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
绫子看似在黑暗中起身离床。
先是绫子站起的动静,继而传来绫子走向这边的脚步声。
然后,那脚步声在装睡的稻生的枕边止步。
从动静判断的话,绫子好像弯下了身子,自上方俯视着稻生。
稻生以为绫子看穿了稻生在装睡,吓得失魂落魄。
绫子听了一阵子稻生的鼾声之后,就那样无言地走出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稻生也起身离床,追赶在绫子身后。
绫子在苍白月光中静默前行。
那个脚步声,听起来踉踉跄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稻生心想,绫子可能受到什么蛊惑了。
绫子在紧邻茅屋一座破寺院山门前停住脚步。
那座破寺院的瓦顶板心泥墙已倒塌,山门也倾斜,大部分瓦片也掉落了,可以看见空隙处长出枯草。
稻生想要出声叫住绫子时,绫子已经穿过山门,跨进寺院。
稻生慌慌张张跟着绫子穿过山门,见到里头有一座坍塌的正殿,绫子正站在登上正殿的台阶前。
台阶有一半因腐朽而坏掉,没有坍塌的地方,则看似只要有人踏上去便会折断那般。
绫子迈出脚步,打算跨上台阶,稻生情不自禁出声大叫。
“危险!”
稻生跑过去,从背后抱住绫子。
“啊!”
绫子发出叫声,但稻生仍不顾一切地抓住绫子的手,将绫子拉出寺院,硬把她拉回茅屋。
一回茅屋,绫子便睡着了。
稻生担忧又会出什么意外,就那样不眠不休地坐在绫子枕边直至天亮。
待太阳升起,绫子醒来时,绫子又恢复为平时的绫子,即使稻生问她,她也完全不记得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因此,稻生暂且放下了心。
看来,绫子确实被某种东西附身了。
只是,无论那附身之物是狐狸之类或其他妖物,总不可能在有阳光的大白天使坏,于是稻生向绫子说:
“我出去一下。”
这是今天早上的事——也就是不久前的事。
“我会马上回来……”
稻生让绫子留在茅屋,出门后便直接前来登门拜访。
“我便这样直接上门拜候了。”稻生对晴明如此说。
五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晴明点头,“那么,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晴明还未说毕,便站起身。
“抓紧时间?”
稻生受晴明影响地抬起腰身。
“附体在绫子小姐身上的那个东西,为什么不附在你身上,而要附在绫子小姐身上呢?”
“那个……”
“你们两人明明住在一起,但那东西却附在绫子小姐身上。这当然也可以说是偶然所致,不过最有可能的解释是,比起你,那东西和绫子小姐之间有一种可以共鸣的管道。”
“那、那是……”
“也就是说,那东西和绫子小姐已经结下了缘分。”
听晴明如此说,同样抬起腰身的博雅插嘴问:
“结果,到底是怎么回事?晴明啊,我也很想知道……”
“简单说来,就是即使是白天,即使有阳光照射,绫子小姐也处于十分危险的情境。”
“什么?”
博雅也在原地站了起来。
“您说什么?”稻生也站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尽快赶到西京。”
“呒。”博雅屏住了气。
“既然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博雅大人,您一起去吗?”晴明问。
“唔,嗯。”博雅点头。
“走。”
“走。”
事情便这么决定了。
六
晴明和博雅在西京那座稻生和绫子居住的茅屋前,下了牛车。
“绫子小姐!绫子小姐!”
稻生抢先一边大喊,一边冲进茅屋。
晴明和博雅跟在稻生身后。
进入茅屋后,稻生说:
“绫子小姐不在家,哪里都找不到……”
稻生回头望向晴明和博雅。
晴明也与博雅同时环视了茅屋内部。
“果然不在。”晴明简短说道。
“小姐到底去哪里了呢?”稻生惊慌失措。
“你刚才说的那座破寺院,是在隔壁吧?”
