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贞则打算先听老人如何说再做打算,因此让火长和狱卒先离去,自己则下马。
然而,道满竟不提他为何知道牛的事,反而催促说:
「那么,你先说说何事为难吧……」
黄色眼睛看人的力道太骇人,贞则完全无法拒绝。
老人一边听贞则说的话,一边回应:
「原来如此,两个女人啊……」
「是吗?」
「唔,到了夜晚,就会外出吗?」
有时一边高兴地笑着。
说到两人骑上牛和水缸飞往夜晚的天空时,
「呵呵。」
道满浮出满面笑容,发出高声。
听完了贞则说的话后,
「那么,就如我刚才所说,我设法帮你解决。」道满说。
「真的吗?」
「真的。」
「怎么解决?」
「今天你回家后就这样说好了:因为临时有事,明天晚上不能回家,后天才能回来……」
「可、可是……」
「你随便编个理由吧,任你怎么说都可以……」道满说。
因此,贞则在前一天对幡音如此说:
「明天我不回来了。这是任务,我不能说出对方的名字,总之对方是位非常高贵的人,我必须当他的警卫,上比叡山(注4)一趟。」
幡音凝视着贞则的眼睛,接着说:
「唉呀,那真是太寂寞了,不过,既然是任务,那也没办法。请您一路小心……」
于是,贞则在这天巡视完毕后,不回自家宅邪,而是在鸭川与道满相会,夜深后,再和道满两人潜入自家宅邸,现在正站在马厩前。
「进去吧……」
道满率先走进马厩。
贞则本人随后而进。
马厩里有贞则的马,不远处,那头牛将腹部趴在地面正在熟睡。
月光照在那头牛身上。
明明是自己家的马厩,这样偷偷潜入,总觉得很怪。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人的动静,那头牛张开了眼。
眼睛闪烁着蓝光。
「噢,正是这个。」
道满在马厩角落止步。
那口水缸正搁在该处。
正是这个——
贞则不明白道满说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水缸到底是什么呢……」
「是上天的水缸。」
「上天的水缸!?」
「嗯。」
「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钻进去用的。」
「钻进去!?」
「钻进这个水缸内。」
道满若无其事地说。
可是,水缸太小了。小得人根本钻不进去。即使是身材矮小的人,或是女人和小孩,充其量也只能塞进一只脚直到脚踝而已。就算能塞至脚踝以上,再后边就进不去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不是亲眼看过这水缸变大,还飞向天空吗……」
「可、可是……」
「交给我办。」
道满把手伸到怀中,取出一张不知写着什么的符纸,交给贞则说:
「你把这个收进怀中……」
「是,是。」
贞则恭恭敬敬地接过符纸,放入怀中。
「这样的话,那些家伙就看不见你。你要注意,直到我说好为止,你千万不能出声。」
贞则不出声地点了几次头。
「现在还可以出声。等那两个女人来了之后,你就闭嘴。」
「是、是。」
「你探看一下。」道满说。
「探看?」
「探看那个水缸。」
「水、水、水缸……」
「是的。」
被道满这么一说,贞则战战兢兢地挨近,从水缸口探看里面。
里面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见到底有什么东西,也猜不出端倪。
「怎样?能看到什么吗?」
「看不到。」
回话的瞬间,贞则的屁股被人砰地踢了一脚。
「哇!」
贞则往前摔,头下脚上地滚入水缸。
「你、你到底在做什么!?」贞则大喊。
「别吵。」
声音自上方传来。
如果仰视,大概可以看到道满的脸正在上面俯视着。
「我也进去。」
首先,进来的是道满的右脚。当右脚全部进来后,其次是道满的左脚。
右脚,左脚,接着是屁股,腰部,躯干,依次进来后,最终是头部,如此,道满的身体全部进来了。
「这、这里是……」
「是水缸内。」
「水、水、水缸内!?」
「是的。」
「怎么可能!?」贞则说。
「嘘!」
道满说。
「有人来了。你听好,从现在起,无论任何人说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除非我说可以,你都不能张口出声。」
「明、明白了。」
贞则说毕,外边传来有人进入马厩的动静。
「哎呀哎呀,今晚总觉得人类气味儿特别重。」
