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和歌往来,牵起看似美好的姻缘,然而娇艳的少女口舌却呈黑色。少女在樱花树下抚琴,一曲未毕,琴仍在,少女却已消失;「不飘落之樱」究竟有何怪异之处?朱雀院附近的四条大路,巨虎一边吃--人,一边对月吟咏白乐天的诗。身高仅三尺,身穿五品装束的男子夜夜在月下咏诗,等待满月之日到来。
人的心思像花瓣一样,不可能永远停驻。总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人心而散去。待我们察觉时,花已经消逝,季节也正在转移……
「《阴阳师》总是从各个当季季节开始描写。如果当时开着樱花,便写樱花的事;如果下着梅雨,便写雨天的事,故事就自此开始。因此,《阴阳师》的故事其实也是季节的故事。
写到至今,大约写了二十五年——
我花掉人自出生後直至死去为止的那个正中的大部分岁月,持续写着这个故事。」
目录
饮铜酒之女
樱暗,女首
首大臣
道满,受人款待美酒、与死者共寝
无眼
新山月记
牛怪
望月五品
夜叉婆
后记


第1章 饮铜酒之女

雪,寂静地下着。
柔软的雪,细细地降落在庭院的枯草上。
已经下了一阵子的雪,将晴明宅邱的庭院,上了一层白色淡妆。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注1)上,一面观赏庭院雪景,一面喝酒。
两人之间搁着烧炭的火盆,有时伸手到火上取暖,有时伸手端起盛有酒的酒杯。那是温酒。喝下后,可以感觉酒的温度自喉咙缓缓降至腹部,再溶于血中,在体内循环。
「好酒。」
博雅吐着白色气息说。
虽然已过中午,四周仍很明亮。天空虽灰暗,地面却有雪光。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
雪不停降落在枯萎的黄花败酱(注2)以及桔梗上,逐渐堆积。
博雅望着庭院,叹息说:
「晴明啊,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呀……」
「什么事不可思议?博雅。」
晴明喝干杯里的酒,说。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该说那些草、花、虫,或该说在积雪下安眠的那些大自然之物呢……不,这真的很难用语言形容……」
博雅结结巴巴,暂且闭嘴,再歪头作思考状,之后再度开口。
「就是让那些大自然之物生存,类似这天地之法则的东西……」
「唔……」
「现在,无论哪里,看上去都没有生命的迹象。可是,再过一或两个月,泥土中会冒出嫩芽,逐渐成长,虫会爬出,那些枯草大概很快就会被新长出的草压在底下,消失踪影,甚至令人想不起它们曾经在哪里吧。」
「唔。」
「即使我们看不见生命,但生命依然存在于该处,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
「因为生命也是一种咒。」
晴明简短地答。
蜜虫往晴明已空的酒杯内斟酒。
「咒?」
「嗯。」
「晴明,你不要把话说得太复杂……」
「我没有说得太复杂。我只是说得更简单一点。」
「不,只要你一提起咒,话题一定会变得很难懂。」
「不会。」
「会。」
「真有点伤脑筋。」
「伤什么脑筋?」
「这样一来,我不是不能提起有关咒的话题了吗……」
「我倒无所谓。」
「你要说生命和咒是两回事,这也可以。但如果我说,两者很相似,这又如何呢?」
「什么如何?」
「生命没有形状,没有重量,没有数量……」
「唔。」
「咒也没有形状,没有重量,没有数量……」
「什么!」
「博雅啊,这道理如何?」
「什么道理不道理的,晴明啊,你这样说岂不是反倒全然不知所以了吗?首先,你刚才说生命没有形状,但其实有。蝴蝶有蝴蝶的形状,狗有狗的形状,鸟有鸟的形状,鱼有鱼的形状。简单说来,这不正表示生命是有形状的吗……」
「博雅,那我问你,蝴蝶的尸骸会变成怎样?狗的尸骸呢?鱼的尸骸呢?」
「唔……」博雅答不出话。
「你这不是等于说,死了后,失去生命后,蝴蝶仍有蝴蝶的形状,狗有狗的形状,鸟有鸟的形状吗……」
「唔、唔。」
「换句话说,形状,并非生命的本质。」
「那么,什么才是生命的本质?」
「咒。」
「什……」
「我刚才说,生命的本质和咒很相似,正是这个道理。不,生命和咒,应该可以说是同一物。也就是说,所谓生命,就是……」
「等、等等,晴明。」
