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什么咦不咦的……”
“博雅啊,难道你不打算去吗?”
“不、不打算去哪里?”
“去四条……渡边元纲大人宅邸那里。”
“不,我没说不打算去。”
“那么,你打算去了?”
“唔,嗯,去……”
“既然如此,你就在现场确认好了。”
“唔……”
“走吧,博雅。”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晴明和博雅一起乘车出门。
抵达位于四条的元纲宅邸时,已是傍晚。
那是一栋毫无人声的宅邸。
从庭院望去,可以看见屋内已经零零星星点起灯火。
两人跟在负责带路的老爷子身后,登上点着灯火的台阶,不一会儿,房屋突然震响起来。
原来是窄廊的木板与木板之间的接缝,因摩擦而发出声音,使得整栋房子摇摆不定。
“这是?”博雅在台阶中途止步。
“不用管,快走!”
晴明追上吃惊不已的老爷子,赶在前面登上台阶,双脚踏上屋檐下的窄廊。
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宅邸天花板的房梁和房梁之间的接缝,咯吱咯吱作响。
进入卧室后,纲之察觉有人进来。
“晴明大人……”纲之转头望过来。
他的双眼流露出畏惧神色。
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方才似乎仍躺在被褥上的元纲,此刻已抬起上半身,睁眼瞪视着晴明与博雅。
枕边点着两盏灯火,火光猛烈地东摇西摆。
“我叫牛丸……”
元纲的嘴唇发出声音。
“我是小碌……”这声音与最初那声音不同。
“我是平太……”
“我是小水鸭……”最后是女人的声音。
元纲头顶上的屋顶和房梁,激烈地发出声响。
“来人是谁?”
“谁叫他们来的?”
“是哪里找来的烂阴阳师吗?”
“不管谁来,都没有用……”
四人的声音各自如此说。
而发出四人声音的,仅是元纲一人。
本来似乎绑在元纲额头的布条脱落了,垂挂在元纲的脖子和肩膀。众人可以望见元纲额头上那惊人的伤口,不但皮开肉绽,而且血肉半干。
“我的到来,似乎让事情愈加恶化了。”晴明说。
“回去、回去!”
“不管谁来,我们都不离开这里。”
“没有用的阴阳师……”
“你快回去吧。”
声音如此说。
“虽然早了些,但还是开始吧。”晴明说。
“你打算开始做什么?”
“不是说了,做什么都没用。”
“我们不会离开这个男人。”
“我们会一直附在这个男人身上。”
声音如此说。
“晴明,你打算怎么办?”
博雅问这句话时,整栋宅邸强烈地摇晃起来。
晴明伸手探入怀里,从中取出一把小刀。
他用左手握着刀鞘,再用右手抽出刀身,将小刀插在地板。
然后伸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贴在竖立的小刀刀柄尖端。
“疾疾现出原形速速脱去外壳是吉即吉是凶即凶是此即此是彼即彼疾疾现出原形速速……”
晴明低声念着咒文。
突然——
地板下传出有某种巨大物体在滑动的动静。
的溜溜!
的溜溜!
那物体好像在地板下朝庭院方向移动。
屋子的震响声不再响起。
不知何时,元纲站了起来。
冷不防,元纲拔腿跑了起来,他踢倒围屏,取起搁在围屏对面的佩刀,拔出刀身,再用力扔掉刀鞘。
众人来不及阻止,元纲已跑到外边,跳到庭院。
“畜生!畜生!”
元纲在四下无人的庭院中,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挥舞刀身。
“你们这些畜生,生前不把主人放在眼里,死后还要向主人作祟吗?真是可悲呀!真是可悲呀……”
元纲左右挥舞着刀身,大声叫喊。
晴明让插在地板的小刀保持原样,左手探入怀中,取出用纸制成的两尊人偶。
那两尊人偶身上似乎写着某种文字。
“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
晴明低声念着,再伸出右手指尖,分别在那两尊人偶各自抚摸了一下。
结果——
那两尊人偶轻飘飘、轻飘飘地离开晴明的手,站在地板上。
站着之际,两尊人偶已经不再是人偶。
其中一尊化身为白狗。
另一尊则是人。
而且是个身穿盔甲、手持兵器的武士。
武士左手持弓,右手握着一把三尖两刃刀。
那不是日本国的兵器。
是异国——唐国的兵器。
众人还来不及眨眼,武士的躯体便卒然大了起来,身高超过八尺。
“晴明,这、这是……”
“是玉皇大帝……天帝的外甥,也是天界的战神,二郎真君大人。”晴明说:“一旁是始终伴随在二郎真君大人身边的哮天犬。”
“什……”博雅话到了嘴边又咽下。
“吼!”
