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满朝女子递出喝光的空酒杯。
“是。”
女子接下酒杯,道满为她斟酒。
女子用双手捧着酒杯送至口中,喝干了酒。
“很好喝。”女子欢喜地说。
接着,道满又喝了酒。
“您看上去很不错。”女子开口,“虽然老了一点,但看上去仍很硬朗……”
“地狱那些狱卒,大概都望眼欲穿地一直在盼着我快点去,但不知为何,我却像亡灵那边仍待在这个人世徘徊不前……”道满说:“我活了九十年,一百年,一百二十年了吗……我已经不再去数算自己的年龄了。你看,皱纹也增添了这么多……”
“您仍是一表人才。”女子笑道:“您这样每隔八年都来看我,我很高兴。”
“多亏了月亮和星辰的循环。若不是这个日子,这个时刻,我们就无法相会……”
“是。”女子点头。
“你永远都那么年轻。”道满说。
“那是当然的,我不会老去呀。”女子浮出看似有点寂寞的表情。
“只有我老了……”
“我很想与您一起老去……”女子用衣袖捂住眼角。
“六十三年,喔,不,是六十四年前吗?”
“是。正好是八、八、六十四年前的这天,月亮也一样是满月。正是在这株枫树下……”
“只有我活下来了……”道满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那双凝视着女子的眼眸,积存着眼泪。
女子再度用袖子捂住眼角。
“我们相处的日子虽然短暂,但我当时很幸福……”女子的声音温柔无比。
“你过来……”道满说。
“是。”女子往前膝行,倚在道满身边。
“躺下。”
“是。”女子将头靠在道满胸前。
“原谅我。我很想早日去你那边,无奈我这条命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您不用自责,我会永远停在这个年龄等您来。”
“其实多少……”
“多少?”
“虽然我已经到了随时都可以死的年龄,只是在这个人世,多少仍留有一些有趣的物事。”
“什么物事呢?竟然能让您说出这种话……”
“就是说,像我这样的人,偶尔也有可以一起喝酒的对象。”
“是吗?对方是谁呢?”女子问。
“是个汉子。”道满答。
“汉子?”
“嗯。”
道满的嘴唇微微浮出看似害臊的笑容。
“那人是个好人吧?”
“这个嘛,不好说……”道满伸出手臂搂住女子的肢体。

第二天早晨——
道满醒来时,手臂搂着枫树树根那个年久生苔、大小如人头那般的圆形墓碑。
道满缓缓站起。
他脚下掉落着两片有孔的叶子。
栗子刺球。
橡子蒂。
穿洞的橡子壳。
去掉果仁的栗子。
此外,地面还躺着几根红色菌伞的毒蝇草。
附近有一堆燃烧过的火堆灰烬——
道满望着这些东西,低声自言自语。
“隔这么久了,还是到土御门大路那边看看吧。”
之后,道满在斜斜射进森林中的旭日阳光下,慢条斯理地迈出脚步。
道满所唱:能乐《夜宫》歌谣,作者世阿弥元清。素材为《源氏物语·贤木卷》,场所为京都右京嵯峨野野宫神社。故事大意为六条御息所的灵魂,于晚秋某寒风习习的傍晚,出现在嵯峨野野宫神社,向旅人僧侣述说往昔备受光源氏偏爱,后来失宠,于是陪同出任斋王(巫女)的女儿前往伊势。六条御息所的灵魂说完这段往事后,消失于神社内的黑木鸟居。斋王出发至伊势神宫之前,需在野宫神社斋戒三年,因而六条御息所的灵魂才会出现在野宫神社。


