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怎么了?」
岳父和岳母的声音响起。
「哎呀,我摇了盛季大人,仍叫不醒他。」
「怎么会呢?」
「他应该已经睡得很饱了。」
男子的手又在摇盛季的身体。
盛季吓得魂飞魄散。
他一径继续假装熟睡。
「怎么回事呢?」
岳父的声音响起。
「真奇怪。」
接着是岳母的声音。
「女婿大人的身体在颤抖。」
「果然没错。」
「怎么会这样呢?」
「或许,女婿大人其实已经醒来了?」
「那他为什么在发抖?」
「或许……」
「或许什么?」
「或许,女婿大人看到我们那个了。」
「唔,也许他看到了。」
「所以他假装仍在熟睡,身体却在颤抖。」
「不管了。我们硬让他喝下那个就好。」
「噢。只要捏住他的鼻子,他就不得不张嘴。等他张嘴,我们再灌进那个就好……
「要是他不张嘴,不也可以从鼻孔灌进去吗?」
「是呀。」
「是呀。」
盛季听到这样的声音。
这时,女子声音传来。
「喂,盛季大人,您为何发抖呢?」
盛季听到女子声音时,实在受不了,禁不住大叫一声。
「哇!」
他大叫着跳起来。
「啊,喂。」
「女婿大人,您要做什么?」
盛季不理众人怎么说,逐一推倒眼前的人,拔腿就跑。
「您打算逃走吗?」
「女婿大人!」
声音在盛季背后追来。
「等一等!」
「女婿大人!」
「女婿大人……」
然而,盛季不能止步。
他赤脚冲到外面,往前飞奔。
「就算您逃走了,我也会去接您过来。」
「您逃不掉的!」
盛季听到如此声音,却没有回头。
他只是哇哇大喊一面直往前飞奔。
据说,不知跑了多久,待天亮后,盛季才发现身上只披着一件自己的浅葱色圆领公卿便服(注8),近乎全身赤裸地走在西市附近。
事情如上所叙。
三
「我遭遇了以上的事。」
盛季对晴明和博雅说。
他又道,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站在西市附近,这正是昨天早上发生的事。
盛季回到宅邸,换过衣服,却不敢待在家里。
「只要想到他们仍会来接我,我就吓得要死、吓得要死……」
盛季说他昨晚睡在一个相识的和尚所待的寺院正殿。
「请您救救我。」
盛季浑身打着哆嗦,当然不是因为寒冷。
「我明白了。」
晴明点头,接着问:
「话说回来,盛季大人当时穿的衣服,就是那件圆领公卿便服,现在在哪里呢?」
「我想,应该还在我家。」
「好极了。那么,我们先去拿那件衣服吧。」
「去我家?」
「是。」
「他们也知道我家在哪里。我们这一去,不会有事吗?」
「只要我在您身边……」
晴明说毕,望向博雅说:
「事情变得如此,博雅大人,您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您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吗?」
「唔,嗯。」
「那么,走吧。」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牛拖着两辆牛车,在雪地中喀登喀登沉重前行。
前面是晴明和博雅搭乘的牛车,盛季搭乘的牛车跟在后面。
雪还未停,一片接一片纷纷落在地面,逐渐堆积。
晴明和博雅搭乘的牛车前方,有样东西摇来晃去地往前飘行,正是那件浅葱色圆领公卿便服。
那件公卿便服并未穿在人身上。
明明没有人,却宛如有个隐形人穿着那件公卿便服,正在前行。
晴明跟在公卿便服后。
那件公卿便服肩头也积了一层薄雪。
再过不久,一行人即将抵达西市。
晴明和博雅搭乘的牛车从盛季宅邸出发后,便一直跟着前行的公卿便服直至此地。
在盛季宅邸,仆从取出那件公卿便服,晴明在它背部贴上符纸。
上面写着:
灵
宿
动
晴明将符纸贴在盛季的公卿便服背部,口中喃喃念咒后,那件公卿便服即自然而然地站起,接着往前走。
此刻,牛车追踪的正是那件公卿便服。
通过丙市,再往前走一会儿,来到一栋四周围着瓦顶泥墙、荒废不堪的宅邸残迹。泥墙内看上去像是森林,公卿便服从泥墙坍塌处进入。
晴明、博雅,以及盛季,依次下车,他们让两名随从待在原地守候,再带另外两名随从跟在衣服后。
宅邸的屋顶已掉落,柱子也倒下,往西可能是一栋豪华宅邸,现在却面目全非。
衣服在纷飞飘雪中继续往前走,来到一棵大松树树根前,衣服止步,之后,宛如禁不住积雪的重量,飘然坠地。
「看来是这里。」
晴明挪开衣服,发现地面有一双鞋。
