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太阳怎么了?”
“此刻,太阳隐藏在地底,我们看不到,但我们不是在事前也知道,太阳在明天早上会再度升上来吗……”
“那不是很正常吗?太阳在早上升起,在傍晚落下,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吗?”
“所以我的意思是,月蚀也一样、”
“是吗……”
“博雅,你能不能吹笛子?”
“那倒是没问题。”
“用你的笛音给月亮增光添彩的话,等你吹完一首或两首之前,月蚀应该就会开始了吧。”晴明说。
“好的。”
博雅点头,搁下酒杯,右手伸入怀中,取出叶二。
之前,博雅和朱雀门的妖鬼对吹笛子时,曾经用自己的笛子和妖鬼的笛子交换。那时得到的妖鬼的笛子,正是这支叶二。
博雅吹起笛子。
叶二滑出宛如发光的蓝宝石细线。
笛音细线在月光中越发加强亮度,颜色也逐渐转为青色。笛音沐浴在月光中,袅袅上升。那光景,仿佛刚出生于这世上的幼龙,在月光中缓缓登天似的。
博雅笛音的最大特色,在于那音色看似拥有形状,也拥有颜色那般。
“太美了……”晴明发出心荡神驰的声音。
那笛音似乎可以让听众的灵魂摆脱束缚,融化于夜晚的大气中。
晴明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再张开眼。
“噢……”他低叫,“开始了,博雅。”
听到这句话,博雅一边吹笛,一边抬起头。
月亮开始出现缺口了。
“啊呀……”
月亮的边缘微微出现阴影。
博雅从嘴唇移开叶二,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光景。
“原来是真的……”博雅喃喃自语,“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博雅啊,那是因为太阳掉落到大地的另一侧,而上天正在拉长那另一侧大地的影子时,月亮恰好进入了阴影之处……”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太阳制造出的这个大地的影子,往上空伸展。那个影子,正在啃食月亮。”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瞬间呆若木鸡,但立即板起面孔。
“晴明啊,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真的完全听不懂。虽然听不懂,但是,这光景,实在扣人心弦哪……”博雅飘飘然地叹了一口气。
“咦?”
晴明将视线从上空移至地面。
“好像有人来访。”晴明说。
“我去看看。”蜜夜起身,步下庭院。
蜜夜消失于通往大门的方向,不久,带着一个人回来。
来人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年轻人。
“在下是道长,久违了。”年轻人行了个礼。
藤原道长——
他是藤原兼家的儿子,和晴明、博雅相识。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晴明问。
“我奉家父之命而来,家父兼家吩咐,今天晚上务必请晴明大人过来一趟。”
“是吗?”
“由于事情紧迫,家父说,即使晴明大人已就寝,也无论如何都要将他请来,因而我才如此冒昧前来求见。”
道长是个皮肤白皙,脸颊微红的年轻人。
这个道长,态度和举止均镇定得与年龄不相符,不过,他呼吸急促,脸颊比平时更红,看来是发生了十万火急的事。
“是什么事?”
听晴明如此问,道长讲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二
大约在半个月前——
据说捕获了一只兔子。
兼家宅邸西面一角,有一座小观音堂。
里面祭祀着高一尺半的玉制观音菩萨。
某天夜晚——
兼家打算就寝时,不知从何处传来某种声响。
像是在搔抓什么、啃食什么的声响。
兼家侧耳倾听,发现声响传自庭院。
那时是新月,四周没有月光,声响不时自庭院黑暗处传来。
正是观音堂附近传来那声响。
“去看看。”兼家吩咐。
宅邸的两名下人举着火把挨近观音堂。
声响从观音堂地板底下传出。
下人蹲下,将火把伸进地板底下,打算亲眼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时,突然从地板底下冲出某物。
“哇!”
下人之一大叫,不但掉了火把,自己也四脚朝天摔倒在地,另一个比较胆大,扑向那个冲出来的某物,紧紧抱在怀中。
仔细观看那个被抓住的某物,原来是一只兔子。
若是平时,顶多说句兔子可能打算在观音堂地板底下筑巢吧,然后任由它去,但那天夜晚没有这样做。
因为那只兔子全身蒙上一层黑色的毛,漆黑得如同木炭。
“这太珍奇了!”
