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的美女哦,兼家大人……」
那声音在兼家的耳畔窃窃私语,声音低沉得有如泥水煮沸时的咕嘟声。
兼家醒来,发现枕边有个老人,坐在射进室内的月光中。
一头长长白发蓬乱如麻。
布满皱纹的脸。
胡须很长。
是个双眼发出黄光的老人。
「你,你是谁?」
兼家抬起身。
「我名叫芦屋道满……」老人答。
「道、道满!」
兼家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老人是法师阴阳师(注6)。
「我刚才路经府上,听到有人在讲述故事的声音。细听之下,原来您很想得到绝世美女……」
「你听到了?」
「是。」
老人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表情可怖得恐怕连妖怪都会自认不如。
「我来为您准备那个美女吧。」
「什么?」
「您没听清楚吗?我是说,我来为您准备那个美女……」
「可、可是,我说的绝世美女,并非一般看起来很美的美女……」
兼家想要的是妖鬼制作的美女。
是搜集了一千具美女尸体,抽取其精华而制成的美女。
这些美女想必都在荳蔻年华便死去,她们应当极舍不得离开这人世,哀怨地死去。
兼家想拥抱这千人份的憾恨。
那白皙、滑腻且冰冷的肌肤上,应该凝聚了死去众美女的感情。
我要抱的是那个——
兼家正是对这点产生欲念。
「我全明白,兼家大人……」道满笑着。
「道满,那么,你、你是说,你愿意为我制作这样的绝世美女吗?」
「怎么可能……」
道满露出黄牙笑道。
红舌在黄牙后飞舞。
「我让您和朱雀门的妖鬼玩一局双六吧。」
「你办得到吗?」
「办得到。」
这男人大概办得到——道满具有让人信服的气质。
光看外貌,也只会让人觉得,比起人,他更接近妖鬼或魑魅一族。
「可是,你要什么报酬?你为我做这种事,到底想得到什么……」
「不要什么。」
「不要什么?你这么说,反倒让人无法信任。」
「不,不,我并没有说什么都不想要。只是,兼家大人可能无法理解我想要的东西……」
「你说说看。」
「我想要的是人心。」
「人心?」
「在下向来以啖噬人心之阴晦为生,因此待事情结束,我想啖噬大人内心的阴晦……」
「我听不懂。你说清楚一点……」
「能不能让我在一旁观战?」
「观战?」
「兼家大人和妖鬼下双六时,请让我在一旁观战,到时候,我打算啖噬大人您内心动摇的感情。」
「你何必说得这么复杂。总之,只要让你观战就好了吧?」
「是。」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随你吧。」
「明白了……」

结果,七天前夜晚——
兼家瞒着家里人独自溜出宅邸。
在大门外等候的正是芦屋道满。
兼家半信半疑地跟在道满身后前行。
他内心交织翻滚着不安与期待。
太恐怖了。
在这种三更半夜,自己竟然和这种诡异可疑的男人独自走在一起。
自己为什么跟来了?
这是不是一场谎言?
自己是不是上当了?
除了上述的不安,兼家同时怀有另一种与之相反的不安——万一这全部都是真的呢?假若是真的,那么,自己此刻正要去和妖鬼见面。
没有向任何人交代一字半句,就这样溜出来,到底应当或不应当?
「您的心正在颤抖……」
道满低语。
「这种事瞒不过我。这种不安和惧怕正是在下求之不得的美餐……」
不久,两人抵达朱雀门。
门边有一道梯子,两人顺着梯子登上楼门。
一盏灯台竖立在楼门上,灯台上点着火。灯火旁,坐着一名年轻男子,身上穿的白色圆领公卿便服看似很凉爽。
那是名二十出头,肤色白皙,有一双凤眼的美男子。
兼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他暗忖:难道这男子正是住在朱雀门的妖鬼?