「这是?」晴明问。
「是我的鞋。」盛季一脸惊惧地答。
地面凸出好几根粗大的松树根,树根处有烧焦痕迹。
「原来如此……」
晴明望着烧焦痕迹,一脸恍然大悟地点头。
「喂,晴明,你弄明白了吗?」
「不,还不到完全明白的程度。」
晴明向跟来的两名随从说:
「我们来时,途中有几栋宅邸,你们代我去问几件事。」
「要问什么呢?」
「你们去问,那边有一栋废屋,里面有一棵松树,树根有烧焦的痕迹,到底因何事而有烧焦痕迹呢?」
两名随从离开后,不久又回来。
「离这儿最近的宅邸有人在,那儿的人告诉了我们。」
随从模仿对方说话的口吻道:
「那栋宅邸,近十年来都无人居住,任其荒废,后来不知何时开始,貉子一家住了进去,它们经常欺骗人类,对人类恶作剧。有一天,它们的巢穴被人发现,就位在那棵松树的树根。为避免貉子一家继续恶作剧,那些曾经上过当的人聚集起来,把烧得通红的铜液灌进巢穴。这正是今年春天的事,里面还混了一只年轻的白雌貉。众人似乎很想抓住那只雌貉,剥下它的皮,不过,那只白貉应该也和它的家人一起在巢内被烧烂了吧……」
随从如是说。
「原来如此……」
晴明转身问盛季:
「盛季大人,发生这件事之前,您在此地是否遇上什么不寻常之事?」
「我想起来了,那天……就是从那男子送来写有女子和歌的折扇那天算起,再往前三天的事,我刚好有事路经这一带。」
「是吗?」
「那时,我看到有只狗对着那边坍塌的围墙狂吠,围墙上有只貉子被追到走投无路,看那样子,似乎想下也下不来。就在那一刻,那只貉子用很悲哀的眼神望向我,我情不自禁朝狗大喝一声,狗转头望向我,围墙上的貉子趁机一溜烟跑下围墙,最后消失不知所踪。」
「看来,原因便在这点上。」
「晴明啊,这点又是什么事?」
「有关这点,博雅大人,我认为您还是直接问对方好了……」
「直接?」
「所幸这儿有盛季大人穿过的公卿便服。我想,该女子应该也摸过这件衣服……」
晴明边说,边松开手中的浅葱色圆领公卿便服,用它轻飘飘地盖住烧焦的松树树根,再伸出手掌贴在衣服上,小声念起咒语。
晴明边念咒,边举起原本贴着衣服的手掌,衣服宛如配合他手的动作般掀举起来,最后直立在当场。
晴明念完咒语后,树根处出现一名身穿白色窄袖便服的女子,像是披盖着公卿便服般站了起来。
「你、你是!?」
盛季看到那女子,情不自禁后退几步。
「盛季大人,这回让您受惊吓,实在抱歉。」
女子开口。
「蒙您救下一命的那只貉子,是我们侥幸存活的族人。我们的巢穴被灌入烧得通红的铜液,大家都被烧烂,失去性命,也都因憎恨人类而逗留在这世间,但是,我们从那只貉子口中得知您的事后,便极度渴望您能陪我们步上黄泉路。」
女子凝望盛季。
「正巧,我原本打算要在从我命丧之日算起第四十九天,和同族的貉子结为夫妻,离开这里,到外面寻求新巢。正当我心心念念着不能得遂前愿,即被人杀死,也无法生下子嗣的时候,我遇上了盛季大人您。」
纷飞不止的雪,积在女子身披的公卿便服上,碰到女子的身体和手臂时,却通行无阻地穿过。
女子在飘雪中继续道:
「我们本来打算让您在睡梦中喝下烧红的铜液,夺走您的性命,带您离开,却无法如愿。可如今,我倒认为这样反而很好……」
女子在飘雪中望向盛季,露出寂寞的微笑。
接着,女子消失,衣服轻盈地落在雪上。
「等、等等……」
盛季伸出手,但女子已不见踪影。
只有纷飞的飘雪往松树树根不停堆积。
五
待积雪融化,人们挖掘那棵松树树根附近,果然发现了貉子巢穴,里面出现十二只貉子尸骸。
虽然每只都被烧烂了,但据说,其中有一只雌貉还很年轻。
注1:原文为篑子「(すのこ,sunoko)」,为平安时代建筑方式,最外面的长廊没有墙壁,由板条铺成,可让雨水漏到板条下的地面。
注2:原文为「女郎花(おみなえし,ominaeshi)」,学名Patrinia scabiosaefolia,忍冬科(Caprifoliaceae)多年生草本,秋天七草之一,中药上多用于清热解毒。
注3:日本律令制底下设置的一种官职,类似天皇的秘书,是令外官,汉朝名为黄门侍郎、夕郎、夕拜。
注4:建于平安京皇宫东南方的御苑,东西约二四〇公尺,南北约五百公尺,中央有池塘,是天皇与朝廷官员的宴游场所。现为东寺真言宗寺院。
注5:今京都市大宫通。
注6:原文为「小袖(こそで,kosode)」。
注7:平安时代的男女交际习俗是「访妻婚」,男方于夜晚探访女方,住宿一夜后,翌日清晨离去。由于没有法律约束,男方可以随时中止「访妻」行为。一旦男方不再来访,女方可以再度寻觅适当人选。
