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去哪里?”
“会去问狗看看。”
“问狗?”
“博雅啊,难道你没听说那件事……”
“那件事?”
“嗯,就是藤原为长大人的宅邸里来了个来自丹波的猎人,名字叫‘叫麻吕’。”
“噢,就是带着既不是猴子也不是人类的妖魅来的那个猎人?”
“嗯。”
“可是,狗是……”
“正是那个叫麻吕大人带来的狗。”
“是吗?那狗怎么了?”
“去了就知道。”
“去了就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博雅啊,明天你要和我一起去吗?我这是在邀请你。”
“什……”
“怎样?博雅,你去不去?”
“唔,呒……”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虽然没有直接晒到阳光,但走在山中小径的话,自然而然会出汗。
一行人踏着干涸地面,踩着树根和石头,继续向前走。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只黑狗——炭丸。
跟在炭丸后面的是炭丸的饲主——叫麻吕。
晴明和博雅则排成纵队,彼此忽前忽后地跟在叫麻吕身后。有时碰到小径变宽,晴明和博雅会并排走在一起。
此处是船冈山——
离开藤原为长宅邸之后,晴明和博雅仍坐在牛车内,但牛车在山脚附近无法继续前行,于是在半个时辰之前,晴明和博雅便下了车,徒步行走在这条山径上。
搭乘牛车时,在前面带路的事叫麻吕和炭丸。两人下车徒步行走后,在前面带路的依旧是叫麻吕和炭丸。
炭丸将鼻子贴在地面往前迈步。看似一边嗅闻着残留在地面的某种气味,一边追踪着那气味。有时,像是闻不到气味似的停下脚步,然后在四周的地面四处嗅闻,之后又像是找到了气味的痕迹,再次迈出脚步。
“狗的鼻子很灵。”晴明向走在身边的博雅说。
大约在一个月前——
叫麻吕带来的那个物体,在胸口的箭被抽出后,当下就大吵大闹起来,然后越过围墙逃走了。
那时,炭丸紧紧咬上那物体的左小腿。
那物体让炭丸的獠牙撕下一块小腿肉后,轻快地跳上墙头,瞬间就消失踪影,逃之夭夭。
那时,从被炭丸咬住的小腿伤口,流出看似青色鲜血的东西,那东西低落在地面。
此刻,炭丸正是在追踪那气味的痕迹。
“可是,不是听说那物体即便被刀刺伤,伤口也会马上愈合吗?伤口要是愈合了,不是就不能追踪那看似青色鲜血的痕迹吗?”博雅提出十分合理的疑问。
“喔,伤口确实会立即愈合,但在愈合之前,先沾湿了脚。沾湿了脚的那个看似青色鲜血的东西,低落在地面,气味也就残留在地面了。即便没有血,足迹也会留下主人的气味。再说,炭丸的鼻子比其他狗都灵。总之,那物体逃掉后,一直没有下雨,正好帮上了我们。因为无论炭丸的鼻子有多灵,只要下雨,那气味便会消失,我们大概也无法像此刻这般追踪了……”
“可是,晴明啊,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朝廷请你做的,不是祈雨仪式吗?”
“是祈雨仪式啊……”
“既然是祈雨仪式,为什么我们在做这种事呢?难道这就是祈雨仪式?”
“这应该不是祈雨仪式。”
“那是什么?”
“这个嘛,到底算什么呢?”
“喂,晴明……”
“博雅啊,说来说去,只要让京城下雨就行了吧?”
“唔,嗯。”
“虽然这不是祈雨仪式,不过,我是为了让京城下雨才来到这里。”
“这样做,就可以让京城下雨吗?”
“应该可以吧。我是说,只要事情如我所料那般的话……”
“那你就说说你所料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根本就没头没脑,完全不分不晓。”
“哎,博雅,你先等等。”
“等什么?”
“这个问题之后再说,现在似乎是你出场的时刻了……”晴明停下脚步。
“什么?”博雅也配合晴明停下脚步。
一看,原来叫麻吕在眼前停了下来。
炭丸则在另一边的岩石和树木之间转来转去,四处嗅闻着那一带的气味。
看来,气味终于断了。
“不管怎么说,都表示应该在这附近吧。”晴明低声自言自语,“我推测是鸭川以西,大井川以东。应该不会往南走,大概会往北,此处正好是我所推测的方向。”
“你推测的方向?”
晴明不理会博雅的发问,对着叫麻吕说:
“它好像无法继续追踪下去了。”
“好像是那样……”叫麻吕望着炭丸答:“毕竟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气味好像已经……”
“这样就够了。”晴明转身望向博雅,“你带来叶二了吧?”
