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众人束手无措——

「所以,博雅啊,橘贵通大人就来央求我设法解决。」晴明说。
橘贵通——橘花麻吕的长子,花麻吕过世后,他一直负责照顾透子。两人虽非一母所出,他仍算是透子的哥哥。
「可是,晴明啊,透子小姐失踪这事虽然重大,但是,贵通大人为何因这件事而特地来你这儿呢?」
「博雅,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那棵樱树,除了『桃实』这个名字,还另外有个别称,叫做不凋落之樱……」
「这我倒不知道。你说来听听。」
「那棵樱树啊,即使花季结束,也会留下一朵不凋落的花。」
「只有一朵?」
「嗯,只有一朵,不凋落。」
每逢春季,樱树会开花。
之后,其他樱花都会随风飘散,只有一朵花不凋落。
再之后,长出叶子,绿叶随即埋没那朵花,让人忘记它的存在;到了秋天,叶子转红,再到冬天落叶时,就会发现那朵花仍留在树上。
翌年,春天再度降临,樱花再度盛开,那朵花会被新开的花埋没,分不出到底是哪一朵,待花谢时,会发现树上又留下那朵花……
「说起来,那棵樱树正有此异乎寻常之处。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是樱树,为何取『桃』字命名为『桃实』?既然如此,当然就得由我出面喽。再说,我和贵通大人谈了一会儿,他似乎仍有事瞒着我……」
「他瞒着什么事?」
「正因为不知道他瞒着什么事,博雅啊,我才叫你过来一趟。」
「你的意思是,要我做些什么吗?」
「是的。」
「要我做什么?」
「不是很难的事。」
「什么事?」
「我要你听听樱树。」
「听樱树?」
「唔,总之,去了你就明白。」
「……」
「我已经答应对方,今天去一趟……」
「唔……」
「你打算怎样?」
「唔、唔……」
「去吗?」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可是,透子小姐为何想在樱树下弹琴呢?」晴明问。
「透子很久以前就想在樱树下弹琴,只是,家父他……」
贵通看似难以启齿地开口。
据说,橘花麻吕会阻止道:
「不行。」
之后一直禁止透子在樱树下弹琴。
「花麻吕大人过世后,再没有人禁止,因此,透子小姐才在樱树下弹琴吗……」
「是的。」贵通点头。
「可是,花麻吕大人为何禁止透子小姐在樱树下弹琴呢?」
「这个,那个……」贵通支支吾吾。
「您是否有难言之隐?」
「也不是。我完全推测不出理由,但家父花麻吕可能有他的理由吧。」
「原来如此。」
「由于家父禁止,因此,昨天要是我在场,我一定会阻止透子弹琴。」
「您昨天不在家吗?」
「我有事出门了。」
「透子小姐过去有没有趁贵通大人不在家时,偷偷弹琴呢?」
「这……」
「透子小姐当时弹的是什么曲子?」
「这个,不得而知。」
「不得而知?」
「是。」
「大家不是都听到琴声了吗?」
「听到了,但没有人知道弹的是什么曲子。若是一般曲子,多少还有人懂……」
「您是说,透子小姐弹的是很稀罕的曲子……」
「这个,要是我在家就好了,实在很难回答……」
贵通一脸困惑地望着晴明。
「贵通大人。」
此时,开口的是博雅。
「透子小姐的母亲,是在数年前过世的吧?」博雅问。
「是四年前过世的。她不是我的生母。是家母过世后,家父花麻吕再娶的续弦。」
贵通刚说毕,晴明马上接道:
「总之,能不能先让我们看看那棵樱树……」

