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见面次数增多,香夜也似乎逐渐变成清重所喜好的女子类型。
然后,清重察觉到一件怪事。
“我喜欢你的嘴唇。不过,要是下嘴唇再饱满一些,那就更好了。”
清重若如此说,待到下一次见面时,香夜的下嘴唇就真的比上一次更饱满了一些。
“你这个眼睛,如果再这样往上挑高一点的话……”
清重若如此说,待到下一次见面时,香夜的眼睛就真的比上一次更挑高了一些。
“这个柔软的乳房,如果再大一点的话,就可以埋住我的脸了。”
结果,下一次见面时,香夜的乳房真的变大了。
起初,清重没有注意到,之后逐渐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不知自何时起,香夜的相貌似乎变形了,和原本的容貌不一样。
有时甚至会让人以为是另一个人。
奇怪,她原本的五官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清重连这点也想不起来了。
香夜的脸真是现在这种容貌吗?
最初邂逅那时的眼睛和嘴唇,是不是和现在不同呢?
每当清重提及此事时,香夜的容貌就会变形,到最后,竟变成一张怎么看都觉得很恐怖的脸。
五官的每一个部位都很美,但那种美,有一股凶恶不祥之气。
无形中,清重不再前往香夜的住处,他在不知不觉中,又开始去之前的女人明子住处过夜了。
清重述说的,正是这样的内容。
十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听完清重的叙述,广高低语着,“有关这事,我想起来了。”广高似乎想起了某事。
“想起什么事?”晴明问。
“这枝白狐笔,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什么样的力量?”
“这枝笔可以在水中描绘。比如,让某人的脸映在水中,然后可以用这枝笔修改映在水中的那张脸,更换成自己所喜欢的容貌。修改了映在水中的那张脸之后,将脸映在水中的那个人,也会变形为水中那个容貌。我做了这件事……”
“是在和香夜小姐相遇的那个晚上,您给她做了这件事吗?”
“是的。”广高点头,“她似乎遭遇了极为悲伤的事,说想变成另一个人,所以我让香夜小姐把脸映在水中,为她修改了容貌。之后,就那样将这枝笔送给了香夜小姐。”
“原来如此,原来事情是这样的。那么,接下来,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就不多了……”晴明说。
“什么事不多了?”博雅一脸莫名其妙地问晴明。
“就是我们能做的事不多了。”
“什么?”
“现在,我们出门吧。”
“去哪里?”
“去位于六条大路的香夜小姐住处……”晴明说。
十一
四人一起动身出门。
抵达位于六条大路的那栋宅邸时,已经是傍晚了。
那是一栋小小的宅邸。
围墙不高,门也不大。
因为门敞开着,四人就直接穿过大门进去。
东边山顶出现了满月。
屋里没有人声的动静。
多少应该有人在才对,不过,听不到屋里有任何声响传出。
最初察觉到的是博雅。
“有人在哭……”博雅悄声说。
众人停住脚步,倾耳静听,果然如博雅所说,可以听到某人的哭声。
是低沉的,女人的饮泣声。
“啊……”
“啊……”
女人看似在屋里哭泣。
四人依次进入屋内。
登上窄廊,再从窄廊来到屋檐下——
“啊,我实在好委屈呀,我实在好可耻呀……”
哭声大了起来。
傍晚的亮光和月光,都没有照射到屋檐下。
黑暗中,四周只听得见女人的哭声。
“我实在太愚蠢了……”
领先走在前头的晴明,停住了脚步。
屋子里边——
可以看见黑暗中有一道影子。
有几件本来应该重叠穿在身上的唐衣上衣,摊开在地板。
有个女人趴在那些唐衣上,正在哭泣。
“你是香夜小姐吗?”晴明开口搭话。
然而,女人只是不停地哭,不作答。
“你在哭什么呢?”
晴明再一次开口搭话,往前迈出一步。
“别过来!”
女人的声音突然变成男人似的声音。
“不准过来!不准看我的脸……”
女人依旧趴在地面,像是要将自己埋进双手中那般,扭动着身体。
“你是香夜吗……”清重战战兢兢地开口。
“这个声音,是清重吗?”女人停止哭泣,抬起了脸。
但是,她的脸依旧面向对面。
即便她转头面向众人,在这种黑暗中,恐怕也看不清楚。
“你竟然还敢来……”
女人转头面向这边。
众人之所以可以看清楚她的脸,是因为她整张脸都发出一层青白色亮光。
“喝!”清重的声音梗在喉咙。
因为清重看得一清二楚,转头朝向这边的女人的脸——头上长出了角。
她那双眼眸,熊熊燃烧着青色鬼火。
头上的角,比昨晚看到那时更长了。
双眼眼角朝太阳穴方向吊高,嘴巴裂成大洞一般,獠牙扎破嘴唇地往外伸出。
“怎、怎、怎么会……”清重大叫。
川成的笔已经不在女人手中。
那枝笔现在在广高怀中。
可是,为什么女人的脸会变成这样呢?