兼家当场决定将兔子养在宅邸内。
那天夜晚,暂且将兔子放入木桶,第二天再命人做了一个大竹笼,将兔子放进去。
结果——
发生了稀奇古怪的事。
那只黑色兔子的兔毛,竟然逐日产生变化。
捕获的第二天,要将兔子放入竹笼里时,仔细看了一下,那时就发现兔子的右前肢与后肢前端的毛,是白色的。
由于只有小部分是白色的,兼家认为,可能是捕获那时已经是这个模样,只是当时是夜晚,大家都没注意到,但是第二天,白色的部分竟然增大了范围。第三天、第四天,白色的部分更加扩大了。
到了第七天,兔子的右半侧肢体的毛全变白了,而且持续扩展范围;到了昨天,兔子全身的毛几乎都已经变白了。
因为竹笼里没有脱落的毛,所以并非黑毛和白毛替换,而是黑色的毛变色为白色。
“真是奇异的兔子。虽然不知道这是凶兆还是瑞兆,不过,这样的兔子应该独一无二。”
喜欢奇珍异物的兼家对兔子变色之事大喜过望,但有件事不知如何是好。
那就是,无论给了什么样的食饵,兔子非但不吃,更逐日凶暴起来。
兔子用指甲咯吱咯吱的抓着竹笼,并用牙齿啃咬竹枝。
接着,龇牙咧嘴,如同狮子等野兽那般发出吼声。
到了今天,据说开口说了人语。
事情发生在今天中午。
“喂,兼家。喂,兼家……”
有人在呼唤兼家。
在兼家府邸,没有人敢如此呼唤兼家的。
顺着传来的呼唤声走去,兼家发现兔子在搁置窄廊上的竹笼中,用两只脚站立着,并瞪视着兼家,发出类似怒吼的声音。
“放我出去!”兔子如此说。
兼家叫来了家里的人。
在宅邸家里人的围观之下,兔子开口说:
“已经没有时间了。快放我出去!如果不放我出去,将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没有错,兔子说的果然是人语。
“你在说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是什么意思?”兼家问。
“意思是,我若不回去,我家主人会生气;我家主人若生气,会让这个天地乱乱腾腾。”
“你在大放什么厥词?你既然能说出人语,便不是普通兔子,这点我也明白。可是, 就这么个普通竹笼而已,你竟然无法自力逃出,这就证明了即便你是妖魅之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灵力。我偏不放……”兼家说。
“唔呒,唔呒。”兔子低吼。
兔子的牙齿嘎吱嘎吱作响,看上去相当可怕。
“我本来以为你没几天便会放我出去,才耐着性子等到今天,可是你根本无意放我走,所以我才开口叫你过来,兼家,你日后千万不要后悔。”
“绝不后悔。”
尽管兼家这么说,内心其实也很害怕。
因此,虽然有意放兔子出去,可是放了兔子之后,万一兔子为了复仇而作祟,那就更可怕了。
“你家主人是谁?”兼家问。
“不能说。”兔子答。
“不说就不放。”兼家说。
“唔呒,唔呒……”兔子低吼。
然后,到了傍晚——
“把晴明叫过来!”
据说是兔子如此指名的。
“土御门大路不是有个名叫安倍晴明的阴阳师吗?去叫晴明过来!若是晴明的话,我愿意说出我家主人是谁。”
“难道我就不行吗?”
“说了你也不懂。”
“什么?”兼家气愤地说,“你是说,即便你说了我也不懂吗?”
“就是因为你不懂,才让你叫晴明过来……”
到了夜晚,月亮出来了。
是满月。
兔子在竹笼内倒竖起全身的毛,像狮子那般嚎啕地咆哮起来。
“叫晴明过来!不把他给叫过来,小心我咬死你……”
兔子在竹笼中大吼。
兔子每次吼叫,装着兔子的竹笼便会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就连兼家也不禁心惊胆战起来,于是对道长下令说:
“去叫晴明过来!”
三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晴明说。
“我已经准备好车子了。能不能请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就这样一起随我去一趟敝宅……”道长说。
“事情便是如此,博雅大人,您意下如何……”晴明望着博雅问。
“唔、唔……”博雅嘟囔着。
“一起去吗?”晴明再次问。
“呒呒……”
“一起去吧。”
“知、知道了。”博雅点头说,“一起去吧,晴明……”
“走吧。”
“嗯,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月蚀进行得相当顺利。
月亮有一半以上被阴影吞没,带着红色颜彩。
牛车在红色月亮之下,咕嘟咕嘟向前行驶。
“我说啊,晴明……”
博雅在牛车中不时对着晴明搭话。
“你快告诉我吧。你听了道长大人的述说后,对事情的缘由多少有些头绪了吧?”