一行人来到庭院时,已是傍晚。
眼前有棵盛开的老樱树,树下铺着绯红毛毡,毛毡上搁着一把琴。
「昨天起都没有下雨,所以将此处保持原状不动。」贵通说。
「这棵树就是那棵不凋落的樱树桃实吗?」晴明问。
晴明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枝约七寸半长的竹筒。
「这是什么?」博雅问。
「是竹筒。」晴明答。
「我知道是竹筒,可是……」
竹筒一端刚好在竹节处切断,另一端在竹节前切断,看似可以盛水也可以装任何东西。
再仔细一看,竹筒侧面靠近竹节之处,有个小洞。
小洞上贴着写有细小文字的白纸。
听如语如疾疾言言
看上去像是符纸之类。
「方才贵通大人说的话,其实我昨天便已经听过。我想,应该用得着这样东西,所以已事先备好。」
晴明望向博雅。
「透子小姐到底弹了什么曲子,我们就用这个竹筒确认看看。」
「这种事办得到吗……」
「若是借用琵琶、吹笛名家博雅大人的耳朵的话……」
「我的耳朵?」
「刚长出的嫩叶,刚盛开的花,其叶脉和花脉都有录下四周声音的功能。」
「脉?」
「所谓声音,本来就是一种震动。琵琶和琴的声音,是弦的震动。笛声则为竹子的震动。就如弹琴人松手后,弦仍会持续震动一阵子,同理,叶子和花也会将震动存留在其中……」
「你是说,我们能够听到那震动……」
「能。」
晴明边说边伸出手,自头上的树枝摘下几朵樱花。
再将樱花放入竹筒内。
「博雅大人,您能不能将耳朵贴在这边的竹筒开口处?」
博雅从晴明手中接过竹筒。
「这、这样吗……」
他歪着头,把耳朵贴在竹筒上。
晴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贴在竹筒,口中轻声念起咒语。
「什、什么都听不到……」
博雅起初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咦,这是,风声吗……」
接着喃喃自语起来。
风吹进靠近竹节的小洞,隐约可以听到声音。
不久,声音中混杂有类似弦的震动声,那声音非常轻微,甚至比花瓣的叹息声还要幽微,总之竹筒内有某种声音在响。
「不可能吧?会不会是我听错了,这是……」
博雅停止喃喃自语,闭上双眼。
「啊,这声音,太美了……」博雅低语。
他陶醉地闭上眼睛,似乎在倾听某种乐音。
过一会儿——
「这不是〈樱散光〉吗……」
博雅睁开眼睛。
「〈樱散光〉?」晴明问。
「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吧,这是花麻吕大人所作的琴秘曲。大人将在春光中凋落的樱花情景,作成一首曲子……我也……哦,不,鄙人(注3)年轻时也听过好几次。可是,不知为何,之后花麻吕大人竟封印起这首曲子,他自己也不再弹奏,其他人也自然而然就不弹了……」
博雅刚说完,有人叫出声。
「噢……」
是橘贵通。
「博雅大人,您果然还记得这首曲子……」
那声音充满悲痛。
四周早已昏暗。
家里人提着灯火过来。
借着那灯火细看,贵通僵着一张脸。
这时——
呵、
呵、
响起一阵轻微笑声。
呵呵、
呵呵、
呵呵、
呵呵、
无数的笑声。
那些窃窃私语般的无数轻微笑声,也自头上传来。
博雅仰头观看。
「啊……」
他倒抽了一口气。
在火焰亮光中仰头一看,竟然看见樱花中有无数张人的笑脸。
是美丽女子的笑脸。
呵呵、
呵呵、
而且,女子竟然一面笑、一面哭。
待众人定睛看时,只见树上所有樱花花瓣都变成女子容颜,正发出宛如花瓣随风簌簌摇动的轻微笑声。

「您能告诉我们事情原委吗?」
回到屋内后,晴明开口问。
房内点上灯火,晴明和博雅两人与贵通相对而坐。
由于已让众人退下,房内没有其他人。
「是。」
贵通点头,开始远说。
「方才在樱花中浮出的,是过世家母的脸。」
声音很低,却隐含着决意。
「家母在二十三年前过世。当时,家父花麻吕已在雅乐寮任职,日日夜夜为了雅乐忙得不可开交。那时的我,虽然还不到十岁,却从未有过和家父面对面好好谈一番话的记忆……」

发狂般迷上某种物事——
人有时会陷于这种情况,家父花麻吕正是发狂般迷上了雅乐。
我们经常形容妖鬼为「物」,说起来,家父花麻吕正是受到外物鬼迷心窍,丧失理智。
家父花麻吕在雅乐寮时当然不在话下,回到家里也尽想着雅乐的事,尤其特别醉心于作曲。那时,他几乎将全副心神注入方才博雅大人提起的曲子〈樱散光〉上。
一旦浮出曲子的构想,家父会以惊人速度完成一首曲子。
但是,只有〈樱散光〉这首曲子极不顺手。
他有曲子的构想。
而且那调子有时会浮在眼前,仿佛伸手可及,却不知为何,迟迟无法谱成曲子。
我父亲为此茶饭不思,后来逐渐无法进食,眨眼间便瘦得只剩皮包骨。
早上出门进宫也十分困难,甚至无法单独一人搭车,看似随时都会离开这个人世。
或许他真的被妖鬼附身了吧。
樱花花季结束时,曲子仍未完成,如此过了一年,再度迎接第二年花季时,曲子依旧无法完成。
「啊,在这樱花凋落之前,曲子仍无法完成的话,我大概只有死路一条了。」
家父左思右想想不开,无奈直至樱花盛开并开始凋落时,他仍无法完成曲子。
这期间,家父当然一次也没有去探访家母,家母本来以为他另结新欢,都前往新欢之处,后来才明白是为了樱花曲。
「若是另结新欢,那还说得过去,万万没想到对手竟是樱花……」
于是,这回家母发狂了。
「对手是樱花,这不是很好吗……」
「根本没有必要计较嘛。」
在家母身边服侍的人都如此安慰她,但家母似乎无法理解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
「我恨樱花。」
她遂变得如此。
事后有人对我说,家母当时叹道:
「既然如此,我便心执一念,让庭院的樱花永不凋落。我要让他每次看到樱花,必会想起我……」
据传家母这样说后,终于在这宅邱庭院的樱树枝上自缢身亡。
之后,樱花凋落,然而,仅有一朵樱花留在树上,始终不飘散。
家父花麻吕正是看到树上仅存的这朵樱花,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上述的曲子。
可是,对家父来说,这首曲子竟成为罪孽回忆的代表。
因此,这首秘曲〈樱散光〉才会弹不到几次便被封印,成为这宅邸——尤其在那棵桃实樱树附近,永不再被弹起的曲子。
透子之所以会失踪,或许正因为她在那棵樱树下弹了这首〈樱散光〉。
我必须尽全力找出透子——于是我前去向晴明大人求救,只是,事情牵扯到我家这桩秘事,我无法当场和盘托出,内心实感进退两难。