声音逐渐挨近,突然,上面被老妇的脸给蒙盖了。
贞则差点「哇」地叫出声,幸好他用自己的手捂住口,忍住不出声。
轻飘飘地,水缸被举起。
「准备好了吗?」外面又传来声音。
是幡音的声音。
「是,马上好……」
老妇行走时的震动,都传到她环抱在手臂中的水缸内。
看到上方被加上圆边的夜空,而且夜空上月亮高挂时,贞则才明白已经来到外边。
水缸被横倒在地面。
「我们出发吧,渐台女。」幡音的声音响起。
「是。」
老妇的声音也响起,同时发出老妇用脚踢水缸的砰声。
水缸轻飘飘地浮至天空。
悬浮感令贞则缩紧肛门。
外面回响着咻咻风声。
由于水缸口朝向前方,整个水缸迎风,呼呼作响。
贞则偷偷窥视外边,眼下是云海,上面是夜晚的天空。
皓月生辉,云表面发出蓝光。
贞则虽然害怕,可是,另一方又觉得眼前的一切太美了。
而且,飞在前头的是骑在牛背上的幡音。
幡音身穿的衣服下摆,随风飘扬,往后方翩舞。
不久,前方出现高山山顶。
骑在牛背上的幡音先降落在山顶,继而老妇也站在山顶。
水缸被滚动到牛的一旁。
贞则与道满在水缸内一起望向外边。
山顶布满嶙峋岩石,在云海之上,朝月亮高挂的天空突刺而出。
这座山相当高吧。
月亮看上去很大。
岩石之间耸立着红柱子以及蓝屋顶的楼宇。
有位头上戴冠,身裹灿烂光辉服装的白胡子老人出来了。
不知老人的衣服是否用龙鳞制成,在月光的照射下,闪耀着七种色彩,冠上有凤凰羽毛的装饰,脖子上戴着用玉石连缀成串的项链。
「怎样?找到了吗?」老人间。
「不,还没有……」幡音答。
「难道你还不死心,还不愿意回来吗?因为你们消失了,现在全国都乱成一团……」
「不找到,绝不返回。」
「就算找到了,你又打算怎么办呢?要大卸八块吗?还是要勒死呢?或者活生生烧烤……」
「找到时,再考虑吧。」
「纵使我辈之人,所谓心这种东西,依旧变幻无常。没有任何一颗心可以千年、万年如一,始终不变。你再怎么追求那个虚幻的东西,也是徒劳无功……」
「我明白,父亲大人……」
幡音垂下头。
「请您再等一阵子。」
说这话的是老妇。
「啊,是渐台女吗?」
「我们现在正带着那位大人留下的牛,在一般认为那位大人失踪的场所附近四处奔走。只要能接近那位大人,牛一定会……」
「它会知道吗?」
「是。前些日子起,每次来到某宅邸前时,牛总是会止步,并发出听起来像是很怀念某事的叫声……」
「是谁的宅邸?」
「是一位名为藤原兼家的大人宅邸前。」
「在那里吗?」
「可能在,不过,大概隐藏得很好,我们总是找不到。」
「这样吗?可是,你们离开后,天地之气变得混乱。如果置之不理,这个天地将会步向灭亡。毕竟即使连这天地,也是会逝去的。因为天地也无法保持不变,直到永远……」
「我明白,父亲大人。请您不要再说了。」幡音道。
「我再宽限你三天。三天内若没有找到,你就回来吧。我明明知道你现在身在何方,却必须向大家保持沉默,我已经无法继续隐瞒下去了……」
「是……」幡音说。
可能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那么,我们回去吧。」
除了传来幡音的声音,也传来老妇渐台女步向水缸的动静。
老妇跨在水缸上,再度用脚后跟踢踢水缸肚。
水缸浮到半空中,呼呼迎风的声音又响了一阵子。
水缸停止飞翔。
因为幡音和渐台女的动静消失了,以道满为首,其次是贞则,两人依次从水缸爬出,来到外边一看,眼前依旧是原来的马厩。
不可思议的是,爬出水缸后,身体即恢复原来的大小。
「真是不可思议……」贞则低语。
「这个……」
道满将滚到脚下的水缸环抱在左臂中。
「道摩法师,刚才我们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呢?」贞则问。
「嘿,那个啊,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总有一天……」
道满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道满大人,请等一等。我今后该怎样做才好……」
「跟我来。」
道满头也不回地说。
两人来到宅邸外边。
在六条大路往东前行,来到鸭川河堤。
一辆牛车停在月光中。
不过牛一旁站的不是放牛小孩儿,而是一名身穿唐衣(注5)的女人。
其他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噢,来了……」道满说。
「蜜虫在。」