第4章 铁圈观音

两三天前,庭院的梅花只开了一两朵,不料今天突然纷纷攘攘地绽放起来,这显然是春天的兆头。
在灿烂的阳光中,每根树枝都开出十朵有余的梅花,花朵四周更鼓起了数不尽的幼儿指尖那般大小的花蕾。
甘美的梅花香味,与风融合一起。
坐在窄廊面向阳光的话,会觉得完全是春天的感觉。
晴明和博雅在面向阳光之处搁着圆坐垫,坐在其上,不久前就喝起酒来。
偶尔,起风时,浓淡不一的梅花香味,会传送到两人的鼻孔。
那是因为空气中有浓淡不同层次的梅花香味,由于起风而扰乱了层次。
“这简直就像是乐音……”
博雅手中端着盛着酒的酒杯,以陶然自得的声音说。
他的意思是,宛如用鼻子在聆听梅花香味的浓淡以及强弱。
“有道理……”晴明点头,“博雅啊,原来你把香味当作乐音在聆听吗?”
晴明如此说,将杯中的酒送至口中。
喝光后,他缓缓将杯子搁置于窄廊,再低声自言自语。
“唔,反正都是一种咒……”
“咒?”
“没错。”
“到底什么是咒?”
“我是说,咒和咒,可以轻易交换。”
“什么?”博雅大叫,接着马上说:“没什么,算了。”
博雅左右摇头,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错的是不小心发问的我。你忘了刚才的问题吧……”
博雅将空酒杯搁在窄廊。
“这有什么不好?隔了这么久了,你就让我说说有关咒的话题吧。”
“反正我听了也听不懂。”
“不,你听得懂。”
“就算我听得懂,每次听你说完咒的话题后,我当时的那份好心情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我宁愿听不懂。”
“那也无所谓,你就让我说吧。”
“晴明啊,你这是在拜托我吗?”
“唔,嗯。”
“是吗?既然是晴明你在拜托我这个博雅,那倒是可以听听。”
博雅举起瓶子往杯子内倒酒,津津有味地望着晴明。
“怎么了?不说了吗?”博雅端着盛着酒的杯子问。
这两人像小狗那般在嬉戏。
“我突然不想说了。”
晴明转头面向庭院。
可以看到在阳光中盛开的梅花。
“没关系,你说说看。快说吧,晴明……”
博雅还未说完。
“好,”晴明便点头,“那我就说了。”
晴明再度转头面向博雅。
“啊!”博雅叫了出来。
“说起来,人们认为乐音听起来很舒畅,或认为梅花香很好闻,这两种现象,其实都是一种施法于内心的咒。”晴明说。
“唔……”博雅顿住端着酒杯的手的动作,低声哼唧。
明显是一副上当了的表情。
喝了一口酒后,博雅将仍残留着酒的杯子搁在窄廊。
“所以那又怎么了?”
“换句话说,我们不但可以视梅花香为乐音而聆听,也可以视乐音为香气四溢的梅花香而闻之,博雅……”
“那又怎么了?”
“我的意思是,类似这样即便不是相似的物事,而是相反的物事,只要是咒,便能轻易地让其互相瓜代。”
“什么?”
“例如,有人非常思念另一个人,思念得太过分,那么,在那个人的内心,这份思念感情很容易变化为憎恨感情。”
“晴明啊,既然是这种变化,你不用特意提出咒,我也会明白的。”
“是吗?”晴明深感兴趣地望着博雅。
“你在看什么?”
“这么说来,博雅啊,你的意思是,你自己也体会过那种感情了吗?”
“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
“正是此刻……”
晴明如此说时——
蜜虫出现在窄廊,正往这边走来。
来到两人面前,蜜虫行了个礼,开口说道:
“有客人来访。”

访客是一位看上去四十出头的女人。
她跟在蜜虫身后过来,坐在窄廊上,与晴明和博雅会面。
“我名叫稻生。”女人行了个礼,如此自我介绍,“在西京盖了一座小茅屋,住在那里。”
身上的穿着虽然相当旧了,但还不到简陋的地步。
坐下时的动作和端坐时的坐姿,都有一种无以形容的大家风范。
“我在那座小茅屋服侍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出身高贵门第,今年已二十八,名叫绫子……”
这女人——稻生,似乎有什么急不可待的心事,说话时有点快。
“那么,您今日来此,有何贵干呢?”晴明问。
“请大人救救我家绫子小姐。”
“救?”
晴明如此说,再飞快地瞅了博雅一眼。
博雅对稻生所说的话似乎也产生了兴趣,用眼神“嗯”地回了晴明一眼,当作点头。
“是。说实话,最近我家绫子小姐的样子很奇怪。”
“是吗……”晴明将视线从博雅身上移向稻生,接着问:“到底是怎么样的奇怪?”
“是。”
稻生收回下巴地点头,对着晴明和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绫子以前住的宅邸,从朱雀大路来看的话,是位于三条大路的东侧,鸭川以西那一带。
与绫子有血脉相关的人,除了住在同一所宅子的母亲,以及在宫中典药寮有相当高地位的父亲而已,十年前,父亲和母亲相继患上流行性疾病而过世,因而绫子小姐在这世上已没有任何骨肉至亲。
那时,正好有个男人与绫子交往,靠着那男人送来的馈赠,好不容易才维持着家里有四名下人的生活,不过,由于膝下无子,三年前起,这男人逐渐疏远,不太来走动;两年前起,甚至连绫子遣人送去的信件也懒得回,自然而然,男人也就不再送来任何物品。
听说,那男人移情别恋,与其他女人交往,并与对方有了孩子。
所幸绫子多少有点积蓄,但积蓄逐渐减少,在宅邸服侍的人终于只剩下稻生一人。
三条的宅邸只剩下两人之后,便感觉宅子不大,家里过于宽敞,反倒不好居住。再说,积蓄也渐渐减少,于是两人下定决心卖掉三条的宅邸,大约在一年前搬到西京。
附近只有几座连盗贼也不愿来过夜的破寺院,绫子和稻生正是在那里盖了一座适当的茅屋,开始过着新生活。
然而,绫子在搬来那时,便已经患上了心病。
她因为过于痴心等待那个不再前来的男人,对其他男人送来的情书或诗文,一概视而不见,过着每天只翘首盼望男人来访的日子。
搬到西京之后,只要听到风声,或听到在院子里摇曳的胡枝子碰触墙壁的声音,都会起身观看外面地说:
“那人来了……”
虽然四季的变化和当季盛开的鲜花,可以让绫子得到些许安慰,但她几乎终年都过着郁闷的日子。
大约在半个月前,绫子开始说些奇怪的话。
半个月前那天早上——
“哎,稻生啊……”绫子向稻生搭话,“昨晚,观音菩萨大人在我面前显灵了。”
仔细观看,可以发现绫子与平时不一样,嘴角微微挂着笑容。
“然后呢,观音菩萨大人对我说,她听到了我的哭声……”
事情是这样的——

