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美。
但是——
表情很可怕。
明子大吃一惊。
乍看之下,那女人似乎只是安静地俯视明子,但她的眼睛深处,可以看到正在燃烧的青色火焰。
微红的嘴唇,也看似在笑着。
啊啊……
这个女人恨我。
看到那张脸时,明子立即明白了这点。
终于见到了——
所以这个女人此刻在笑着。
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明子内心涌起如此多的想法。想法涌起后的下一个瞬间,明子大叫出来。
“来人呀!来人呀!”明子边叫边起身。
灯火突然熄灭。
听到明子的叫声后,家里人聚集过来。
有人点燃了灯火,那时,女人已经消失踪影。
那是幽魂吗?
还是明子在做梦或幻影呢?
是在憎恨明子的某个女人的生灵吗?
明子猜测不出。
第二天晚上,明子很害怕,于是让家人之一陪着她睡。
但是,那个女人没有出现。
过了两天、三天、四天,那女人都没有出现。
第五天起,明子再度独自一人就寝——
女人第二次出现时,是第八天的夜晚。
和最初出现时一样。
夜晚,明子感觉很难受而醒来,发现灯火点燃着,那女人在上面俯视明子。
明子叫喊。
家里人聚集过来时,女人已经消失了踪影。
过程和上一次一样。
不同的是,女人的眼睛看似比上一次更往上吊,嘴唇也看似比上一次裂得更开。
那女人第三次出现是在十天之后。
这回,家里人陪明子睡了七天,因为那女人都没有出现,因此明子又恢复独自一人就寝的习惯。
结果——
从第二次出现后算起,那女人于十天后又出现了。
出现的方式和之前一样。
明子睡着时,感到很难受。
总觉得身边似乎有人,然后醒来,发现灯火点燃着,有一张女人的脸正在俯视明子。
待家里人聚集过来时,女人已经失去踪影。
要说与以往相异之处,就是女人的脸愈来愈可怕。
除了眼睛益发往上吊,连犬齿也益发伸长起来。
那女人第四次出现时,男人在现场。
是经常到明子住处过夜的男人,名叫在原清重。
离女人第三次出现那时,正好过了十天。

那天晚上——
在原清重躲在围屏后,屏住呼吸。
周围是一片深浓黑暗。
围屏另一方传来明子的鼻息声。
明子有时会呼吸凌乱,是睡眠不足?或是还没有真的睡熟?
听到自己经常去过夜的女人家里发生了怪事,在原清重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听说到现在为止,那个怪异女人已经在明子的寝室里出现了三次。
昨天晚上,明子一边哭,一边以惧怕不已的声音,向清重诉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明子啊,明子啊,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的。”清重说。
细闻之下,清重才明白那女人总是在清重来过夜的第二天夜晚出现。
既然如此,清重便于今天早上一度回到自己宅邸,然后趁着还未天黑之前,再度悄悄来到明子住处,夜晚时,陪明子一起进入寝室,熄掉灯火后,再躲进围屏后面。
想到仅隔着一闪围屏,另一方就是明子那横躺着的柔软身体,清重真想立即过去搂住明子,无奈他和明子说好今晚将通宵守着。
最初,清重也很紧张。
他在黑暗中睁大双眼,连呼气和吸气也充满了紧张情绪,不过,由于没有发生任何事,夜逐渐加深,清重的紧张情绪也随之逐渐放松,不知不觉中,清重也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来。
但他察觉自己睡着了时,睁开双眼,发现围屏另一方有朦胧亮光。本来已经熄灭的灯火,不知何时又被点燃,灯火火焰在黑暗中摇摇晃晃。
清重从围屏后露出脸窥视——
果然出现了。
那女人端坐在明子头部上方的地板,将身子弯成两半,正在探看明子的脸。
明子则一边睡着,一边难受地扭动着身子,而且还发出呻吟。
和着明子的呻吟声,同时响起那女人的低语声。
“你这张既可恨又可憎的脸,你是用这张讨人喜欢的脸抢走了我的男人吗?你是用你那鲜红嘴唇吸吮男人的嘴吗?吞噬男人的精力吗……”
听到这声音,清重忍不住想逃跑。
按理说,清重应该从围屏后出去,开口对那女人喝道:
“喂,你这个女人,到底想对她做什么?”