身穿唐衣,身上发出香味的女人答。
「晴明,我来了。」道满开口。
「我们已经等了一会儿。」
牛车内传出应声,接着是两个男人下来。
其中之一身穿宽松白色狩衣,另一位身穿黑袍。
「这位是土御门的安倍晴明,这位是源博雅……」
道满向贞则介绍两人。
「哎呀……」
贞则发出惊讶的叫声。
晴明的右手提着用绳子绑住的瓶子。
「处理得如何呢?」晴明问。
「我难道会有疏忽的地方吗……」
道满举起抱在怀中的水缸。
「不愧是道满大人,这件事委托您去做,果然很正确。」晴明说。
「我们飞至遥远的西方,好久没有享受过如此美的景色。」
道满心情很好。
「至于地点嘛,大概是耸立在唐土西方尽头的崑仑山山顶。如果真是崑仑山山顶,那我们在那里见到的是……」
「天帝……」
「应该是吧。因为女人呼唤对方为父亲……」
「您没有出声向对方打招呼吗?」
「没有。我若出面,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我还是比较适合与地狱众喽罗对饮……」
听道满如此说,晴明微笑着。
「喂,晴明,难道你的意思是,道满大人见到那位天帝了?」博雅问。
「没错,正是那么一回事。」
「什么……」博雅道。
道满望着博雅笑着。
「正是这么一回事……」
道满当场开始述说贞则与女人相遇的来龙去脉,并向晴明报告了今晚发生的事。
「这样应该够了吧。」
「确实够了。」
「那么,我可以得到约定的东西吗?」
道满伸出右手。
「盛在这里头……」
晴明举起提在手中的瓶子。
「是三轮的酒(注6)。」
「给我。」
道满从晴明的手接过瓶子。
「再怎样说,这个水缸啊,是打天河的水给牛喝的天壶。只要斟满一次酒,除非自己全部洒掉,否则无论喝掉多少,里头的酒也不会干。这个缸子,我就当作脚力钱带走了。反正他们一定还有数不清的缸子可以替换。」
「您喜欢就带走吧。」
「你那边办得怎样?找到东西了吗?」
「在这里。」
晴明轻轻拍打着怀中。
「那么,剩下的,就随你便吧,晴明……」
道满说毕,背转过身。
「我、我该怎么办……」
贞则朝道满跨出半步。
「你去问晴明。」
道满头也不回地答。

搁在左右两侧的两盏灯台上,各燃着一束亮光。
在亮光中,晴明、博雅、贞则,以及幡音和渐台女相对而坐。
睛明恭敬地低下头,之后说:
「我们找您找得很苦,织女大人。」
晴明如此称呼对方。
「看来,您都知道了?」
被晴明称为织女的女人——幡音看上去一副已有心理准备的样子。
「是去年秋天的事吧?天上有很多星斗落在地上。这个京城也……」
「是。」
「我们的工作是观看天上的星斗,星斗落下后,我们仰望天空,都很吃惊。因为位于天河两岸的牛宿织女星(注7)和牵牛星(注8)都消失了。如果说详细点,另有两颗小星也……」
晴明望向渐台女。
「一颗是本来在牛宿织女星附近的渐台星(注9)之一,另一颗是牵牛星附近的,女宿的离珠(注10)……」
「……」
渐台女默默无书听着晴明说的话。
「对地上的人来说,天星的位置很重要。因为天气和地气互相呼应,地上的生命才能活着,倘若星斗消失,会让气产生混乱,最后会给活在这地上的万物带来恶劣影响……」
「是。」
「我想,诸位应该是趁着众多星斗落下时,混在其中一起降落的,首先是牵牛星,其次是织女星追赶在后,同样落下。而且,似乎都落在这个京城。那以后,我们一直在找寻坠落星斗的去向。现在总算找到了……」
晴明望向幡音。
「是……」
幡音安静地点点头。
「我正是你们在寻找的织女星。」
「为什么您会自天上降到我们这儿来呢?」
「那是因为至今为止一直和我来往的牵牛星,爱上了其他人,两人趁着星斗流动纷乱不清时,自天上逃跑了。我的任务是找出两人,再带他们回天上,所以才降到地上来的……」
「起初,你们过得很幸福……」
「是。我深爱牵牛大人,牵牛大人也很爱我。因为我们相处得过分亲爱,我不再织布,牵牛大人也不再放牛,两人都怠忽了自己的工作,因此我父亲天帝下令,只准我们一年见一次面,见面的日子定在阴历七月七日夜晚……」
「是。」
「尽管如此,一年一次的相会还是很快乐,不过,最近牵牛大人爱上了其他人……」
「是离珠星中的赤珠大人吧?」
「是。说实话,我之所以降临地面,与其说是害怕天地之气会陷于混乱,不如说,是因为嫉妒他们二人,明明有我的存在,却逃跑了。找到两人后,我打算让他们分手……」
幡音——织女轻轻用指尖按住眼角。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