“有是有……”晴明淡漠地答。
“有吧……”
“说有,倒是有。”
“既然有,那你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嗯。”
晴明虽然点头,却迟迟不肯说出他对事情的料想。
“晴明,你总是这样摆架子,这是你的坏习惯。”
“我没有摆架子。”
“你是认为如果现在说出来,万一料想错了,会很没面子是吧?”
“不,我从来没这样说过。”
“有。”
“没有。”
“没有的话,你就说给我听不好吗?迄今为止,每次在你摆架子的时候,那些你不肯于事前对我说出的事,应该从来没有一次料想错了的。所以你就告诉我吧。”博雅说。
牛车内很窄,晴明想逃也无处可逃。
“既然如此……”晴明低语。
“噢,你愿意告诉我了吗?”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让你满足,不过,我先将羿公的故事给你听好吗?”
“羿公?”
“你不知道羿公是谁吗?”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是唐国一位大人。”
“是吗?”
“说是唐国,其实是唐国这个国家还未成立之前的上古时代。”
“唔。”
“比唐国更古老的时代,有个名为帝俊的帝王,其妻名叫羲和……”
如此,晴明轻声地讲述起羿公的故事。
五
帝俊和羲和,膝下有十个火乌儿子。
这些儿子都是太阳。
也就是说,在上古时代,太阳并非只有一个,而是十个,每天早上,这些太阳在东方上空一个接一个陆续升起,导致地界干旱不绝,大地一片焦枯,农作物全部干枯凋萎,人们的处境极为困窘。
这十个儿子本来在天界轮流值日,但在尧继帝位那个时代,竟然十个同时升上天空,事态十分严重。
于是,尧召见了羿,命令他射落天空那十个太阳中的九个。
羿是射箭名手。他完成了尧所吩咐的任务,成功射落九个太阳,让天空只剩下一个太阳。
但是,失去孩子的上帝不愿就此罢休。
上帝剥夺了羿和其妻的神祇资格,将夫妻俩贬为普通人类。
羿和其妻因而失去了长生不老的能力。
之后,羿迢迢前往昆仑山,向住在昆仑山的西王母求得不老不死药。
长生不老药盛在水瓶,两人平分喝的话,只会成为不老不死的人类而已,但一人全部喝下的话,不仅可以长生不老,还可以再次升上天界成为神祇。
妻子因为想独占长生不老药,背叛了丈夫羿,带着药瓶逃走。
她本来打算返回天界,只是,天界不但有熟人,西王母也会前来。
因此,她逃往月亮,独自一人喝掉全部灵药,之后就住在月亮。
六
“总之,故事就是如此……”晴明在牛车内对博雅说。
“喔,我明白了。有这种古老故事是一种好事。可是,晴明,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故事和这次的事件到底有什么牵连……”博雅说。
“很遗憾。”
“遗憾?”
“车子好像抵达兼家大人宅邸了。”
晴明说完这句话时,牛车已经停止前行。
“请……”车外传来道长的请唤。
晴明和博雅下了牛车,这才发现原来牛车已经驶入兼家宅邸大门,兼家为了亲自迎接两人,正站在牛车一旁。
兼家本人如此出来迎客,是稀有的事。
“噢,晴明,真高兴你来了。”兼家松了一口气说,“还劳驾博雅大人如此兼程赶来,实在不好意思……”
头顶上空的月亮已经进入全蚀状况,泛红地染上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颜色。
不知是不是事先知道晴明和博雅将到临,四周并列着一群握着火把的男人。
“我想,道长应该已经向你们说明了事情的概要,总之,就是发生了如此这般的事……”
兼家一边说,一边催促两人似的,带头走在前面。
这种事例,也是稀有的事。看来兼家十万火急。
就这样在庭院往前走了一会儿,来到熊熊燃烧着篝火的地方,那里搁置着一个足以让两个成人伸长手臂合抱的竹笼。
“晴明,就是那个。”
挨近一看,笼子中果然关着一只兔子。
颜色既非黑色,亦非黑白混合,更非白色。而是红色。
并且一眼便可看出,不是白色兔毛因火光映照而发红。
是裹在兔子身上的那层毛皮本身变红了。
“原来如此。”
晴明挨近笼子,笼子中的兔子察觉到了,竟然用两只脚直立起来。
“晴明,是你吗?你就是那个安倍晴明大人吗?”
兔子确实以人的声音如此说。
晴明站在笼子前,开口发言。
那是诗——晴明用唐国语言吟咏起一首诗。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