“来得真好,来得真好,清重大人……”
女人站起身。
嘴唇往上吊高。
看似在笑。
“您终于来了吗?清重大人……”
像是男人声音的女人声音,再度恢复成女人原本的声音。
“您终于来到葛女身边了吗?”
听女人如此说,清重问:
“葛、葛女?”
清重的声音比方才更大声。
“您忘了吗?您忘了以前经常出入这里的那些日子吗?”
女人眼里扑簌簌溢出眼泪。
“那时候的我,日子过得非常快乐……可是,岁月囤积在这个肉体上,皱纹也镂刻在这张脸庞上……”
“葛、葛女……”
“如果没有脸上这些皱纹……腰身的肥肉也增多了,脸颊的肉是不是松弛了?以前你的皮肤也是很细嫩的呀……”
看来,此刻的女人正在模仿清重于往昔对女人说过的话。
“最后,您终于不再来我这里了,变成经常去那个女人——明子小姐的住处。”
葛女一面说着,她的犬齿也一面化为獠牙,愈来愈长。
“我那时实在很悲伤啊,那时实在很痛苦啊。我气愤得很,我气愤得很,甚至想干脆死掉算了,于是在鸭川河滩哭泣,结果和这位广高大人相遇……”
广高问葛女,为何哭泣;葛女回答,因为被男人抛弃了。
“我想变得更年轻,变得比之前更美,好让那个人回到我身边……”
听哭泣的女人如此说,当时广高给她施行的正是水化妆之法。
让脸映在水中,再以川成的笔,描摹水中的那张脸……
消去皱纹,去掉脸颊的松弛,画成年轻的、美丽的——
“当我看到映在水中那张自己的脸时,简直难以置信。我不仅变得年轻了,也变得比以前更美丽。而且广高大人说,那枝笔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用处,竟将笔送给了我……”
因此——女人也就是葛女,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她非常清楚清重喜欢的女人类型,于是亲自对着映在水桶的脸,用川成的笔,将自己的脸画成清重喜欢的类型。
她不但迁移了住处,还改名为香夜,成为另一个人,打算再一次与清重相识。
因为她大致知道清重什么时候进宫,又会在什么时候出来,所以故意停住车,假装牛不愿意往前走,等清重路过。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清重因此而再度前往葛女的住处,当然清重本身不知道香夜与葛女是同一个人。
可是,想到清重不知于何时会再度移情别恋,葛女非常不安。
因此,每当清重不经意说出有关容貌的话时,葛女每次都会用笔修改自己的容貌,没想到这事反倒令清重感到恐惧,结果清重又回到原来的女人明子身边。
知道清重回到明子身边之后,葛女故意让自己的脸变成妖鬼,在明子面前神出鬼没。
葛女打算向明子报仇雪恨。
不料——
被清重看到了她的妖鬼模样。
她心想,即便她的外貌像个妖鬼,清重肯定也看出了妖鬼到底是谁。
这样的话,清重大概不会再来找自己了,于是回到家后哭了整整一夜。
但是——
“你的脸到底怎么了?那枝笔已经回到广高大人的手中……”
清重问。
“噢!”葛女大叫,“我已经成为即使没有笔、也能化为妖鬼的存在物了。不用再借用笔的力量,我已经逐渐在化为妖鬼了。家里的人就是因此而逃跑了。”
葛女像是在拒绝某事那般,左右摇晃着头。
“这张脸和这个身体,都由不得我作主了……”
葛女放声大哭。
她那张脸,在她说话的时候不停崩塌,眼睛、鼻子、嘴巴的形状都变了,早已失去了妖鬼的模样,从脸颊和下巴也突出了角。
以哀怜的眼神凝望着葛女的广高,开口说:
“用水桶汲水过来……”
“我、我去……”清重说。
清重慌慌张张地跑开后,广高在灯台上点燃灯火。
装满水的水桶被运过来。
广高伸手搭在葛女肩上。
“来,你过来……”
广高将葛女拉到身旁,让她的脸映在水桶水面上。
广高从怀中取出川成的笔,对着葛女说:
“你不要动……”
水桶水面上映出葛女的容貌。
广高手中的笔顺着水中那张脸描绘下去。
眼睛,鼻子,嘴巴,脸颊,头发……
描绘结束。
“怎么样呢?”广高问。
“噢!”第一个叫出声的是清重,“脸恢复原状了,恢复成葛女的脸庞……”
果然如清重所说那般。
水桶水面映出的那张女子的脸,是晴明和博雅两人第一次看到的。
“我还记得一年前那个晚上,在月光下看到的你的脸。我让你恢复成原来的那张脸……”广高说。
“噢噢……”
葛女大声叫喊出来。
接着放声恸哭起来。
十二
