唐乐、舞蹈以及日本古来乐舞(国风歌舞),即为雅乐。
注2:原文为「床下(ゆかした,yukashita)」,即「地板」。日式建筑多架高建造,房屋地板与地面间有空隙。
注3:博雅在此处原本使用私下场合、比较随便的同辈间自称「俺」,后来改口用比较正式的自称「私」。
注4:原为狩猎时所穿的衣服,于平安时代演变为贵族平日所穿的便服。
注5:日文中,「实」字可读为「jitsu」或「mi」,而「三」亦可读为「mi」。
注6:日文中,「桃」之读音为tou,和音则为momo,与「百」同音。
第3章 首大臣
一
梅雨期还未结束。
柔软的毛毛细雨下个不停。
蟾蜍在庭院的湿润草丛中慢吞吞地爬动。
樱树、枫树、松树的绿叶,以及鸭跖草(注1)、萱草的叶子都被雨淋得发亮。由于没有风,叶子和草丛几乎丝毫不动。若雨滴大一点,叶子和草丛遭落雨敲击时,或许会晃动;但此刻的雨如针那般细,即使雨滴落在其上,叶子和草丛也不晃动。
唯独积存在叶尖的雨滴逐渐膨起而掉落时,失去承重的叶子才会翘起并摇晃。而当掉落的雨滴击中底下的叶子或草丛时,叶子和草丛也才会晃动。
晴明宅邱庭院中在动的东西,只有上述那些叶子和草丛,以及正在爬行的蟾蜍。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正在喝酒。
睛明身上披着白色狩衣。
狩衣吸收了大气中的湿润水分,按理说应该会加重些,但穿在晴明身上,看上去竟轻得即使一丝微风也会令袖子翩翩翻飞。
博雅穿着黑袍(注2)。
「晴明啊,真希望这梅雨快点结束……」
博雅喝干了杯里的酒,喃喃自语。
「虽然这种雨也别有一番风情,但下得这么久,会令我特别想念起月亮的存在。今晚是十六的月色吧……」
博雅搁下酒杯。
一旁的蜜虫往博雅的空杯内斟酒。
博雅自屋檐下仰头望向洒落梅雨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看来博雅仰头望去的方向,正是那看不见的月亮于夜晚时大约会高挂的位置。
「十五的满月当然很美,不过,刚出现缺口的月亮,也别有一番风情……」
晴明刚说完话的红唇,同时含着酒与微笑。
「月亮有了缺口后,再逐渐消失,她这样的姿态总令人心疼,确实富有情趣……」
博雅点头。
「博雅啊,虽然我形容为刚出现缺口的月亮,但月亮逐渐消失的状态,其实只是看上去那样而已,实际上月亮并不会渐次消失。那是月亮逐渐躲进自己影子中的一种大自然现象,月亮本身无论如何总保持着我们所见的那个圆形姿态。」
「是吗……」
博雅点头。
「晴明啊,你说的或许没有错,但是你这种说法,该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好像欠缺了一点情趣……」
博雅自言自语般说。
接着,博雅再度端起酒杯送至唇边。
「你这句话,或许只是站在天文博士安倍晴明的立场,若无其事地说出而已,但在我听来,总觉得没意思……」
说完,博雅喝干杯中酒。
「话说回来,博雅啊……」
晴明似乎想起某事,开口说。
「什么事?晴明……」
「我还没有向你说明一件事,其实东三条(注3)大人今天会来此。」
「兼家大人……」
东三条大人指太政大臣藤原兼家。
「他为什么要来?」
「好像有什么紧急事。今天早上,他遣人送来信息,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务必要见我……」
「是吗……」
「我回道今天和源博雅大人有约,结果对方说,如果源博雅大人首肯,两人一起见面也可以,因此我便同意让对方来,你不介意吧……」
「我不介意,可是,到底是什么事?」
「这个,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对方既然是兼家大人,是不是他和某位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来向你求救?」
「如果只是男女间的恋情问题,他不可能特地前来我这里。」
「那到底是什么事?」
「你直接听他本人怎么说吧。车子好像已经来到外头了……」
晴明说毕,过一会儿,蜜夜来通报道:
「藤原兼家大人此刻已抵达……」
二
然而,来人并非兼家。
带着随从一起前来的人,是名二十出头,丰神磊落的年轻男子。
「在下是道长。」
年轻男子说。
藤原道长——兼家的儿子,日后被称为御堂关白(注4),是位大权独揽的人物。
「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道长毕恭毕敬地向晴明打招呼。
「好久没见到博雅大人了……」
并向博雅俯首道安 。
仔细一看,三名随从中,有一名双手捧着以锦缎包覆的四方形大包裹。
众人转移阵地,离开窄廊,进入内室,之后,道长屏退随从。
房里只剩下晴明、博雅、道长三人。
蜜虫和蜜夜也退出房间。
刚才让随从捧着的锦缎包裹,就搁在道长面前。
「您来此有何贵干呢?」晴明问。
「有关此事,我想,还是让家父兼家直接向您说明比较好。」
道长说完,动手解开包裹。
里面出现一个以未涂装木材制成的盒子。
「请看……」
道长如是说,接着掀起盒盖——
「唔……」
博雅发出叫声。
原来盒子内盛装的是人头。
「兼家大人……」博雅道。
盒子底下有垫底的低矮台座,搁在台座上的,正是博雅和晴明都熟悉的那位藤原兼家的头颅。
而且——
「哟,晴明啊,不好意思,竟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头颅不但还活着,并且会动,也会开口说话。
「前两天早上,我听到有人在呼唤我,我循声音过去一看,竟变成这样子……」
道长以平板的声音说。
三
据说那天早上——
「道长……」
道长听到兼家的叫唤。
「喂,道长,你来一下。快来啊!」