“是。”
“那我们马上过去。”
在稻生的带路下,晴明和博雅穿过紧邻茅屋那座破寺院的山门。
果然如稻生所说,正面有座倾斜的正殿。
“进去吧。”
晴明走在前面,三人依次登上因腐朽而即将断裂的阶梯,跨进正殿。
一进入正殿,晴明便“呒”地发出叫声。
“啊!”跟在晴明身后的稻生也发出叫声。
与稻生一起跨进正殿的博雅,也看到了那个光景。
正殿的地板,四处都因腐烂而垮掉了。
天花板也掉了,午后阳光从空洞射进正殿。
绫子恰好站在阳光中。
祭坛上安放着一座已烂掉一半的木雕观音菩萨像。
绫子站在观音菩萨像前——也就是祭坛边缘,双手握着圈子。
她正要伸长脖子钻进那个圈子。
那个圈子是用绳子制成,垂挂在天花板上的屋梁。
原来绫子此刻正打算上吊。
“不行!”
晴明拔腿狂奔。
当晴明登上祭坛时,绫子已经将脖子钻进圈子中。
当绫子踢了一脚祭坛边缘,身子浮在半空那时——亦即在绫子的体重即将悬在绳圈之前的那瞬间,晴明便抱住了绫子的肢体。
“晴明!”
随后登上祭坛的博雅,从怀中取出小刀,割断了绳子。
绫子被抬下祭坛,人躺在正殿的地板上。
她那瘦长脖子上的绳子,已经被取下。
“绫子小姐。”
稻生呼唤,绫子张开眼睛。
绫子目不转睛地仰视着稻生,开口说:
“稻生啊,我刚才只差一点点就可以钻过那个圈子,前往极乐世界了……”
绫子如此说后,这才察觉到晴明和博雅的存在。
“稻生啊,这两位大人是谁呢?”
绫子问道。
“是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大人,以及源博雅大人。”
“哎呀!”
“是我请他们过来的,正是这两位大人救下了绫子小姐。”
“救下了我?”
“是。”
稻生点点头。
“接下来……”
晴明左手拿着绕成圈子的绳子站起身。
“必须避免类似的事件于往后再度发生。”
晴明如此说后,伸出右手两根手指抵着绳子,再低声念着某种咒文。
念完后,晴明用双手拉开手中的圈子,举高至眼前,再松开双手。
圈子停留在半空,没有掉落。
就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晴明面前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起初很淡薄,之后逐渐加强浓度,最后形成一个披散头发的女子身姿。
那女子肤色发青,嘴唇发黑,双眸发出绿光。
女子的脖子,悬挂着晴明方才松开的绳圈。
她咯吱咯吱咬着牙齿。
“畜生!再差一步就能让那个女人成为我们的人了……”女子声音嘶哑,“到底是谁坏了我的事……”
听女子如此问,晴明开口:
“我是土御门的安倍晴明。”
女人不明所以地歪着头,接着看似想起了某事地说:
“你是阴阳师……”
“是,”晴明点头,之后凝视着女人说:“真可怜,原来你一直孤单一人。”
“啊,是的。我一直孤单一人,守在这里……”
“你待在这里几年了?”
“十五年……不,是十七年。十七年来,我一直一个人,在这里迷了路……”
“想必你很痛苦吧?你很寂寞吧?所以,你希望得到一个可以聊天的对象是吗?”晴明说。
“是的,你说的没错。”
女人点头。
“嗡……”
“嗡……”
女人放声大哭。
“我是很寂寞。因为太寂寞……让我再也忍受不住。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结果……”
“你听到了那个小姐的声音吧?”
“是的。大约一年前,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一年前,正是绫子搬到这里的时候。
“那个声音,每天晚上、每天晚上,都哭着说很寂寞。那声音哭着说,她爱上的男人移情别恋了,不再来看她。所以她很痛苦,痛苦得受不了……”
女人望向晴明。
“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聊天对象,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向这个女人搭话。起初,她完全无法听到,直至半个月前,终于可以传出我的声音,这个女人也总算可以听到我的声音。”
“因此,你打算召唤绫子小姐过去吧?”
“是的,你说的没错。结果,这事被你破坏了,晴明……”
女人怨恨地望着晴明。
“往后,你打算怎么办呢?”晴明问。
“什么怎么办?”
“你扔打算召唤其他人吗?”
“噢……”
女人发出叫喊。
噢……
噢噢噢噢……
“就我来说,我也不想那样做。可是,我实在太寂寞了,寂寞得受不了,结果又会想召唤人过来。即便我不想召唤,也会不知不觉地召唤呀。你……”
“是……”晴明点头。
“你告诉我吧,我到底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晴明大人……”女人问。
晴明缄默不语。
“今后,我会变成怎样呢?”