哮天犬大吼一声,朝着庭院方向飞奔而去。
二郎真君跟在哮天犬后面,重沉沉地咚咚踩着地板走去。
晴明和博雅、纲之也跟在其后。
带头奔至庭院的哮天犬,跳到挥舞着白刃的元纲身边,扑向一般人虽看不见,但可能存在着的敌手之处,朝半空咬了上去、
结果——
“啊!”博雅叫出声。
原来在元纲眼前出现了一条长约一丈的黑色巨蟒,正高高扬起它那镰刀形的头颈。
那光景,借由还留存着亮度的天空反射,以及台阶的灯火,漂浮在暮色苍茫的庭院黑暗之中。
那条黑色巨蟒的头颈分裂为四,每个头颈都是各自不同的人脸。
其中之一是个披头散发飞女人头颅。
“我是牛丸。”
“我是小碌啊,元纲大人、”
“我是平太。”
“我是小水鸭。”
“元纲大人……”
“元纲大人……”
“元纲大人……”
“元纲大人……”
四颗头颅依次开口。
元纲正是朝着他们挥舞白刃。
然后——
哮天犬朝半空咬上去的,正是黑色巨蟒的粗大躯干。
二郎真君步下庭院,沉甸甸地一步一步走去。
“哞!”
他唤了一声,将三尖两刃刀刺进巨蟒的躯干。
三尖两刃刀贯穿了巨蟒躯干,插进地面,巨蟒一动不动。
“哼!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看我怎样收拾你们!”
元纲依然不停用刀身砍着一动不动的巨蟒。
“不要再砍了!不要再砍了!父亲大人……”
纲之在父亲背后倒剪着元纲的双臂。
元纲以惊人的力量甩掉纲之的手。
“怎么?纲之,你想阻止你父亲的行动?”
元纲双眼上吊。从额头溢出的鲜血,渗入他那上吊的双眼。
“原来你也是仇敌之一……”
元纲哀叹着,之后突然挥刀砍向纲之。
纲之往旁跳开,但刀身已深深砍进他的右肩。
“父、父亲大人……”
元纲打算再度砍向瘫倒在地面的纲之时,晴明站了出来,挡在他的面前。
“元纲大人,您此刻打算砍的人,可是您的儿子呀。”晴明说。
“你也是仇敌吗?”
元纲挥刀砍向晴明。
晴明钻进刀身底下逃过一刀,元纲又砍了过来。
“看,就这样!就这样!”
元纲冲进晴明避开之处,抡着刀身往下一挥,再一挥——
刀身碰触到二郎真君和哮天犬,发出唰、唰声。
接下来的瞬间——
飘忽。
飘忽。
二郎真君和哮天犬恢复成两尊纸人偶。
巨蟒也滑碌地动了起来。
“哎呀太高兴了……”
“是呀太高兴了……”
“元纲大人……”
“元纲大人……”
巨蟒那四张人脸得意洋洋地抿嘴笑着。
巨蟒当下缠上元纲,蛇身在元纲身上绕了一圈,就那样拖拉着元纲钻入宅邸地板底下。
“呜哇!”
地板底下传出元纲的叫声,然后静谧无声。
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火把的老爷子,战战兢兢地钻进地板底下探看,据说在元纲的卧室寝具正中底下,躺着元纲的尸体,和一条头颈被撕成四份的黑蛇死尸。

黑暗中,有某种东西正在缓缓发酵。
那东西像是树木的气味,又像是泥土的气味,也像是清水的气味。
白天那充满热气的空气松缓了下来,风,很凉快。
在夜晚的空气中缓缓发酵的那个东西,成熟了之后,是否会逐渐成为秋天的景色?
“嘶……”
黑暗中,偶尔会传出蝉叫声。
笛音在四周流响。
像是在黑暗中寻找秋天景色那般,笛音看似发出微弱的蓝光。
此处是晴明宅邸的窄廊上。
灯台上只点燃一盏灯火,两人正在喝酒。
喝酒的空档,晴明要求说:
“笛子……”
于是博雅又吹起了笛子。
一只不合季节的萤火虫,虽不知怎么幸存下来的,正闪烁着黄色亮光,在黑暗中飞行。
从四条的渡边元纲宅邸回来后,两人便喝起酒来。
博雅吹了一阵子,搁下笛子。
他望着庭院,低声开口。
“那样的结果,真的好吗?晴明……”
晴明没有立即作答。
他端起酒杯,用红唇含了一口酒,再喝下。
“反正,人活在这世上,就是那样吧……”
晴明以说服自己般的口吻如此说。
“其实,无论任何人,在临死之际,都无法迎来自己所期望的人生结尾……”
晴明这样说了之后,接着轻声自言自语。
“我也一样……”
“晴明,元纲大人的死,不是你的责任。”博雅的声音很温柔。
“我知道……”
晴明搁下喝光了的空酒杯。
“对了,我想问你一件事……”博雅说。
“什么事?”