“我听说到了你的哭声。你到底为何每天哭泣呢?”
听说,在绫子面前显灵的菩萨这样说。
绫子向菩萨述说自己哭泣的原因。
“哎呀,你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想必你一定很伤心吧。”
父亲死了,母亲死了,男人不再来访,在宅邸服侍的下人也一个接一个离去,最后终于搬到这荒凉的西京,住在人迹罕至的茅屋。
往后,年纪越大,容姿越衰老,是不是所有男人都会不屑一顾?
这样下去的话,将来该怎么办?
虽然稻生对自己很好,但是,稻生的年龄比自己大。将来,大概也是稻生先走一步吧?到时候,自己将孤身只影地活在这世上,除了一死了之,再也没有其他选择——
听了绫子诉说心中所怀的种种怨恨后,菩萨开口:
“真是悲惨的命运啊。”
绫子说,菩萨说了这句话后,便消失了。
稻生认为,那是绫子的梦境。
可能是每天都过着痛苦不安的日子,绫子承受不起,不知不觉中便做了观音菩萨显灵的梦吧。
稻生这么认为,结果五天后,也就是十天前的早上——
绫子再度说出类似的话——稻生对晴明和博雅如此说。
“我和观音菩萨大人见面了……”绫子说。
“这次你们说些什么话了呢?”稻生问。
“我每天都怀着忿恨之心,这样的我,死后是不是不能前往极乐世界呢?”
据说绫子如此问显灵的菩萨。
“没那回事。”观音菩萨答,“佛祖慈悲广大无边,无论任何人,佛祖都会伸出援手的。”
绫子说,菩萨如此向她说。
稻生认为,这次也是梦话。
可是,三天前——
“稻生啊,昨晚,观音菩萨大人给了我一件好东西……”
据说绫子竟说出这样的话。
“既然你那么不安,我给你一件好东西好了。”菩萨对绫子说。
“什么东西?”绫子问菩萨。
“就是挂在我脖子上的这个黄金圈。”
“黄金圈?”
“就是这个。”
观音菩萨取下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黄金圈。
“我之所以能往返人世和极乐世界,正是因为有这个圈子。”
菩萨如此说,将那个黄金圈交给绫子。
“来,你把头钻进那个黄金圈看看。只要钻进去,对面就是极乐世界了……”菩萨说。
绫子试着把头钻进手中那个圈子,只是无论如何也钻不进去。那圈子比绫子的头部小,看来怎么钻也钻不进去。
“既然如此,我明天再准备一个更大的圈子来。”菩萨这么说。
正是自此时起,稻生觉得事情有点怪。
第二天早上——
“我还是不能钻进那个圈子。”绫子对稻生如此说。
接着是第三天早上——
“圈子好像变大了一些,再过不久,应该可以钻进去了。”绫子欣喜地向稻生报告。
这已经不是梦了。
稻生确信——绫子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倘若是做梦,不可能每天晚上都做着类似的梦:若说是做了相同的梦,却又好像一步一步在进行着某事。
于是,稻生决定当天晚上不睡,打算偷偷观察睡在对面的绫子。
深夜,装作睡着的稻生,在黑暗中数着绫子的鼾声,中途,那鼾声产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