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夜夜心。
听了这首诗,兔子双眼扑簌簌地落了大颗眼泪。
“噢,这真是……”
兔子顾不得擦拭眼泪。
“噢,晴明大人,这是李商隐的诗《嫦娥》。您一来便吟咏了这首诗,可见您已经知道了一切吧。”
“并非一切,玄兔大人……”晴明以温和的声音说。
“噢,您真是、真是了不起的人。晴明大人,我能想到让他们去请您过来,实在太好了……”兔子说。
“晴、晴明,怎么回事?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兼家问。
“他是住在月亮的玉兔大人。”晴明说。
“什……”兼家虽然发出声音,却说不出话来。
“新月的夜晚是黑色,之后随着月亮逐渐饱胀,毛色也逐渐转白,而且会说人语。综合这些条件,这世上除了玉兔大人,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晴明啊,你到底在说什么?”博雅问。
“毛色配合新月呈黑色时,称为玄兔,毛色转白时,称为玉兔,这两个称呼针对的其实是同一人物,博雅大人。”
晴明转身面向兼家。
“兼家大人,您可以命人打开这个笼子,让玉兔大人出来了。”
“什……”
“快。”晴明催促。
“打、打开吧。”
听兼家如此说,道长走过来,抽出佩在腰上的短刀,喀嚓喀嚓地用力割着笼子的竹片。
不一会儿,兔子便从笼子内爬出。
“晴明大人,托您的福,我终于获得了自由。”兔子向晴明行了个礼。
“一般树木是仰赖阳光而成长,但竹子是仰赖月光而生长。来自月亮的人,如果被竹子裹起,必定会因为竹子的成长而出不来。”
晴明向博雅说明般地开口。
“就如《竹取翁物语》那般,必须由身在竹子外面的我们,主动割开竹子,这样才能让里面的人出来。”
“正是如此。当月亮逐渐饱胀形成满月时,我的力量也会随之强大,想弄破这般大小的笼子,其实一点也不费力,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笼子竟然是竹制的,完全是意想不到的失策呀……”
“话说回来,您为何来到此地呢?”晴明问。
“噢,正是这个,正是为了这件事。”
说此话的玉兔,毛色已经染红,红得看似鲜血。
月蚀中的月亮颜色,似乎就是玉兔身上的兔毛颜色。
“我想晴明大人应该知道这件事,羿大人的妻子,也就是嫦娥大人,带着长生不老的灵药前往月亮当时,按照这边的算法,大概是一千数百年前……”玉兔说。
“喂,喂,晴明,这不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故事吗……”博雅在晴明耳边低声说。
“好像是。”晴明点头。
“之后,嫦娥大人一直打算制作新的长生不老灵药,而我也一直陪在嫦娥大人身边,帮忙用杵捣草药……”
玉兔说。
“这次,长生不老灵药终于即将完成。只不过,灵药在最后工程必须掺进一种东西,就是利用月蚀时发出的红光所制成的一滴亮光。制成后要立刻盛入瓶子,否则亮光的功能会立即失效。因此,我便找出搁在月亮宫殿广寒宫架子上的螺钿匣子,从中取出西王母大人当初授予灵药时所使用的琉璃盏,打算擦拭干净,不料,我没拿稳瓶子,摔破了瓶子……”
“你说什么……”发出叫声的是兼家。
“我做了后果不堪设想的错事。既然是准备盛长生不老灵药的瓶子,当然也就不能用普通瓶子。如果不是拥有某种程度的灵力的瓶子,灵药一放入,便会马上失去其灵力。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时,凑巧月亮升到这个国家的上空,让我发现了兼家大人宅邸的那座观音堂。月光自屋顶缝隙射进,我窥视了一下,发现里面安放着一尊玉制观音菩萨像,而且,观音菩萨像手中拿着琉璃瓶。此外,这尊菩萨像和水瓶,都是唐国制作的古董……”
“没错。往昔,藤原葛野麻吕大人与空海和尚一起搭乘遣唐使船,渡海出使唐国,回国时带回这尊菩萨像,现在是我家的传家之宝。”兼家说。
“那时我想,这水瓶刚好可以派上用场。既然是观音菩萨握了一千年的水瓶,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合适的水瓶了。然后我选在新月夜晚偷偷降临地界,打算从地板底下挖个洞潜入观音堂,取得那个水瓶,结果被捕获,而且还被关进竹制笼子里,这就是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既然如此,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向我说明这些事?”兼家问。
“你们抓住从地板底下爬出的我,那时,如果我说了这些话,你们会相信吗?大概会觉得很可怕,然后不是杀掉我,就是把我抓去煮熟吃掉……所以我就想,与其被杀,不如等到月蚀夜晚,其间再伺机逃出,没想到直到月蚀的今天,依旧没有逃出的机会,我焦急万分,情急之下,才想起了在天界也很有名的安倍晴明大人的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事情是这样……”至此,晴明终于点头。
“我心存歧念,打算擅自偷走贵重水瓶这件事,确实很对不起兼家大人。还有,非常感谢晴明大人。”
玉兔说完,抬头仰望天空。
“啊……”玉兔发出叫声。
月蚀即将结束了。
月亮边缘已经恢复了月亮本来的颜色,正在发出光芒。
“我拜托你了,兼家大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寻找合适盛灵药的容器了,请你把你家的那个水瓶借给我用吧……”玉兔打躬地说:“如果你愿意借给我用,我会送一份礼物给你。”
“礼物?”