但是他看到女人的头发中突出两根像是尖锐的角的东西,差点吓破了胆。
眼前这女人,不是人。
是妖鬼。
想到此,清重无法动弹。
他全身都在颤抖,为了止住颤抖,他伸手搭在围屏上,结果令围屏也颤抖起来,并发出声音。
女人也发现了。
“是谁?谁在那里……”
听到那女人出声,清重太过惧怕,站起身打算逃跑。
这时,清重推倒了围屏,就那样从围屏后跌了出去。
“噢,你……原来是在原清重!”
头上长出角的女人,发出凄厉声音如此说。
“你、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屁股着地的清重也开口问道。
一旁的明子已经醒了,自刚才起就一直在尖叫不已。
熟睡的家里人也察觉到此骚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逐渐挨近。
“呜哇!”
女妖鬼大叫一声,自寝室跑了出去。
家里人聚集过来时,女妖鬼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掉落在庭院的一枝笔。

“唔,这样的事,其实就发生在昨夜。”在原清重边说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此时场景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宅邸,面向庭院的窄廊。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清重坐在两人面前,刚好述说完昨晚所发生的一切,此刻正在用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方才,晴明和博雅一面观赏庭院那些已泛红的枫叶,一面在喝酒。
那时蜜虫前来报告:
“有位自称在原清重的大人来访,说有急事想见您。”
在原清重这个人,不但是文章博士,也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和歌作家。
既然他本人直接采访,晴明也就不能不见。
于是决定和访客见面。
因此,此刻述说完毕的清重,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正在等待晴明开口说话。
“那枝掉落在庭院的笔呢?”晴明问。
“正是这枝。”清重从怀中取出那支笔。
是一枝笔杆粗细如小拇指那般的笔。
不知用的是什么毛,笔尖是白色的。
晴明用手指触摸笔尖,再闻一下它的味道,低声道:
“这是白狐的毛……”
“什么意思?”
“据说,用这枝笔写东西,无论写出的是文字还是绘画,写出的东西都会具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总之,都要看用笔人的器量如何吧。”
晴明重新端详着笔,再将双眼凑近笔杆中央。
“这里好像写着什么。”
这枝笔似乎经过长年使用,笔杆中央黏附着手心油,以致颜色变了,但该处表面隐约留有看似写了某种文字的痕迹。
眼看就要消失了,不过,勉强还读得出。
“写的是……川成……”
“川成?”
“是川成。白狐的笔,加上川成这两个字,再怎么想,也除了百济川成大人以外,别无他人。”
“那、那个百济川成大人是……”
“一百年前就去世了,是个擅长绘画的画师。”晴明答。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晴明。”博雅追问。
晴明不作答,歪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接着突然站起来说:
“博雅大人,我们该出门了。”
“到、到底要去哪里?晴明啊。”
“去长乐寺。”
“长乐寺?”
“巨势广高大人应该在那里。”
“巨、巨势广高大人的话,不是当代首屈一指的画师吗?我记得,他确实在去年这个时候,落发出家进叡山了。”
“没错。”
“既然如此,广高大人不是应该在叡山吗?”
“听说他在前几天还俗了,现在人应该在长乐寺。”
还俗——意味曾一度出家成为僧人,日后再度恢复俗人身份的人。
“清重大人,您也一起去吧?”
“我、我也去吗?”
“您不去吗?”
“唔,嗯。”清重点头。
“我、我也要去。”博雅慌忙站起身。
“博雅大人,您也要去吗?”
“嗯,去。”
“那我们走吧。”
“噢,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巨势广高——
这人不但擅长绘画,曾祖父又是名为巨势金冈的绘画高手。
巨势金冈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不过,据说广高的绘画技艺胜过曾祖父金冈。
广高平时便对佛道很感兴趣,两年前患上大病。
虽然好不容易才治愈了大病,可以如普通人那般自由行动,但是他在养病期间,痛切体会到人世间的无常,终于在去年落发出家,前往比叡山当僧人。
皇上对此事深感遗憾。
“法师作画或许无所忌惮,出仕皇宫绘所则有所不便,速速还俗……”
皇上的意思是,成为僧人之后虽然也可以作画,但若要进宫继续当宫廷画师则有点不方便,早日恢复俗人身份吧。
皇上如此说,不但命广高还俗,还让他恢复了宫廷画师的身份。
广高在长乐寺迎入了三人。
“欢迎光临。”
四人在书院相对而坐后,广高先行了个礼,开口问道:
“请问有何贵干?”
