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音在黑暗中伸展,闪闪发光地裹住梅花,然后融化于风中,宛如要去呼唤春天那般,上升至天界。
典药寮:担任诊疗、调剂,并管理药园的部门。


第5章 魃雨

叫麻吕是猎人,在丹波山中过活。
他带着一只黑狗进山,靠着捕捉野猪、野鹿、兔子、绿雉等兽类过日子。
有时也会设置陷阱,但基本上都是用弓矢打猎。
进山时,虽然并非每次都能遭逢猎物,但只要碰上野猪或野鹿,叫麻吕都一定可以捕获,狩猎本事相当高强。
然而——
那时的他已经在山中流连了三天,仍未碰到任何一只猎物。
别说是绿雉了,就连铜长尾雉的声音也听不到。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约在五天前,山中发生一场暴风雨,雷声隆隆,小石子般的雨滴击打着大地。
梅雨来临之前,山中气候有时会闹得很厉害,即便如此,这回的风雨也太猛烈了。
待暴风雨停止,山中一切都平稳下来后,叫麻吕才带着狗进入森林。
梅雨来临之前的山,美不可言。
树叶不像春天时那般嫩绿,也不像夏天时那般深浓。森林中群聚着形形色色浓淡不一的绿色,充满着发酵般的树木气味。
这种景色虽然令人心旷神怡,但对叫麻吕来说,没有猎物就很麻烦。
狗的名字叫炭丸。
一般说来,狗的嗅觉比人类出色,连好几天前野兽走动时所留下的足迹气味都能闻得出,而这只炭丸的鼻子比其他狗更灵。
可是——
这样的炭丸,这回在山中无论走了多久,都没有任何反应。
由于毫无猎物的迹象,叫麻吕正盘算着要不要归去。
碰到这种状况,还是老老实实下山,改天再来比较好。
叫麻吕可以在山中咀嚼着干饭,啃食着干肉,再摘采野菜,过个十天都无所谓,只是炭丸会没东西可吃。若是往常,叫麻吕都会给炭丸吃些捕获的猎物肉,但这回没有猎物。
“还是回去吧。”叫麻吕望向脚下,对炭丸如此说。
不料,炭丸不在叫麻吕的脚下。
按惯例,炭丸总是跟在叫麻吕的脚下,不然就是在相隔几步的前头,边走边嗅闻猎物的气味,到底怎么了?
叫麻吕回头搜寻,发现炭丸停留在相隔十步远的后头。
炭丸面向左侧的森林,低声发出呜呜叫声。
发现猎物时的炭丸,确实经常如此发出低鸣,但是这回的样子有点不同。
“怎么了?”
叫麻吕自然地放低腰身,视线转向炭丸望去的方向。
叫麻吕立即明白炭丸到底在看什么。
原来有某种青色物体在森林中移动。
是人吗?
叫麻吕心中暗忖。
若是人,对方的动作又太奇怪。
而且,很小。
看起来像是一个不到三尺高的小孩子,穿着青色衣服,在森林里奔跑——外表看上去是如此。
但是,那动作不像人。
对人来说,那动作太快了。
那物体爬上长着苔藓的岩石,继而踩着树根,一会儿移动到那边,一会儿又移动到这边。
随着那物体的移动,它身上青色衣服下摆和袖子也跟着翩翩飞舞。
若要比喻为某物,光就动作来说的话,与蝴蝶相似。
眼见它移动到那边,瞬间又移动到这边——令人完全无法预测其下一步动作为何。
它的动作宛如在地面移动的青色蝴蝶。
那物体头上戴着一顶类似乌帽的东西,每逢改变动作方向时,帽缘便会在半空翩翩飞舞。
那物体在树丛中忽隐忽现。
有时,脸部会朝向这边。
然后,叫麻吕发现到一件事。
原来那物体脸上没有眼睛——
它有鼻子,也有嘴巴,唯独没有眼睛。
而且,那嘴巴像是用刀劈开那般地裂开至耳朵,并且正在笑着。
咯啊啊啊……
咯啊啊啊……
那物体发出这样的声音,飞快奔驰。
是妖物。
叫麻吕几乎要叫嚷出来,打算逃跑,好不容易才按捺住。
因为无论是走兽或妖物,只要这边背转过身欲逃离现场,对方反倒会紧追上来。
在这种情况下,不如壮起胆子,正面与对方战斗比较好。
叫麻吕握住弓,架上箭。
他用力拉开弓。
那时——
喀啊啊啊啊啊……
不知是打算袭击,或是偶然,那物体竟朝着叫麻吕这方奔驰过来。
汪!
