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仙人的话,便可以长生不老——可以永远活下去。
即便不工作,只需呼吸这个天地的精气,同样可以活下去。
“我出一趟门。”
找到好的老师,在其下学习仙术,成为仙人后再回来。
吴刚向妻子这么说,独自出门旅行去了。
旅途中,吴刚遇到几个还算不错的老师,打算向他们学习仙术,无奈学习仙术的修炼过程本来就不轻松。
或戒食五谷,或在水中修行,或到山中进行不吃不喝的艰苦修行。吴刚无法忍受那苦修,逃走后再找其他老师,然后再自新老师的身边逃走,又去找另一个新老师,如此屡次反复。
最终没能得道成仙,每次想起往事,总是徒增对故乡妻子的怀念之情而已。在他乡重叠岁月的结果,他决定回到妻子身边。
然而,妻子在家等了好几年,丈夫吴刚迟迟不回来,也杳无音信。
妻子认为,丈夫吴刚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已经忘了妻子的存在,于是和一个名叫伯陵的男人再婚。
妻子和再婚丈夫两人膝下有三个孩子,某天,那些孩子在院子里玩得正开心时,吴刚突然回来了,事情于是变得极为复杂。
回来的吴刚吓了一跳。
因为他回来一看,除了有三个孩子在自家院子玩,一旁另有一个陌生男人在劈柴。
妻子则在屋檐下兴高采烈地织着布。
“这是怎么回事?”吴刚逼问妻子。
妻子也同样吓了一跳。
“我以为你死了,和这人再婚,也生了孩子。”妻子这么说。
“我片刻也没有忘记过你,你竟然……”
吴刚内心涌上一股愤怒,接着拾起附近地面的木棒,大喊大叫地扑向伯陵。
“你竟然敢打我妻子的主意!”
“住手!”
吴刚不顾妻子从中阻止,追赶着四处逃窜的伯陵,不停用木棒击打伯陵头部,伯陵终于被打得头破血流地死去了。
被这一场骚动引来的左邻右舍,见状纷纷指责:
“吴刚也真是个自私的家伙。做丈夫的一直不顾妻子死活,妻子找其他男人再婚,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过,也有人反过来说:
“即便丈夫不回来,但妻子也没有收到丈夫的死亡通知,就和其他男人一起生活,这样的妻子也有错。”
此骚动最后传到天上的炎帝耳里。
由于死去的伯陵是炎帝的子孙之一,因而炎帝也不能置之不理。
但是,妻子也并非全无过失。
因此,炎帝决定,让吴刚如愿成为仙人,但要吴刚升天至月亮,在月亮砍伐那棵高五百丈的木犀树。
吴刚在月亮挥起斧头,打算砍倒那棵木犀树,不料,那棵树不是普通树木。
原来那棵木犀树是神木,无论斧头砍得多深,树的伤口也会立即愈合起来。
于是,吴刚便日复一日地一直在砍伐那棵木犀树。
现在是神仙之一的吴刚,由于不会死去,变成永远都待在那里砍伐那棵树。
三
“反正,吴刚大人就是这样的人物……”
晴明向博雅简要地述说了记载于唐国古籍里的故事内容。
“晴明,这么说来,你早知道那则故事……”
“这可是月亮的故事啊。身为天文博士,本就应该具有这类知识。”晴明若无其事地如此说。
“嗯,因为这般,我在月亮上大约已经持续砍树砍了四千年,只是那棵树实在太顽强,所以到现在仍无法砍倒。”吴刚说。
“既然如此,吴刚大人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而让斧头掉落在此地呢?”晴明问。
“喔,是这样的……”
吴刚说起,他在月亮砍着木犀树时,听到一阵笛子和琵琶的合奏声,同时闻到一股香味。
那香味和月亮上的那棵木犀不一样,是地界的木犀香味。
“喔,原来……”
今宵是月亮最接近大地的夜晚。
因此,大地的声音和气味也就更容易传到月亮吧。
可是,即便如此,能让乐音这样传到月亮的话,那吹笛和弹琵琶的人,肯定是举世无匹的名手。由于那乐音和木犀花的香味融为一体,再受到月亮的木犀所吸引,才从地界升上来的吧。
“结果,我听得入迷,手头疏忽了,挥下斧头时,一不小心就掉落了斧头……”
再怎么说,那毕竟是神仙猛力挥舞的斧头。
劲头太大,就那样掉落了。
“掉落在你这栋宅邸的庭院,大概是我的心系在笛子和琵琶的乐音上,斧头感应了我的心,所以顺着笛子和琵琶的乐音掉落在这里吧。”
吴刚感慨地说。
“总之,我做了蠢事……”
吴刚脸上浮现有点悲伤的表情。
“话说回来,要是偶尔会发生这种事,那我在接下来的四千年也算有了等待的乐趣。说起来,人总是在无止境地重复做同样的事。近一千年来,我逐渐认为,或许我所做的事,和这个地界的人们所做的事,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吴刚如此自言自语。
“您也来喝一杯如何?”