“我会每年送给你在秋天季节捣出的月亮麻薯。就是用麻薯和水瓶交换,你认为如何?月亮麻薯虽然比不上长生不老灵药,但只要一年吃一次,这一年便可以无病消灾……至于琉璃瓶的代用品,我们广寒宫有黄金制的瓶子,待日后我再送过来。”
“好。”兼家点了点头,“就用我家传家之宝的菩萨瓶,与月亮麻薯交换吧。”
“感激不尽!”玉兔发出喜悦的叫声。
兼家立刻亲手打开观音堂,从观音菩萨手中取下水瓶,拿到众人面前。兼家递出瓶子,玉兔眉开眼笑地抱住水瓶。
“由于事情紧急,请恕我就此告辞。晴明大人,真的非常感激您。若非晴明大人赶来,我大概也无法如此抱着水瓶返回月亮……”
玉兔再三弯腰行礼地致谢。
“迎接者好像来了。”
晴明如此说后,抬眼望向庭院的草丛暗处,只见那儿有一只蹲坐的大蟾蜍。
“那么,告辞了。”
玉兔抱着水瓶,迫不及待地跨上蟾蜍背部。
“呱……”
蟾蜍发出一声低鸣,慢条斯理地迈出脚步。
从草丛中,步向空中——
蟾蜍在逐渐恢复原状的月光中,一边迈着脚步,一边升往天空。
“多谢众人关照。待事情结束,我一定、一定会再送礼物过来……”
从高远的天空降下玉兔最后说的话。
之后,蟾蜍和玉兔的身姿逐渐变小,终于失去踪影。
三天后的早上,玉兔果然送来了约定的物品。
兼家宅邸大门前,搁着盛有月光麻薯和黄金水瓶的盘子。
然后——
晴明和博雅宅邸大门前,也同样搁着盛有月光麻薯的盘子。
紫竹蛉:学名Oecanthus longicauda,中文学名“长瓣树蟋”,日文名“邯郸”,蟋蟀科昆虫。
金铃子:学名Paratrigonidium bifasciatum,中文学名“金铃”,日文名“草云雀”,草蟋科昆虫。
金琵琶:学名Xenogryllus marmoratus,中文学名“云斑金蟋”,日文名“松虫”,叶蟋科昆虫。
金铃儿:学名Homoeogryllus japonicus,中文学名“日本钟蟋”,日文名“铃虫”,蟋蟀科昆虫。
第3章 道满于月下独酌
一
道满坐在一株粗大的老枫树树下。
那株古木的树干很粗,即便让两个成人伸长手臂合抱,也不够长度。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在深山中会有这种枫树古木。
或许正因为是在深山中才有?
一般说来,深山中的树木即便有可能长成巨树,也会因四周的树木夺走了养分,而无法长成这般粗大。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许正因为这株枫树夺走了养分,导致四周树木稀疏,只有这株枫树附近,在森林中形成一处可以让月光自天空洒落的空地。
时值晚秋。
明明无风,罩在头顶上的枫叶却不停簌簌飘落。
道满正是坐在这株枫树的根部。
两条粗大数根匍伏在道满左右两侧,道满看似被那两条树根搂住。
夜晚——
抬头望向天空,可以自染上颜色的树叶缝隙中,看到闪闪发光的星眼。
道满眼前烧着一团火堆。
他正在燃烧因枯萎而落地的树枝和枯叶。
飘落不久的树叶,因为还未枯萎,含有大量湿气。道满丢入火堆中的是飘落已久的落叶。
潮湿的泥土气味。
还未完全枯萎的落叶气味。
那些在今后将腐朽的东西的气味,与埋在其底下已经腐朽的东西的气味,掺杂一起,随着深山的时辰而逐渐融化。在山里,这种逝去的时辰层层累积相叠一起,混杂在深山的气味中。
道满一边呼吸着盘古深山的时辰,一边喝着酒。
他将足足有一升酒的瓶子,搁在火堆旁的泥地上,再倒出瓶中的酒,用手中的土器酒杯自斟自饮。
酒精已经渗入道满全身的骨头。
道满的表情,看似有点孤独且悲伤。
他将酒杯运到口中,喝干里面的酒,然后轻微吐气。
“呼呼……”
接着抬头仰望月亮。
隔着枫树树梢,月亮发出亮光。
那是将逐渐升至高空的月亮。
道满面向月亮,发出叫声。
“嗬!”