男子面前搁着一张双六棋盘。
「来,来这里……」
经道满催促,兼家隔着棋盘坐在男子对面。
「你就是兼家吗……」青年问。
「正是兼家……」
「相貌很平凡,但欲望之色卓越超群。只有这点还有些意思……」
青年还未说完,道满便坐在可以从旁俯视棋盘的位置上。
「你要赌什么?」青年问。
「什、什么?」
「你的目的是女人吧。如果你赢了,我给你女人。但是,如果我赢了,你到底要给我什么……」
「这、这……」
「难道你没有事先想好……」
「长谷雄大人以何为赌注呢?」
「噢,噢,令人怀念的名字。长谷雄赌的是他自己的所有才华……」
「那、那,我也赌同样东西……」
「我不要。」青年说。
「不要?」
「拿你的才华和举世无双的文章博士长谷雄相比,根本就是件蠢事。你说说看,你到底有什么才华……」
「这、这……」
「道满,这男人实在很无趣……」
青年说。
「往昔,我在这儿和一个名叫源博雅的男子相遇,两人吹了整整一夜的笛,还彼此交换了笛子,你只要具备源博雅一半的才华便可以,说说看,你会吹笛吗……」
「不、不会。」
兼家深恐若回答会吹笛,万一对方要求吹吹看,事情就不好办,于是老实作答。
「但是我可以提供黄金或豪宅……」
「无聊。」
青年道。
「才华是仅有此人具备、仅属于此人的东西。女人之所以美,是因为她无法永保其美。女人会年老色衰,才会令人爱怜。花之所以美,是因为花会凋谢。正因为女人会融化为水,男人才会倍感怜爱。仔细想想,对那男人来说,那个女人化为水,融化得无影无踪,反而是件好事。正因为如此,后人才会为他留下画卷故事(注7)……」
兼家听青年说得如此刻薄,不由得意气用事起来。
「那么,我就赌我的头……赌我这个头颅。」
他不假思索说出此话。
「是吗……」
青年的眼眸发亮。
「这可是你说的。话一旦说出,就收不回去了。好,就赌你那颗头颅吧……」
青年说。
「不、不是,我、我是说……」
「不能收回。这是赌注的规定。你若要收回,也可以。不过,我将无视这场双六的输赢,当场啖噬你的头颅……」
青年的两颗犬齿蓦地往前伸长。
兼家本来还怀疑青年和道满共谋打算诈骗自己,见状后,立即打消疑虑。
眼前这名青年很明显不是这世上的人。
青年吐出的气息,不正发出青白色的光,摇摇晃晃地在燃烧吗?
「我、我赌。我愿意赌。」
兼家答,内心却很后悔来到此地。
总之,眼下只能赌了。
兼家向道满投以求救的眼神,道满却只是挂着笑容无言地望着兼家。
对兼家来说,双六算是拿手项目。
他想,如果是打斗之类的武力比试,妖鬼应该比他强。
不过,双六是看骰子掷出的点数来决胜负的赌博。
即使对方是妖鬼,也无法随意控制骰子掷出的点数吧。再说,这个妖鬼不是败给长谷雄大臣了吗?
「你该不会运用什么神通力,暗地更动掷骰的点数吧?」
兼家鼓起勇气问妖鬼。
「那还用说吗……」
妖鬼双眼发出严厉亮光。
「连掷骰的点数都能随意更动的话,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我向来守约,这是我的作风……」
赛局开始。
本来始终一胜一败,将近拂晓时,青年终于赢了。
兼家满脸苍白,全身发抖。
「接下来……」
妖鬼望向兼家。
「哇!」
兼家大叫一声,整个身体往后瘫倒,哭了起来。
「请放过我!请放过我!拜托,拜托,千万不要拿走我的头颅……」
兼家蹬手蹬脚摇晃身子,扭动腰骨,孩子气地大哭大喊。
青年冶眼望着兼家。
「真丢人……」
青年小声吐出一句,站了起来。
「我已经不想要他这种人的头颅了。道满啊,你快带这个丢人现眼的男人回去吧……」
因而,道满便一面苦笑一面带着兼家回宅邸。
「我、我赢了……」
兼家涕泪交加、用颤抖的声音向道满说。
「道满,我赢了。我虽然输、输了双六,但我还活着。我这颗头颅也平安无事。我还活着,所以是我赢了……」
「哎,您这句话,真是美味极了……」道满说。
四天后,兼家脖子以下的身体消失了——亦即两天前早上的事。

「原来芦屋道满大人也和此事有关……」
晴明开口。
「可是,您为何一开始不说出来呢?」
「我、我说得出口吗?为了想得到用尸体制成的女子,我和别人下了一局双六,又因为输给对方,不愿意献出自己的性命而大哭大闹,这种事,我怎么说得出口……」兼家说。
「不过,既然您和妖鬼下了双六,输给对方,又不履行输赢之约,这种下场应该可想而知……」
「那局双六和我的身体消失一事,果、果然有关吗……」
「是。」
「难道是妖、妖鬼所为……」
「先不管是不是妖鬼所为,总之,必须先寻找兼家大人的身体。」
「你、你知道在哪里吗?」
「大致推测得出在哪里,不过,事实是否真如我所推测那般,则要实际去一趟才能知晓。」