博雅打断晴明的话。
「怎么了?」
「咒的话题,到此为止。再说下去,我会连酒味都尝不出来。」
「是吗?」
晴明轻松地说,然后转换话题。
「那我来说其他事。」
「其他事?」
「我原本是想跟你谈这件事,可是你提起生命,结果我也不知不觉就说到咒的话题了。」
「到底怎么回事?」
「橘盛季大人待会儿会光临。」
「是认职藏人(注3)的橘盛季吗?」
「嗯。」
「他为何来此?」
「听说盛季大人最近被怪事……不,被怪物缠身,束手无措。他好像正是为了此事,想来找我商量。」
「是吗?」
「昨天,我收到他送来的信,他问我,明天——也就是今天,能不能与他见上一面……」
「然后呢?」
「我回信说,当天源博雅大人将光临舍下,能否改日再来?结果,对方说,只要博雅大人不介意,务必让他来一趟……」
「是吗?」
「信上说,总之,明天将前去拜访。如果博雅大人不愿意,到时再择日……事情就变成这样。」
「看来好像很急。」
「博雅啊,我要谈的正是这个。我知道你向来不会拒绝这类事,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就在这里一起听盛季大人要说什么吧……」
「我无所谓。总比听咒的话题好多了。」
「那就这样决定。」晴明点头。
过一会儿,橘盛季搭牛车来了。

盛季宅邪位于神泉苑(注4)东方的东大宫大路(注5)上,四个月前,夏季即将结束时,那男子前来造访。
是名身穿近乎蓝色的窄袖便服(注6)、眼睛很小的男子。
「这是敝宅小姐命我送到贵府的……」
对方如此说着,奉上一把薰得芳香的折扇。
打开折扇,里面写着一首和歌。
吾庵草茂,无路可寻;
奈何乏人,蹚草问津。
是优雅的女性笔迹。
「三天前,您是否曾前往西市?」男子问。
「去过。」盛季点头。
三天前,盛季确实前往西市办事。
「那时,敝宅小姐在车内看到大人身姿……」
据说当下对盛季一见钟情。
盛季当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何方小姐。
男子又说:
「小姐吩咐我要带回大人的回信。」
「也好……」
盛季说后,立即写下一首和歌。
踏遍天原,轰隆之神;
思吾情深,露水不忘。
女方写的和歌,意思是:
「我住的地方,杂草丛生,也没有路。更没有人愿意踏着那片草地前来……」
请您务必来我住的地方——这是和歌的隐意。
男方回的和歌,意思是:
「你千万不要忘记,你此刻喜欢我的这份情意。」
男方和歌上句「踏遍天原,轰隆之神」,几乎毫无意义,只是一种气势而已。是为了配和女方和歌的「蹚」而作「踏」出「轰隆」声,下句的「露水」则是与「草」应和,强调「一刻也不能忘」。
这首和歌并非十分出色,但在不知对方是何人的情况下,还算说得过去。
男子收下和歌离去,五天后,又带来一首女子的和歌。
盛季也作下和歌回敬,如此一来一往交换了几次信件,一个月后,盛季终于动心,决定前往女子住处。
仅有一件事令盛季记挂在心,那就是男子说话时不时会露出口中舌头,那舌头看上去显得有点黝黑。
当天也玩,盛季搭乘对方派来应届的车子,离开宅邸。
他决定带几名随从过去,遂选出三名比较亲近的人,让他们徒步跟在车后。
牛车往西京前行。
「到了。」
听对方如此说,盛季下车,借着火把亮光一看,原来牛车停在一座宏丽大门前。
然而,应该跟在车后的三名随从,却不见人影。
盛季问男子,男子答:
「大概在途中走散了。」
盛季有点不安,但男子催促:
「请,请,这边请。」
盛季只好跟在男子身后,进入宅邸。
盛季随男子来到一间四周围着幔帐,里面点有一盏灯火的房间,坐在蒲团上后,又发觉酒菜已备好,正面垂着一面竹帘。
「总算见到您了。」
竹帘后传出女子的响亮声音。
女子掀起竹帘走出,盛季一看,对方身穿白色窄袖便服,作男子打扮,却显得娇艳万分。
两人边交谈边饮酒,理所当然,水到渠成,该做的都做了。
盛季于天亮前搭车回自己的宅邸,但仅一夜,他就完全拜倒在女子石榴裙下。
三名随从在天亮时才回来。
「哎呀,请大人原谅。我们本来跟在车子后面,不知何时竟然走散了……」
「我们一直都在找您,直至天亮……」
三名随从向盛季赔罪。
「没关系,没关系。」
心情愉悦的盛季,宽大地原谅了随从。
之后,他经常往访(注7)女子住处。
每次总是女子遣牛车来接盛季。每次都在夜晚时分。盛季搭乘女子遣来的车子前往女子住处,天亮时才回来。
除了第一次,盛季再也没有带随从出门,每次都独自一人前去。
奇怪的是,每次来接盛季的那名男子以及随从,发笑时都不张口。