晴明从怀中取出那枝白狐笔,递给广高看。
“请看这个……”
广高接下了笔,再以惊讶的眼神望向晴明。
“这的确是我的笔,晴明大人为何……”
虽说广高已经还俗,不过,他仍保持着剃发的模样,外貌看上去美得可以用妖艳两字形容。
“我记得这枝白狐笔,应该是百济川成大人的笔吧?”晴明问。
“是的,您真是无所不知啊。”
“因为我经常耳闻这类有关灵力的风声……”
“我的曾祖父巨势金冈,和百济川成大人交情很好,他们经常在一起工作。听说两人都很喜欢设计庭园,大觉寺的踏脚石等,也是两人一起搁置的。基于这种缘分,我听说百济川成大人过世时,将这枝笔送给了我的曾祖父巨势金冈……”
“那么,这枝笔不是被偷了,就是您又送给了其他人?”
“是的。去年这个时候,我为了是否要出家的问题而犹豫不决,结果将这枝笔送给了在鸭川河滩邂逅的女人。那时,我认为往后再也没有握画笔的机会……”
“您可以再详细描述当时所发生的事吗?”
“可以……”
广高点头,开始述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那真的是一场随时都可能离开这世上的大病。
所幸,我最终保住了一条性命,但那时我痛切体会到这个人世的无常。我体会到,无论我们过着再如何华丽的生活方式,死亡也会在某一天突然来临。
虽然我很想出家,但对我来说,有一件事仍令我留恋着这个尘世。那就是绘画这件事。
每次想到有关绘画的事,总让我下不了出家的决心。
当然我也可以成为制造佛像的佛师,继续绘画,可是我若怀着这种心情出家,在佛道这条路上一定会走得跌跌撞撞。
我犹豫不决,那天晚上,我走遍了所有大街小巷,不知不觉中,来到了鸭川河滩。
我心想,我之所以如此犹豫不决,是因为这枝笔的存在。
是这枝曾祖父留下来的笔,让我迟迟下不了决心。既然如此,那干脆将这枝笔扔进鸭川——我也这样想着。
那时我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然后,那天晚上,我将这枝笔送给了在河滩遇见的那个女人。
第二天,我就出家了。

“那、那个女人,或许她的名字叫香夜……”一直默默聆听广高述说的清重,开口问。
“喔,我故意没问她的名字。因为想让自己把笔送给一个不知住在何处的陌生人,日后万一后悔想要回笔时,也毫无办法追寻……”广高答。
“清重大人,您刚才说,那个女人名叫香夜吗?”博雅追问。
“是、是的……”
“您为什么知道这个名字?难道您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哎,这个……”
“您果然知道她是谁?”
“是……”
“为什么您没有说出?”
“喔,不是,我不是故意没有说出。因为刚才听了广高大人所说的话,我才想起,如果是去年这个时候,确实有一个我认识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香夜?”
“是……”清重点头。
“这件事,您一定要说来让我们听听。”晴明说。

清重遇见那个女子,是在一年前的秋天。
那时,他处理完宫内的事情,正乘车顺着朱雀大路南下。
大路左侧停着一辆车。
拉车的牛,不知基于什么样的心情,似乎停住了脚步,不肯继续往前走。因为赶牛童子看似拼命在拉牛,牛却压根儿不想动似的。
“喂,走啊!你怎么了?”
赶牛童子大喊大叫,连清重也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
那辆牛车的帘子突地飘然掉了下来,让清重看到坐在车子里的女子身影。
是一个美丽女子。
年龄二十岁左右,有一双大眼睛,当她“啊”一声地微微张开嘴巴时,露出嘴唇里的白色牙齿,那模样也很可爱。
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
之后,那女子用袖子慌忙遮住脸庞的动作,也正好合了清重的喜好。
坐在车里的清重立刻向随从下令:
“跟着那辆车走……”
清重因此而知道了女子的住处。
女子住在六条大路东边一栋小小的老房子,据说不久前才搬来的。
之前不知住在哪里。
家里只有一个看似是女仆的女人,以及一名男仆和一名赶牛童子。
可以想象,直至最近,女子的父亲基本上是可以进宫的身份,却突然过世,女子只能将房子卖给别人,之后搬到六条大路来——清重认为如此。
于是,清重立即送出和歌。
女子也传来和歌酬答。
彼此交换了几次和歌之后,顺水行舟,两人相爱起来。
清重也因此知道了女子名叫香夜。
在这之前,清重本来一直和一个明子的女人来往,对象换成香夜之后,便不再去探看明子了。
他完全迷恋上了香夜。
“你可不能再去其他女人的住处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