“嗬!”
道满两次发出叫声,接着再度于空酒杯斟酒。
就在道满张嘴含着酒时,对面的树丛传出唰、唰声。
从树丛中出现一只黑色小动物,沙沙踩着落叶,用两只脚站在道满面前。
是一只巢鼠。
“您叫我了吗?”巢鼠问。
吱吱吱吱吱。
听起来仿佛只是在吱吱叫,但仔细听,又好像确实是在那样问。
“无聊死了,你跳舞吧……”
道满一边在空杯里斟酒,一边如此说。
“遵命。”巢鼠点头,“可是,若要跳舞,最好还是有点音乐。”
巢鼠如此说后,露出白色尖牙。
吱咦咦~~~~咦!
吱咦咦~~~~咦!
巢鼠大声叫了起来。
唰!
唰!
声音响起,接着又出现了七只巢鼠,用两只脚站在道满面前。
每一只巢鼠头上都戴着某种东西。
仔细看,原来是橡子蒂。
有两只巢鼠手持去掉果仁并穿洞的橡子壳。
另有两只手持去掉果仁的栗子刺球。
其他两只则手持细长青草。
最后一只不知是不是吃掉了果仁,手持空栗子壳。
而夹杂其间的第一只巢鼠,将两片枫红落叶的茎部绑在一起,再用牙齿各自在枫叶上打洞,之后让左右手穿过叶子洞孔,穿戴在身上。
当作是穿着一件红色外衣。
七只巢鼠有的手持空橡子壳,或将栗子刺球搁在地面,或将细长青草贴在嘴唇,或将空栗子壳置于泥土上,然后双手握着细小枯枝。
“好了,开工吧。”第一只巢鼠说。
眼前搁置栗子刺球的那两只巢鼠,各自伸手用指甲卡在刺球的刺上,再拨动刺。
咕噔!
铮~
刺球发出声响。
咕噔!
铮~
接着,咻~地响起用草叶做的口笛声。
砰砰!
砰砰!
其他巢鼠则用枯枝敲打着空栗子壳。
啸啸……
啸啸……
另两只巢鼠也吹起橡子。
咕噔!
铮~
咻~~
砰砰!
砰砰!
啸啸……
啸啸……
穿着红色枫叶外衣的巢鼠载歌载舞起来。
巢鼠放低腰身,踩着脚步,右转、左转地翻转手掌,歪着头扭动身子地跳起舞来。
“再热闹一点会比较好玩吧……”
道满在杯子内添了酒,将酒洒在泥土上。
他搁下酒杯,再伸出右掌贴在地面,口中喃喃念起咒来。
“嗡听从吾命速速出来诸多种种有生命之物呼——吽。”
结果——
火堆四周的泥土表面,突、突地四处蠕动起来。
原来从地底中爬出数只蟾蜍。
蟾蜍各自在头顶上戴着飘落在附近地面的红黄落叶,用两只脚站起,随着巢鼠的舞步顿足起舞。
而且——
从四周的森林中,出现好几只头戴红色纱帽,身穿白衣的女子,夹杂在蟾蜍中翩翩起舞。
这些妖物,配合着橡子笛、栗子刺球琴、草叶笛、栗子鼓等乐音,在火堆周围绕着圈子舞动跳跃。
“道满大人,您来唱首歌吧。”巢鼠开口。
道满起初有点腼腆,接着说:
“那我就来唱一首……”
道满竟然出声唱起歌来,就这个汉子来说,实在稀罕。
月亮也假寐的旅夜露宿
月亮也假寐的旅夜露宿
孤寂凄凉迎晚秋
泪水绝不濡衣袖
黯然心碎之夕暮
璀璨如锦昔日心
也伴黄花共凋敝
人必衰老皆定数
声音低沉沙哑。
那声音,响彻月夜的森林。
道满那双老迈眼眸,看似微微噙着一层泪水。
林薮寒风秋夜兰
林薮寒风秋夜兰
曾经似锦之繁花
万紫千红尽褪色
忆往昔峥嵘岁月
纵使梦回人世间
终归不是旧故乡
流连往返恨绵绵
流连往返恨绵绵
道满唱完后,眼前出现一名身穿青色唐衣的女子。
“噢,你果然来了,你果然来了,日女……”
“好久不见……”女子说。
乐声不知在何时已停止,巢鼠和蟾蜍也消失踪影。
月光闲情逸致地降下,四周只有站在月光中的那个女子。
“道满大人,您刚才流泪了吗?”
“你别胡说,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流泪。我可是看尽了这个天地百态的人……”道满抿嘴一笑。
“说的也是。”女子微微一笑。
月亮刚好升至高空。
“你来陪我喝酒吧。”道满说。
“是……”女子走近,坐在道满身旁。
女子取起酒瓶,对着道满递出。
“请……”
“噢。”
道满端起酒杯,女子在杯子内倒酒。
“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