炭丸吠叫一声,与之同时,弓上的箭也离弦了。
噗哧一声,箭头贯穿了那物体的胸口。
那物体啪嗒应声而倒。
叫麻吕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时,那物体就又站起。
炭丸像是要阻止那物体再度活动而狂吠不止。
然而,那物体虽然能够站起,却再也无法如之前那般快速行动。
它只是慢吞吞地蠕动着四肢而已。
既没有看似疼痛的样子,也没有流出鲜血,只是动作比之前缓慢许多。
然后,嘴巴依旧在笑着。
从它口中可以看到白色的牙齿。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即便叫麻吕挨过去看,那物体也没有打算还击的样子。
箭头在青衣上贯穿那物体的胸部正中央。
再仔细观看,可以看到领子下隆起的胸部。
不管是妖怪还是鬼怪,总之,怎么看都应该是女人。
由于看上去似乎不危险,叫麻吕决定用藤条绑住那物体带回村里。回去后让村里人看了那物体,众人只是惊讶不已,却没有人说得出那物体到底是什么东西。
“生平第一次看到。”
“这肯定是妖物没错,但不知道是什么。”
众人认为,或许僧侣知道是什么,于是带到附近的寺院让僧侣看。
“哎呀,哎呀,这种东西,我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僧侣也有所不知。
叫麻吕无可奈何,只得将那用藤条绑住的物体,拴在自家屋外的树上。
虽然叫麻吕给予吃食和饮水,但那物体不但不喝水,甚至不吃任何食物。
尽管如此,它看起来也没有失去气力。
只是动作变得慢慢腾腾而已。
胸口仍然扎着箭。
叫麻吕认为,动作变得缓慢应该是因为箭仍扎在胸口所致,因而也就没有拔掉那支箭。
过了五天,风声传到京城;第十天,叫麻吕带着那物体动身前往京城。
“既然有这种东西,我一定要看看。”
原来是听到风声的藤原为长,遣人传唤了叫麻吕。
叫麻吕和炭丸被一起带到藤原为长宅邸的庭院。
为长端坐在阶梯顶上,左右两侧有几位公卿,以及几名身穿黑袍的人,津津有味地挺出身子,凝望着那物体。
那物体的腰部捆着绳子,双手被绑在背后。叫麻吕用左手握着绳子另一端。
那物体的胸口仍扎着箭。
体积大约比猴子大了两圈,但当然不是猴子,它身上没有任何一根体毛。
虽然头上戴着乌帽,但乌帽下的脸,没有眼睛。脸上只有裂开至耳朵底下的嘴巴,以及鼻子而已。
“那支箭真的扎在它的胸口吗?”为长问。
“是。”叫麻吕点头。
“为什么没有死去?”
“我也不知道。用刀子刺、或者砍,确实会流出看似青色鲜血的东西,不过那伤口会马上愈合,不会死去。”
如果抽掉箭,胸口的伤口应该与刀伤一样,会立即愈合,很可能一抽掉箭,那物体便会再度抖擞精神地闹腾起来,所以就那样一直让箭扎在它的胸口。叫麻吕如此说明。
又说,之所以把它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正是为了不让它自己用手抽掉那支箭。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我也不知道。”
在为长的细问之下,叫麻吕详细述说了与那物体相遇时的经过,以及射箭时的过程,只是,无论叫麻吕描述得再如何详细,也不表示叫麻吕知道那物体到底是何物。
“它头上戴着的那个看似乌帽的东西,你摘下看看。”为长说。
“不,我试了好几次,每次它都会发出可怕的声音哀嚎不已,所以我从未摘下过。再说,那乌帽好像戴得很紧,不是轻而易举便能摘下的……”
“试试看吧。”
听为长如此说,叫麻吕伸手去抓那顶看似乌帽的东西。
哗哗!
哗哗!
啵啵啵啵啵啵啵……
叭叭叭叭叭叭叭……
那物体发狂般地摇头晃脑,露出牙齿大哭大闹。
光是看着也会令人觉得很可怕。
“把它按住,强制摘下。”
为长如此说,几名下人合力按住那物体,然后自它头上嘎吱嘎吱地硬摘下了那顶看似乌帽的东西。
摘下乌帽,露出乌帽底下之物那瞬间,下人们随即大叫出来。
“哇!”
“哎呀!”
下人们一面大叫,一面往旁边跳开。
原来乌帽底下出现了一颗巨大眼珠。
没有任何一根毛的那物体的头顶,有一颗鸡蛋大小的眼珠,那眼珠正炯炯有神地瞪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接着,往旁跳开的下人之一,手中所握着的东西,正是一直扎在那物体胸口的那支箭。原来下人在按住那物体时,刚好握着那支箭,看到眼珠吓了一跳时,竟同时抽出了那支箭。
喀啊啊啊啊啊呜!