“当然带来了。”博雅将手贴在胸前。
博雅总是将笛子叶二收在怀中。
“妖鬼赠予的笛子,正适合用来呼唤非阳世者。”
“非阳世者?”
“你能不能在这里吹笛给我们听?至于曲子,最好是唐国的古典名曲。有没有和雨有关的曲子……”
“雨舞乐,怎么样?”
“雨舞乐?”
“往昔,安史之乱那时,玄宗皇帝在灞水涉水渡河逃难时,杨贵妃在灞桥起舞的曲子。那时刚好下着小雨,玄宗皇帝即兴吹着笛子,杨贵妃随着曲子起舞。这曲子迢迢传到我们这个日本国来……”
“就这曲子。”晴明点头,再吩咐叫麻吕,“你准备好弓箭。”
“弓箭?”
“如果魃出现了,请你把箭射进它的胸部,让它不能动弹。”
“魃?”
“就是你在丹波山中捕获的那个不可思议之物的名称。”
已经从怀里取出叶二的博雅,在一旁听到两人的对话,插嘴问:
“喂,晴明,魃是什么东西?”
“等一下再说明,你先吹笛子。”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瞬间不满地欲嘟起嘴唇,但拿着叶二的手,已经自然而然地举高。
叶二被贴在博雅的嘴唇。
乐音扑簌溢出。
笛音在森林中飘扬。
飘出的笛音,微微染上一层淡色的森林绿,在自树梢射进的阳光中,看似闪闪发光。

博雅忘我地吹着笛子。
他已经失去了自己到底为了什么站在这森林中,又为了什么而吹着笛子的自觉,只是化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在吹着笛子。
就像风吹拂着树叶而发出沙沙声那般,犹如大自然的风穿过博雅的身体,让名为博雅这个乐器发出大自然的声响那般。
博雅出神地继续吹着笛子。
然后——
“来了……”晴明低声自言自语。
此时,有一种既不像噪音也不像音响的声音,从森林深处传出。
哟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像是鸟叫声,又像是从未听过的某种笛音。
那音调很美。
宛如森林的绿互相摇曳,因彼此碰触而发出喜悦的声音……
哟喽喽喽喽喽喽喽喽喽喽喽喽……
那声音像是在呼应着博雅的笛音似地响起。
声音越来越大。
发出那声音的物体,似乎正在一步一步挨近。
“就是它……”
晴明如此说时,森林斜坡上方出现了一个飘舞的青色物体。
飘飘。
飘飘。
那物体一边飘舞,一边从森林中挨近。
踏着树根,踩着岩石上的苔藓,那物体从森林深处逐渐挨近。
果然如之前听说的那般。
身高不足三尺。
穿着青色衣服,光脚。
脸上只有鼻子和嘴。
头上没有毛发,头顶有一颗巨大的眼珠。
那物体站在对面不远处一块长了苔藓的岩石上头,仰面朝天,嘟着嘴唇。
哟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哟喽喽喽喽喽喽喽喽喽喽喽……
正是从那嘟起的嘴唇,滑出美得无以形容,类似笛音的声音。
叫麻吕打算在弓上搭箭。
“慢着。”晴明出声制止,“博雅啊,你继续吹笛。”
晴明留下这句话,朝着那物体站立的岩石方向迈开脚步。
即便看着晴明挨近,那物体也没有逃走。
原来那物体也正出神地配合着博雅的笛音在鸣叫。
晴明登上那物体所站立的岩石。
尽管如此,那物体依旧没有逃走。
晴明从怀中取出某物。
然后,轻轻戴在那物体的头上。
原来是遗留在为长宅邸的那顶乌帽。
即便头上戴了乌帽,那物体仍旧一副心满意足、乐不可支的神情,继续在鸣叫。
博雅的笛音停止时,那物体仍老老实实待在原地。
“神北行……”
晴明对着那物体轻声如此说时,博雅和叫麻吕正好来到岩石下。
“博雅,你实在很厉害。多亏了你的笛音,结果比我预料之中更轻而易举地就给它戴上了乌帽……”
“你此刻说的比你预料之中——晴明啊,你所谓的预料,到底是什么样的预料?”
“喔,那个啊……事后再说明。”
“事后?”
“从刚才起,一直有位大人在旁观这一切过程。等我问候过那位大人之后,我们再一面喝酒,一面说明。”
“旁观?”