道长是兼家的第五个儿子。
道长另有两个同母所出的兄弟道隆、道兼,但那天只有道长一个人在家。
因此兼家才会叫唤道长。
兼家似乎很焦急,大声叫唤,却同时又深恐别人听到般压低声音。而且那声音听起来明显很急迫。
道长快步前往兼家的房间,看到兼家在寝具内露出头脸,正望着房外。
奇怪的是,盖在兼家身上的被子竟然一片平坦。一般说来,盖在人身上的被子应该鼓起人的形状才对。但兼家身上的被子完全没有鼓起。
「父亲大人,您怎么了……」
道长跪坐在兼家枕边,翻开被子后,才发现兼家的头颅下没有身体。
「父亲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道长惊讶地问。
「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兼家虽很惊慌,仍向道长说明原因。
「我醒来后,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按理说,只剩一颗头颅的话,应该会死。
但是,兼家却活着。
不仅如此,他丝毫不感痛楚。伤口也没流出一滴血。这点很不可思议。
之后,兼家发出呻吟。
「热啊……」
「热啊……」
兼家说,他全身热了起来,宛如被火烘烤。
可是,那个热得很的身体并不存在。
不久。
「痛啊……」
「痛啊……」
兼家又发出呻吟。
「我全身痛得好像被尖枪刺穿一样……」
虽然如此,道长却束手无策。
「在地狱的火焰山遭烘烤,在针山爬滚,原来竟是这种滋味?」
呻吟大叫了一阵子,热和痛的感觉似乎不知不觉间退去,可是,只剩一颗头颅的事实仍不变,束手无策的状况也不变。
「要不要请药师或和尚前来?」
道长问。
「不用。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副模样。」
兼家说。
在两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的状况下,日头逐渐偏西。
「热啊……」
「热啊……」
兼家再度呻吟起来。
「痛啊……」
「痛啊……」
也和早上一样哭诉痛楚。
第二天,情况依旧,而且事情再也瞒不下去了。
兼家起初很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目前的模样。
「如果是生了某种病,应该请药师来;若是邪恶的咒术,我认为最好请和尚或阴阳师看一下比较好……」
道长劝说。
「万一让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传了出去,我以后要怎么进宫啊。」
兼家不答应。
「既是突然变成这样,说不定到了明天,又会突然恢复原状吧……」
然而,过了一天,兼家依旧没有恢复原状。
第二天请了和尚前来,仍无法解决,终于到了第三天——
「对了,叫晴明来,去叫安倍晴明来……」
兼家如此说。
「这种事情交给晴明最适合。去叫晴明来。不,不用叫他来。我们主动去找晴明……」
于是,他们立刻遣人送书信给晴明。
「这正是我们今天来此的缘由。」
道长说。
四
「您有什么头绪吗?」
晴明问兼家。
「没有。」
兼家即刻答。
「不过,即使当事人毫无所觉,就旁人眼光来看,或许可以察觉到某些端倪。多么细微的琐事都无所谓,您能不能说说看……」
「没有。」
「真的没有?」
晴明俯视兼家的脸。
「晴明,你不该用这种眼神看人……」
兼家无法垂下头或别开脸以躲避晴明的注视。
他只能转移视线。
「您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不好的东西呢?」
「……晴明啊,你不用说三道四,快帮我想个办法好不好?你的话,等于在说:如果我这种情况是一种负伤,要是病人不说出负伤的理由,你就没法医治,不是吗?不管病人是因跌倒伤到手臂,或自己弄伤手臂,你应该都有办法医治伤口吧?」
兼家把视线瞥向一旁说。
「兼家大人。」
晴明把脸移至兼家视线的前方,对兼家说:
「您不能这样耍赖不听话。」
「……」
「看来您心里有数。」
「有……」
兼家只能点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纪长谷雄大臣……」
「是那位文章博士?」
「是的。」
纪长谷雄——
生于承和十二(八四五)年的文人——早于晴明的时代相当久。
他是菅原道真的门生之一,早已离开这个人世。
学遍九流,艺通百家,就任朝廷要职。
某古籍如此记载。
「长、长谷雄大臣在朱雀门上和妖鬼玩双六(注5)的故事,你知道吧?」兼家问。
「知道。」晴明点头。
「听说长谷雄大人赢了那盘棋,得到了绝世美女……」博雅插嘴。
长谷雄大臣得到美女时,妖鬼还特地提出警告:
「你听好,无论发生什么事,在一百天内,你绝对不能动女子一根汗毛。」
然而,第八十天夜晚,长谷雄大臣终于忍不住触碰了该女子。
结果,该女子的躯体当场化为水,只留下衣服,融化得无影无踪。
妖鬼来到现场后,潸然泪下说:
「哎呀,你怎么做出这种事呢?你为何不守约呢?那女子,是我搜集了一千具女尸,再从中取出最完美的地方,好不容易才制成的杰作哪。你只要再忍耐一阵子,那女子便可以成为真正的活人呀。」
以上是传闻内容。
「唉,我老早便也想得到这样的美女呀,晴明……」
兼家向晴明说。
大约一个月前某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兼家在自宅的窄廊讲了上述故事。
「啊,这世上有没有这样的美女呢……」
兼家讲完故事后,感慨地如此喃喃自语。
当天夜晚,兼家入睡时——
「有哦……」
兼家听到有人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