注8:原文为「水干(すいかん,suikan)」。
第2章 樱暗女首
一
樱花即将凋落。
开得密密麻麻的樱花瓣,重得令树枝往下低垂。
盛开的花充溢在阳光中,花瓣看似随时都会从树枝自然飘落。
晴明宅邸庭院中的那棵老樱树,开着宛如丰硕果实的花。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一面观赏那棵樱树,一面饮酒。
晴明背倚一根柱子,竖起单膝,边将酒杯途到嘴边,边观看樱花。
博雅则一下望着樱花,一下又仰头观看在樱花上方广阔高空吹拂的风,继而啜饮着酒。
方才两人刚开始喝酒那时,花瓣还未飘落,不知何时起,花瓣已一片、又一片飘离树枝。
两人闲闲喝酒,樱花亦闲闲飘落。
「我说,晴明啊……」
博雅喝干杯内的酒,叹口气同时说。
「什么事,博雅。」
晴明搁下早已喝光的空酒杯,蜜虫立即往杯内斟酒。
「看着那样飘落的樱花花瓣,该怎么形容才好呢,我总觉得好像在观看人心……」
「人心?」
「说是人心,唔,或许说是心思比较恰当。」
「什么意思?」
「人的内心,不是会萌生好几种心思吗?就跟那些花瓣一样……」
「嗯。」
「可是,那些心思,不可能永远停驻人心。那些心思会像那些花瓣一样,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人心而散去。待我们察觉时,花已经消逝,季节也在转移……」
「博雅啊,你是不是恋爱了?」
晴明的红唇两端含着微笑。
「恋、恋爱?」
「是的。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话?我不是在说这个……」
「那你在说哪个?」
「你问我在说哪个,我也答不出。我不是在说人心吗?」
「难道不能提恋爱的事?」
「不是不能。虽然不是不能,可是……」
「可是,怎么了?」
「消失了。」
「消失?」
「你一提到恋爱,之前还在我心里的那些感慨全消失了。」
「原来花瓣飘落了……」
「是你摇了树枝。」
「博雅,对不起。」
「你向我道歉也没用。已然飘落的花瓣,不会再回到树枝上。」
「这正是大自然的法则嘛。」
唇角仍带着微笑的晴明,端起蜜虫为他斟上酒的杯子,送至嘴边。
「算了。你还是赶紧说你的事情吧……」
博雅不满地噘着嘴唇。
「事情?」
「你找我一起喝酒时,不是说,有事想拜托我吗……」
「是樱花的事。」
晴明搁下酒杯,望着博雅。
「樱花?」
「你认识橘花麻吕大人吗?」
「当然认识。橘大人虽于去年秋季过世,但他生前相当于雅乐寮(注1)的主人,可是非常有名的抚琴高手……」
「他有位千金,名叫透子。」
「算起来,透子小姐今年应有十七岁,虽然还很年轻,但听说和她父亲一样,都是抚琴高手……」
「正是这位透子小姐,她失踪了。」
「失踪了?」
「嗯。据说,昨天她在樱花树下弹琴,结果只留下琴,她本人却失去踪影。」
「什么!」
事情如下所叙。
二
昨天中午,透子说要弹琴。
她吩咐家里人取出父亲橘花麻吕生前所用的一把名为天弦的琴。
「将这把琴放在桃实下。」
她向家里人如此说。
桃实是庭院里的一棵老樱,此时正逢盛开时节。
「我老早就想在这棵樱树下弹一次天弦。」
透子的双颊看似微微泛起红晕。
家里人立即在樱树下铺上绯红毛毡,再把琴搁在毛毡上。
「我想独自一人弹,你们暂时都不要过来。」
由于透子这么说,于是没有人接近透子弹琴所在的庭院。
不过,琴声倒是听得到。
家里人各司其职,一面忙着做自己的事,一面聆听小姐弹奏的琴声,不料,不知何时,琴声竟倏地停止。
家里的人诧异地侧耳静听,却始终听不到琴声再度传来。
于是,家里人便到院中探看,只见盛开樱树下的绯红毛毡上,仅留下一把琴,透子则失去踪影。
家里的人起初认为透子或许有事暂时离开,岂知,无论等多久,都不见透子回来。
「虽然不知她去了哪里,但应该都在宅邸内。」
众人在宅邸内找了半天,仍寻不着透子。
不仅地板下(注2)、池子中,连树木和庭园山石后面,甚至屋顶上都找递了,依旧找不着透子。
「是她自己离开了宅邸?还是有人带她出去了……」
虽然也考虑过这点,但大门始终关着,而且那儿有人在。那人也说,别说透子,没有任何一人进出过大门。
倘若透子真出门了,那么,无论是她自己出门或有人带她出门,肯定都不曾经由大门,而是直接翻墙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