“你于事前判断那宅邸的妖物是蛇精,这个就不用说了,但你为何找来二郎真君?”
“原来是这个?”
“嗯。”
“你要知道,二郎真君可是惩治妖物的神祇。而且,他最擅长惩治蛟龙。”
“是吗?”
“要惩治蛟龙,绝对要找二郎真君。”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妖物是蛟龙……”
“纲之大人不是说了,元纲大人撕裂的那条蛇,额头上有个隆起的东西吗?那个隆起的东西,正是活了一百年的蛇,即将长出角,蜕化为蛟龙时的征兆。”
“是吗?”
“然后,被杀的那四个冤魂,本来在宅邸那一带徘徊,后来附在死去的蛟龙身上,打算借用蛟龙的力量,向元纲大人复仇吧。”
“想必他们都死不瞑目吧。”
博雅端起酒瓶,在自己的空酒杯内注酒。
“就算将二郎真君转移到纸人偶上,纸,终究是纸。即便对妖物有效,但被货真价实的刀刃砍中了,就会变成那样……”
“唔……”博雅点头,接着喝酒。
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博雅搁下酒杯。
“晴明啊……”博雅说。
“什么事?”
“秋天早晚会来临……”
“嗯。”
“总不能永远停留在夏天吧,我们也一样的。”
“没错。”晴明点头,接着说:“博雅啊……”
“怎么了?”
“你再吹一次笛子……”晴明如此说。
“好的。”
博雅再度取起叶二,轻轻吹起笛子。
笛音嘹亮地响彻四周。
黑暗中,已经有了秋天的迹象。


第2章 嫦娥的瓶子

秋虫在鸣叫。
紫竹蛉、金铃子、金琵琶、金铃儿。
各式各样的秋虫在秋草中,或在树枝里,丁铃丁铃地,或者噜哩噜哩地,更或者咕噜咕噜地鸣叫。
晴明宅邸的庭院正值盛秋。
夜晚——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一边听着虫鸣,一边闲情逸致地喝着酒。
虽然有时也会有让人以为夏天又回来了的日子,但一到夜晚,会吹起凉风,正是那凉风在运送秋天的消息。
庭院如同秋天的原野。
知风草、龙胆、黄花龙芽、桔梗。
遍地长满了秋草和秋花,开得五彩缤纷。
四周只有一盏灯火。
抬头仰望,可以看到月亮在屋檐上方的高空闪耀。
让酒杯承接着月光,斟满着月光,再连同酒一起送至口中。
那是隐约发出月亮气味的酒。
酒香中,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青白透明的气味。那气味极为淡薄幽微,幽微至——只要你认为有就有,认为没有就没有的程度。
杯子若空了,候在一旁的蜜夜会伸手取起酒瓶,在酒杯内斟酒。
博雅将空酒杯搁在窄廊上,开口道:
“晴明啊,结果怎样了?”
晴明先咽下微红嘴唇内所含的酒,再反问:
“博雅啊,什么结果不结果的?”
“我是说月亮。结果月亮有缺口了吗?”
博雅端起蜜夜帮他斟满酒的酒杯,仰头望向天空。
青白色的满月,正发出银光。
“再过一会儿。”晴明说。
“你这句话已经说了三遍。你一直说再过一会儿、再过一会儿,可是,你那个再过一会儿怎么都不来呢……”
“会来。”
“所以我在问你,那个再过一会儿到底什么时候来?”
“再过一会儿。”
晴明搁下酒杯,抬头仰望月亮。
“晴明啊,迄今为止,我也看过几次月蚀现象。可是,每次都是月蚀发生之后才察觉。你真的可以在事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月蚀吗?”
“当然可以。”
“我明白身为天文博士的你说出这种话,和其他人说出同样的话时,两者的分量当然不同,不过,即使那样,在事前可以知道月亮会出现阴影,并逐渐变暗这件事,毕竟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呀,你不认为吗?”
“所谓月蚀,现象本身当然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不过,于事前预测什么时候会发生月蚀这件事,则丝毫都不奇怪,也算不了什么……”
“是吗?”
“比方说,太阳。”
“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