女子也一样,无论发笑或必须张大嘴巴说话时,她都会用折扇、袖子,或用手遮住嘴巴。
同床共枕时,会熄灭灯火。
尽管如此,有时仍可看到女子的口中或舌头。令人惊讶的是,无论任何人,口内或舌头都是黑色的。
不过,盛季从未针对此事问过任何人。一来,他知道大家都想隐瞒这件事,再者,他认为万一问了,惹女子不高兴,让这段良缘产生裂痕,那也没意思。
那天夜晚,牛车提早来接盛季。
又下天怎么了?怎么比平常早来呢?」盛季问。
「自从大人您第一次光临敝宅以来,今天是第七七四十九次。」男子答。
「第四十九次又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大人您已经来访这么多次,所以我们小姐的家人亲戚,都认为一定要在今晚和大人您打个招呼……」
对方到底在说什么,盛季完全摸不着门儿,似懂非懂,总之先上了车。
如往常抵达女子住处时,宅邸内的人似乎比平日多,人声嘈杂。
盛季走进大厅,发现屋内点起许多灯火,明亮如白昼,众多男女出来相迎。
「哎呀,盛季大人,真是承蒙您照顾我家女儿。」
「今晚是第四十九天,真是个天假良缘的夜晚呀。」
众人依次向盛季打招呼。
「我是您的岳父。」
「我是您的岳母。」
对方笑着向盛季打躬行礼。
仔细观看对方的嘴巴,每个人都翩翩舞动着一条黑舌。
而且每个人都不再隐瞒此事。
「请您随意。」
「我们去准备宴席……」
「您先享乐吧……」
待众人消失踪影,只剩女子和盛季两人。
「请您今晚在此过夜。」
女子娇媚地偎靠过来。
女子比平日更妖艳,对盛季用尽所有花招,盛季也大为受用,度过了一个比往日都更激情的夜晚。
之后——
到底过了多久呢?
盛季醒来。
他发觉四周只有他一人。
看来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本来睡在身边的女子已不见踪影,灯火也已熄灭,四周漆黑一片。
不知自何处传来熙攘声。
盛季从寝具中起身,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看到前方有灯火亮光。
那里是他最初被带去的大厅,此刻可以看见厅内有许多男女正在喝酒。
「哎呀,今晚真是个良宵。」
「难得找到这么一位好女婿。」
岳父和岳母如此说。
每个人双手都各自捧着大酒杯,另有牛头之物和马面之物,用大杓子轮流往每个人的大酒杯内斟酒。
女子边笑边用酒杯接酒,再一口气喝光。
「噢呜呜呜呜呜。」
喝完酒的女子大哭大喊。
她一面大喊,一面笑着。
其次是岳父。
马面之物往酒杯内斟完酒后,岳父也大哭大喊。
「哇呜呜呜呜呜。」
而且在笑。
牛头之物往岳母的大酒杯内斟酒后,岳母笑着喝下。
「欸喀喀喀喀喀。」
她边笑边呻吟。
「太烫了,太烫了。」
笑着如此呻吟。
口中发出火焰。
「噢,太烫了,太烫了。」
「可怜啊,可怜啊。」
「可怜啊,可怜啊。」
其他人都如此欢呼。
「真不想在女婿入赘前死掉呀。」
「是呀,是呀。」众人说。
仔细一看,女子的耳朵和鼻子都冒出烟雾。
岳父的耳朵和鼻孔也冒出烟雾,岳母的耳朵和鼻孔也冒出烟雾,不仅如此,其他喝下酒的众人,耳朵和鼻孔也都冒出烟雾。
盛季继续躲在暗处观看,只见马面之物和牛头之物往众人酒杯内斟入的,竟是通红的铜液。
「女婿呢?」岳父问。
他口中已烧焦,舌头和脸颊内侧的肉都一片黝黑。
「他还在睡。」
平日固定来接盛季的那名男子张开冒着黑烟的嘴巴答。
「他太累了。」岳父说。
「他太累了。」
「他太累了。」
众人皆笑着说。
「你去叫醒他。」岳母说。
「是呀,去叫醒他。」
「去叫醒他。」
「我们必须让女婿也来喝这铜酒。」
「必须让他喝。」
「必须让他喝。」
「是的,是的。」
众人起哄。主角的女子微笑,张开黑色嘴巴答:
「是。」
「很烫哟。」
「很烫哟。」
「不过,那女婿心地很好,应该会乖乖喝下吧。」
「应该会全部喝下吧。」
「因为他心地很好。」
「难得可以找到那样的女婿。」
「他若不喝,我们就硬逼他喝下。」
「嗯,硬逼他喝下。」
有人如此建议,那名男子站起。
「那么,我去看看女婿大人的状况。」
「噢,快去叫醒他,快去叫醒他。」
「嗯。」
男子站起,踉踉跄跄地跨出脚步。
盛季大吃一惊,跑回寝具处,拉起盖被蒙住头,假装仍在熟睡。
脚步声逐渐挨近,有人伸手触摸了盛季的身体。
「盛季大人……」
那人摇动盛季的身体。
「请您起来,喂,盛季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