“请现身吧,一切都结束了。”
晴明仰头对着上空如此呼唤,头顶上的树梢,唰唰地喧闹起来。
四周在瞬间昏暗下来。
接着传出类似巨鸟鼓动翅膀的声音,之后,某巨大物体自上空拨开树梢飞舞而下。
那是一头体积约有三匹马那般大、两侧有翅膀的龙。
其上乘坐着一位白发白髯的老爷子。
“既然这是所谓的应龙,您应该就是叔均大人吧?”晴明对着老人说道。
“没错,你呢?”老人问。
“在下是阴阳师,名为安倍晴明。”
“吹笛子的是哪位?”
“是那位大人,名为源博雅。”
听晴明如此说,老人俯视博雅。
“哎呀,你吹得笛子实在没话说。其实我并非有意旁观这一切过程,只是笛音实在太美,让我听得浑然忘我了。我不想因为我的出现而中断了笛音,那样就太可惜了。反正那个赤魃也老老实实的,所以我决定等笛音结束再说。”
老人赞叹地继续说。
“哎呀,我在赤水之北设置了沟渠,四方围起,再让这应龙负责监视,不让赤魃逃出,只是今年春天,黄沙频繁漂洋过海至东方,赤魃正是乘着那黄沙而逃出。当时我不在,恰好乘着这应龙前往昆仑山……”
“原来如此。”
“因此,我让这个应龙出去寻找赤魃,大约一个月前,应龙在此地找到了赤魃。其实只要回去向我说一声就好了,但这个应龙打算自己带赤魃回去,赤魃不愿意,双方就斗来了起来。那时,天地应该波涌云乱,下了一场大雨吧。”
“是。”
“结果,应龙没办法带赤魃回去,独自回来时,就换我乘坐应龙前来此地。只是,我得先到天界向天帝报告此事,虽然在天界仅停留了短暂时间,但对人间来说,大约就过了一个月。”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一切就首尾一致了。”晴明同意地点头。
“赤魃啊,过来吧。听了博雅大人的笛音,你也应该心满意足了。我们回赤水吧。”
听老人如此说,那物体飘然跳到半空。
应龙举高翅膀,搭载着那物体,那物体再自翅膀跳到应龙背部,刚好落在老人前座,跨在应龙背上。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欢迎你们随时光临赤水。我真想和你们一起到昆仑山玩,让博雅大人再度吹笛给我们听。王母娘娘应该也会大喜若狂。”
西王母是住在昆仑山的仙女。
“你们想来时,只要对着吹向西方的风说:‘叔均大人,我们今晚将前去探望。’这样就可以传到我那边了。到时候,我会叫这个应龙来接你们,你们只要乘在应龙背上,一飞就到赤水了。”
“我们很乐意拜访。”晴明点头。
“那么,我就等着你们来……”
老人——叔均说完后,应龙展开翅膀,啪嗒地挥舞着双翼。
应龙飘然地浮在半空。
接着,劈开树林里的树梢那般,漂浮至森林上空的碧空。
然后,消失在西方天空。
炭丸仰望天空,“汪”地叫了一声。

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比蜘蛛丝还要细、柔软如雾气的雨,在夜晚的黑暗中,淅淅沥沥地下着。
此处是晴明宅邸的庭院。
庭院中可见一只、两只萤火虫亮光——
这雨,细微得本来在雨中不常见的萤火虫,也可以那样飞着。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一边喝酒,一边观赏在黑暗中飞舞的萤火虫。
灯台上只点燃一盏灯火。
每当两人手中的酒杯空了时,穿着唐衣的蜜虫便会在杯子里斟酒。
蚊子草——
矮桃——
吊钟花——
鸭跖草——
以及,此刻被雨淋得水灵灵的百合,也在庭院的黑暗中,看似淡濛濛地光芒四射。即便在夜晚看不见,也像是可以闻得到那朦胧光芒的芳香。
雨是在傍晚开始下的——晴明和博雅回来之后。
肚子饿得饥肠辘辘时,突然放入大量食物的话,反倒对身体不好。因此,最初只能一点一点摄取白开水或米粥,对干渴的大地来说,这场细雨似乎就是白开水或米粥。
“不过,晴明啊……”博雅低语。
“怎么了?”晴明顿住将酒杯送至口中的动作。
“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到现在仍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说魃?”
“嗯。你称那个东西为魃,可是,叔均大人明明称为赤魃。”
“都一样。有时候被称为旱母。魃引起的干旱,就称为旱魃。”
“那个魃,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可能也有人认为是妖魅、灵怪之类的,不过追根究底,是皇帝之女。”
“皇帝之女?”
“没错。东方朔大人所著的《神异经》,记载着‘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确实又记载着,‘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
“是吗?”
“在《山海经》中也描写着有关魃的故事……”晴明说。
《山海经·大荒北经》的内容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