之后,清重和葛女到底怎么样了,晴明和博雅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那两人……”
某天,博雅在晴明宅邸的窄廊上,端着盛着酒的酒杯,低声如此自言自语。
“是啊,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晴明也重复说着博雅所说的话。
然后,晴明喝干了自己手中酒杯里的酒,如此低语了一句。
“他们毕竟是人啊……”
至于巨势广高的消息,两人都很清楚。
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广高把自己关闭在长乐寺佛堂里,在佛堂墙上画画。
画的是六道轮回图。
那是根据凡夫众生活在这世上时所积存的善恶业力,日后将奔向的六种迷界的画。
地狱道。
饿鬼道。
畜生道。
阿修罗道。
人间道。
天道。
画的是在这六种迷界中徘徊的女人图。
画成时,广高的头发也留得很长;如此,广高顺利还俗了。
广高画的这幅画,成为长乐寺寺宝,据说一直流芳后世。
第9章 鬼葫芦
一
梅花正绽放的时节。
就在盛开的梅花香氛里——
安倍晴明和源博雅,闻着那梅花香味,正在喝酒。
场景是在晴明宅邸窄廊上。
晴明身穿宛若白梅的白色狩衣,背倚一根柱子,竖起一条腿,坐在圆坐垫上。
博雅也坐在圆坐垫上,双手端着盛着酒的杯子,自方才起九望着梅花,出神地频频叹气。
四周只有一个火盆。
身穿十二单衣的蜜虫坐在两人身旁,每当有人的酒杯空了时,便会在酒杯内斟酒。
酒的香味和梅花香混杂在一起,会形成一种让人联想到天界美酒也不过如此的气味。
当酒香混进梅香时,梅花的香气中似乎也微微泛起了一层红光。
“这香味实在太好闻了……”博雅喝醉般地闭上眼睛,“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咒呢?”说完张开眼。
“喂,博雅啊,你刚刚说的是咒吧?”
晴明一副听到意想不到的话题的神情。
毕竟要让博雅主动说出有关咒的话题,是极为稀有的事。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用一副“糟了”的眼神望向晴明说:
“我说出与咒有关的话题,有什么不好吗?”
“当然好。可是博雅啊,你刚才说的咒,到底是什么意思?”
“哎呀,那个,其实……”
博雅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望着晴明接着说:
“哎,我只是突然想到,这股梅花香味,如果不是被命名为‘香气’,不知会怎样?”
“是吗……”晴明以表情催促博雅继续说下去。
“如果没有‘香气’或‘气味’这类词,人们一定不知道,究竟该以何种心情,对待这股每年初春从梅花飘出来的好闻气味。”
“唔。”
“我是这么想的,这股气味正因为被命名为“香气”或‘气味’这类词,所以人们在透过鼻子闻到时,才能将内心所涌起的各种想法与感情,盛在这类词,并表达出来。”
“唔……”
“虽然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不过晴明啊,你以前不是对我说过,这世上最短的咒是名称吗?”
“确实说过。”
“正是这点,晴明。”
“哪一点?”
“有了名称和各种言辞的咒,人们的心和感情才会变得更深。难道不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博雅,你太厉害了。”
“厉害什么?”
“唔,总而言之,最近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世上没有言词,也就是没有咒的话,或许人们甚至没办法思考事情,结果,你竟然自然而然就抵达这个境界。所以我才说,你很厉害。”
“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你是在夸奖我。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夸奖我什么,这好像有点……”
“这正是你的优点啊,博雅。”晴明伸手端起搁在一旁的杯子,“话说回来,博雅啊……”说完,再用红唇含了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