那物体大叫。
绑在它身上的绳子也噗哧、噗哧地断了。
蝈喔喔喔喔喔喔嗡……
那物体大叫。

夏日阳光火辣辣地照射着庭院的花草。
庭院里既有已经开花的花草,也有已经凋谢的花草。更有眼下虽然只有茎叶,但只要过了盛夏,秋天气息悄然逼近时分,便会开花的花草。
蚊子草。
矮桃。
吊钟花。
鸭跖草。
现在开得最大朵的是百合。
位于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宅邸的庭院,宛如从郊外直接割来一块野地那般。庭院中既有药草,也有非药草的花草。乍看之下,像是任花草自生自灭,不过,晴明似乎多少也有精心布置。
然而,此刻庭院中的所有花草,虽然还不至于枯萎,却也都奄奄一息,失去了生气。
在阳光热气的烘烤之下,茎叶中的水分,似乎都被外界给夺走了。
地面也干枯无比。
夜间凝结的些许露珠,于早上掉落地面,庭院的花花草草似乎就靠着那些露水的湿气而活着。
“哎,晴明,好热啊。”源博雅坐在窄廊上如此说。
“确实很热……”
晴明凉快地穿着白色狩衣。虽然没有特地显露出很热的样子,但看他有时会用袖子对着脸部扇风,表示他毕竟也感觉到了这股暑热。
今年的梅雨期干旱无雨。
虽然也有看似梅雨即将到来的日子,不过,终究还是没有下雨,接二连三都是晴天。这种气候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在晴天接踵而来之前,曾下了一阵大雨,山陵和树木在那时应该都积存了大量水分,只是,那样的山陵也早已吐放完积存的水分,目前鸭川的水量,不到往年的一半。
两人坐在屋檐下的里边。要是坐在靠近屋檐的地方会被阳光晒到,根本无法如此刻这般悠闲地喝酒。
他们两人就这么喝着酒。
蜜虫坐在两人一旁,每当酒杯空了,便会在杯子里斟酒。
虽然有时会适当地吹来凉风,但凉风不会带走酒后的醉面潮红。
“应该等到晚上才喝比较好吧……”晴明低声自言自语。
夜晚,太阳下山后过了半个时辰左右,白天的热气多少也会减低,这时只要适宜地起风,恰恰可以成为喝酒的良辰。
然而博雅说:
“酒,最好是想喝时便喝。”
于是两人就喝了起来。
无论如何,总之就是不下雨。
“我听说各处都发生了争水问题……”
博雅没喝光杯里的酒,低声自言自语。
“好像是。”
“听说有些稻田因为太干涸,地面都出现裂缝了。”
稻田如果还不进水,今年便无法期待可以收割稻子。这样下去的话,会饿死很多人。
“再说,这味道……”
博雅皱起眉头,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说起来,鸭川河滩也是丢弃路毙者或举目无亲的死者尸体的地方。
可以在乌边野那一带被焚烧的尸体,处境还算很好,许多尸体都被直接扔掉了。而丢弃尸体的场所之一,正是鸭川河滩。
即便如此,每年夏天都会发生几次大雨和洪水,适当地冲走被扔在河滩的那些尸体,但一个多月前的那场大雨只下了一阵,虽然让鸭川河水增多了,却没下到足以冲走尸体的程度。
博雅的意思是,在这种艳阳的暴晒之下,那些被遗弃的尸体都腐烂了,臭味甚至随风传送至清末宅邸。
也有人因这场酷热而死,该人的尸体照样会被丢弃在鸭川河滩。因此,即便旧尸体被晒得干巴巴,新尸体也会发出异臭。
“听说许多寺院在进行祈雨仪式,不过似乎都没有效验。”
“晴明,你知道吗?”博雅望向晴明如此说。
“知道什么?”
“前几天,比叡山的丰莲上人在神泉苑进行祈雨仪式的事……”
“听说祈雨了五天,好不容易才将乌云召唤至附近,可是就差那么一点,结果还是不行。”
“是啊。听说乌云下了一两滴雨水,掉落在池面,却好像被某种气息给推了回去那般,又消失了,结果天空恢复成原来的晴天……”
“嗯。”
“听说骏河、土佐、纪国那一带,下的雨量还说得过去,偏偏这京城完全不下雨。”
“嗯。”
“你别在那边嗯个不停,晴明……”
“什么意思?”
“干脆让你来祈雨,怎么样?”
“让我做吗?”
“是啊。如果是你,再怎么说都能让上天下一场雨吧?”
“没错。光是祈雨的话,我应该办得到。毕竟祈雨不是那么难的法术。”
“你说祈雨不是那么难的法术?”
“嗯,就算让你做,你也做得来,博雅。”
“怎么可能……”
“你只要张口喃喃念着,然后一直念到下雨就行了。”
“你说什么?”博雅嘟起嘴唇,语气有点发怒,“晴明,你不要开我玩笑……”
“哎,抱歉,博雅。有关祈雨的事,其实已经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嗯。昨天,朝廷遣人过来通告,要我用阴阳秘法进行祈雨仪式,让上天下雨。”
“你接受了吗?”
“嗯,不接受不行啊。”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
“明天开始?”
“是啊。”
“在哪里进行?”
“还没决定在哪里。”
“还没决定?”
“嗯。不过,总要去某个地方吧。大概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