“……”
“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我会一直待在这个地方,一直怀着这种心情过日子吗?”
“总有一天会消失吧。”
“消失?”
“当这座正殿受风雨摧残、腐朽了之后,其上长出草丛,树木繁生,累月经年,光阴流逝,你内心所怀的那份感情,也会逐渐融化于大自然中。总有一天,你的那份感情,会与草丛或树木的气息合为一体,然后你自己本身,总有一天,也将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青草或树木的那天……”
“需要多久才会变成那样?”
“……”
“需要一年?或者是两年?还是十年?或者需要一百年,甚至两百年……”
晴明轻微地左右摇头。
“我也不知道……”
晴明面带忧容地说。
“你不知道?”
“是。”
“你是说,我的这份悲伤感情,也许会持续一百年、一千年?”
“是。”
“噢噢噢噢……”
女人放声大哭。
“我受不了!这怎么可能受得了?拜托你了,晴明啊,你帮帮我吧!你救救我吧……”
“我办不到。”
“你说你办不到……”
“是。”晴明点头说:“我深知各种各样的阴阳之法,也明白这个天地的道理,明白这个天地是透过五种力量关系而成立。可是,请原谅我,我没有能力治愈悲哀的人心。”
“为什么,晴明。”博雅开口道:“你不是无论任何事都办得到吗?对于这样的事,你不是比任何人都更细心,更能做出各式各样的事吗?为什么你说你办不到?你怎么可能有办不到的事呢……”
博雅含着一双泪眼。
“我办不到,博雅。抱歉,我所拥有的能力,不是那种力量啊……”
“为什么你办不到?晴明,为什么你无法拯救这位小姐?”眼泪从博雅的眼眶溢出。
“噢,噢……你愿意为了这样的我而流泪吗?你愿意为我而流泪吗……”女人说。
女人似乎边哭边微笑着。
之后——
女人的身影变得淡薄,然后——
呼一声,女人消失了踪影。
最后残留在半空中的是女人的脸和微笑。不过,身影消失后,那脸和微笑也随之不见了。
绳子飘落在地面。
七
窄廊上搁着灯台,灯台上只点着一盏火,晴明和博雅闲情逸致地喝着酒。
夜气中弥漫着梅花香味。
“晴明啊……”
博雅将盛着酒的酒杯端在嘴巴边,开口说:
“应该是你故意那样说的吧?”
“你在说什么事?”
晴明竖起单膝,背倚一根柱子,望着庭院黑暗中零零星星发出光芒的白梅。
“你别装糊涂。我是说,你对那个女人说的话,说你无法治疗人的悲伤感情……”
“我不是故意那样说,是真的办不到。”
“什么?”
“正因为如此,才令你那样出自真心地同情那位小姐的悲伤情怀,并为她流了泪。是你所说的话和所流的眼泪,救了那位小姐。救了她的人是你,博雅。”
“难道不是因为你想让我说出那些话,而故意安排的吗?”
“怎么可能!我说那些话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多。”
“真的吗?”
“嗯。”
“我怎么都不相信,不过……”
“不过什么?”
“就是你之前说过的话,心和心之间若起共鸣,两者也会连接起来,这事果然没有错。”
博雅以有所感触的声音如此说,再喝干酒杯内的酒。
“结果,那位小姐怎么样了?”
“哪位小姐?”
“就是上吊的那位,最后消失无踪的那位小姐……”
“博雅啊。”
“怎么了?”
“假设你在吹笛……”
“嗯。”
“就跟你吹出的笛音一样。”
“跟笛音一样?”
“在天地间出现了一时,振动了大气,然后消失。那位小姐所去的地方,和笛音消失的去处,是同一个地方。”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两者都融化于这个天地间,返回到轮回之中了。”
“意思是返回到大自然中了?”
“唔,应该是这样吧。”
“既然如此,那就表示结局不是那么坏了。活在这世上的期间,即便心再怎么摇摆晃动,只要在最后,总有一天可以回归到大自然之中的话……”
“嗯。”
“那大概就是所谓的极乐往生吧。”
博雅如此说后,自己点头“嗯”了一声,莞尔而笑。
“博雅,你吹笛给我听。”
晴明望着庭院说。
“就算你不说,我也正想吹笛。”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贴在唇上,轻轻吹起。
笛音扑簌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