「去一趟?去哪里……」
「兼家大人的宅邱……」
「你是说,我的身体在家里?」
「所以说,我们必须去确认一下。」
「唔、嗯。」
「说到底,兼家大人的头颅和身体,其实还连在一起。」
「连在一起?」
「是。正因为连在一起,兼家大人才依然活着,也会觉得肚子饿。只是,您的身体可能正处于阴态。」
「阴、阴态是……」
「月亮有时会圆,有时会缺,但月缺时,并不表示月亮有一部分消失。月亮只是隐藏在它本身的影子中,人们看不到而已……」
晴明再度道出之前说给博雅听的话。
「总之,我们动身吧。」
晴明望着博雅问:
「博雅大人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唔、嗯。」博雅点头。
「那么,我们走吧。」
「嗯,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一行人抵达位于三条的兼家宅邸时,雨丝变得更细,已经看不出到底是雨滴或是雾气了。
进了宅邪,命所有人都退出后,自箱子被取出的兼家头颅,竟然悠闲自在地说:
「再怎么说,毕竟还是外面的空气比较好。」
头颅由道长捧着。
「晴明,你说说你的推测吧。」兼家道。
「府上的早饭和晚饭(注8)都在哪里做的呢……」晴明问。
「这边请。」
捧着兼家头颅的道长跨出脚步带路。
「这里是大厨房。」
道长领晴明和博雅来到宅邪西方尽头处的建筑物。
里面木板房和泥地房各占一半——泥地区有四个炉灶,可以同时进行炊事。
此刻,炉灶上都不见锅子和水壶。
「到底是哪个呢?」
晴明挨近炉灶,先把右手伸进最右侧的灶门。
「好像不是这个。」
晴明说毕,收回手,再将手伸进右边数来第二个炉灶的灶门。
「喂,晴明,你那样做就能找到吗……」兼家开口问。
晴明不理会。
「看来好像也不是这里。」
接着将手伸进第三个炉灶的灶门。
「咦?这是……」
晴明刚说完,兼家即一面笑一面说:
「怎、怎么回事?好痒。喂,这到底怎么回事?这……」
「啊,这里……」
兼家说出这话时——
「找到了。」
晴明已从灶门收回手。
博雅看到晴明手中的东西时,发出叫声。
「噢……」
原来晴明的右手握着一具比幼猫还小一圈的裸裎人类身体。
那具身体挺着大肚子,手脚啪嗒啪嗒地摇晃个不停。
「喂,好痒,喂……」
兼家发出笑声。
「这正是兼家大人的身体。」晴明道。
「什、什么!」
「您说该怎么办呢?要不要现在就恢复原状……
「噢,拜托你尽快做。可是,那么小的身体,不会出事吗?」
「这身体处于阴态,大或小都无所谓,也不须施以什么特别的咒法。只要将头颅和身体合在一起,自然而然便会恢复原状。」
快——
晴明催促道长,让道长举高兼家的头颅。
睛明将握在手中的兼家身体的「切口」,贴上兼家头颅的切口,两者很自然地合二为一,身体也慢慢地膨胀起来。
不一会儿,兼家便恢复原状。
「太棒了,晴明……」
兼家一丝不挂,高兴得手舞足蹈。
「可是,你怎么知道身体在这里?」
「我听说每天早上和傍晚,您的身体会发热。我想,在这宅邸内,朝夕用火的地方应该只有炉灶而已。而且,您说过,身体有时会痛得像被尖枪刺穿一样,这是因为下人在炊煮过程中,有时会用火箸往里头捅,拨动火炭,火箸尖戳到炉灶内兼家大人的身体,因而您才会感觉疼痛。」
「可是,为何我没有烧伤也没有烫伤呢?」
「虚于阴态之物,都是这样。」晴明答。
「晴明,太好了。我得感谢你。日后我会给你奖赏,你等着吧……」
全身一丝不挂的兼家豪不隐藏胯下那东西。
「还有,这回的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即使只有几天,但我只剩一颗头颅这件事,要是被人……」
「我明白,不过,请您还是千万小心一点。」
「什么意思?」
「您绝对不能再随便接近非现世之物了。虽然这回的问题就此解决,但下回若再发生类似的事,或许就无法像这回一般完满解决……」
晴明的红唇微微浮出笑容。
「我会铭记在心。」
代替兼家回答的是年轻的道长。
「看来,芦屋道满那种可怕的人,我们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道长以清澈的眼神望着晴明,重重地点头。

夜晚,雨歇,云层裂开。
裂开的云层洞口露出黑黝天空,星辰和月亮在其上发光。
「总算看到月亮了,晴明啊……」
博雅在窄廊上隔着屋檐仰望天空,再端起酒杯饮酒。
「话又说回来,晴明啊,兼家大人那位名为道长的孩子,看上去是位聪明人物。他捧着兼家大人的头颅,毫无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