翌日中午,晴明、博雅、贵通三人聚集在那棵老樱树下。
树下已铺好绯红毛毡,并搁上一把琴。
是七弦琴。
明亮的阳光映在樱花上,也映在那把琴上。
樱花在阳光中静静飘落。
「博雅大人,请您开始弹琴……」晴明说。
「嗯……」
博雅点头,脱去鞋子,步上毛毡。
他坐在琴前,用指尖触摸琴弦,确认弦的松紧。
继而用指甲弹动弦,进行调音。
过一会儿,大概一切都就绪,博雅仰头望向晴明,无言地点点头。
「请……」
晴明点头,博雅拉回视线,望向琴,再轻轻吸了一口气,接着徐徐将指
尖搁上琴弦。
恋。
指尖发出弦音。
博雅的指尖再度拨弄琴弦。
恋。
恋。
指尖又发出弦音。
之后接二连三地发出琤、琤声。
博雅开始弹起曲子了。
是〈樱散光〉。
曲子一开始,樱花即改变之前的凋落速度。
琴音依次触碰每一枚樱花花瓣,花瓣接触到琴音,立即飘落。
花瓣在阳光中簌簌飘落。
飘落在博雅身上,也飘落在琴身上。
接二连三、接二连三……
「这么多……」贵通发出叫声。
「樱花在阳光中飘散……这曲子描述的正是此番光景……」
晴明说毕,高举双手。
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注4)宽袖也随之翩然翻飞而起,继而吹起一阵风,宛如袖子掀起风那般。
静静在半空飞舞的无数花瓣,随着那阵风,飞升向天空。
恋。
博雅抚琴。
樱花飘散。
数量多得无可计数。
风,将花瓣送上青空。
恋。
恋。
恋。
樱花花瓣在阳光中接三连三被卷上天空。
分不清被卷上天的到底是樱花花瓣,或是博雅指尖弹出的琴音。
琴音和花瓣在阳光中闪耀。
高高的天空上,花瓣在阳光中交相纷飞,琴音灿烂地闪闪舞动。
青空中,花瓣、阳光、琴音均浑然一体,已无法分辨彼此。只见花瓣在青色虚空中闪闪发光。琴音灿烂飞舞。
不久,博雅停止弹琴时,那棵樱树——亦即名为桃实的樱树,上头的花瓣几乎散落殆尽。
「噢,在那边?」贵通开口。
花瓣已掉光的樱树中央——树枝与树枝间,横躺着一名女子。
「透子!」贵通呼唤。
正是透子。
家里人抬下透子,让她躺在毛毡上后,透子突然睁开双眼。
透子霍地抬起上半身,望向晴明。
「是你让花瓣飘落的吗……」透子问。
「是。」
晴明点头。
「您不是透子小姐吧?」
晴明问透子。
「原来你看得出……」
「您是贵通大人的母亲吧?」
「没错。」附在透子身上的那「物」说。
「母、母亲大人……」
贵通情不自禁叫唤。
「您为何要做出这种事呢?难道您真如此憎恨父亲大人吗……」
「不……」贵通的母亲说。
「既然不是,那到底为什么……」
「我确实憎恨过只顾沉迷雅乐,对我完全视而不见的花麻吕大人。身为女人,丝毫得不到丈夫探访关爱,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贵通的母亲借用透子的声音说。
「可是,我更担忧的是花麻吕大人。我想,既然得不到大人的眷顾,不如化为一朵樱花,将一己性命献给花麻吕大人。若能达成愿望,让大人完成曲子,我便能活在那首曲子中。若愿望无法达成,花麻吕大人想必也无法再活下去,我们便能在黄泉彼岸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