听晴明如此说,吴刚端起杯子。
他一口气喝干蜜虫为他斟上的酒,满足地笑道:
“啊,太好喝了。”
吴刚擦了嘴,归还了杯子,再从晴明手中接过斧头。
“那么,我这就打道回月亮去吧。”
吴刚低语,再望向晴明。
“接下来,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们……”
“什么事?”
“虽说是仙人,我却是个无用的仙人。我可以从月亮上下来,却无法自力返回月亮。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拜托你们再弹一次笛子和琵琶,乘着那乐音,我想我应该可以升到月亮……”吴刚说。
“当然乐意奉陪。”
“悉听尊便。”
博雅和蝉丸点头。
蝉丸将拨子贴在弦上,弹起。
曲子是方才弹的那首《昇月》。
博雅配合着琵琶吹起笛子。
“噢……”
吴刚眯着眼睛。
“那么……”
吴刚在月光中迈出脚步,身体往上漂浮起来。
犹如月光中有一道隐形的楼梯那般,吴刚踏着脚步升至上空。
过一会儿,吴刚的身影看似融于月光中地逐渐变小——
最后,消失了踪影。
吴刚的身影消失于月亮的天界之后,过了好一阵子,博雅的弟子和蝉丸的琵琶乐音,仍在天地之间持续回响着。
和歌出自《万叶集》第四卷 ,第六三二首。
第8章 水化妆
一
往昔——
有位名为百济川成的画师。
在绘画方面,百济川成是无人可及的高手。
话说某天,川成在某宅邸的拉门上画了一幅画。
结果,据说从次日起,该宅邸池塘里的鲤鱼数竟逐日减少。
宅邸主人觉得很奇怪,让家里人监视池塘,结果发现在傍晚时分,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白鹭,吃了池塘里的鲤鱼后,又飞走了。
那只鹭鸶到底从哪里飞来的呢?
调查之后,宅邸主人大吃一惊。原来百济川成在拉门上画的那副画中有一双鹭鸶,据说正是这只鹭鸶每天自拉门飞出,吃掉池塘里的鲤鱼。
某年秋天,百济川成宅邸庭院的柿子树结了许多柿子,川成嬉闹地摘下柿子,于纸上临摹了那个柿子。
画完后,川成说:“喂,那个柿子,你们吃吃看。”
弟子之一吃了那个已经完成任务的柿子,据说一点也不甜。弟子觉得很奇怪,舔了画中的柿子,发现画中那个柿子很甜。
大觉寺泷殿的壁画,也是川成画的。
川成不仅擅长绘画,还会涉及庭院。
大觉寺泷殿的庭院踏脚石,正是百济川成和巨势金冈一起搁置的。
话说有一天,川成随员之一的男童失踪了。
最后决定让更多人去寻找,于是雇用了某高门宅邸里的下人,但下人说:
“我们没见过那个男童,光凭你们用嘴形容的相貌,恐怕很难找的。”
下人说的十分合理。
“有道理。”
川成当场拿起笔,沙沙画出失踪男童的相貌,递给下人看。
“明白了。”下人点头说。
之后下人各自分散于京城四处。
不久,下人之一带着那个失踪男童回来说:“找到了。”
据说是在东市找到的。
两相比较之下,听说那男童的相貌和川成所画的画像中的容貌,一模一样。
同一个年代——
京城有位名为飞騨工的木匠。
迁都时,皇宫大内的朝堂院和丰乐院等建筑物,都由他经手,据说技艺高明得即便唐国、天竺两国合起来,也无法找到能和他并肩的木匠。
百济川成与飞騨工交情很好,经常在一起喝酒,互相开玩笑,彼此赏识对方的能力。
某日——
飞騨工请川成来作客。
“这次,我在敝处盖了一栋六尺四方的佛堂,想邀请你在墙壁上画一幅画。”
川成收到的请帖上,写着如此文意。
他立即出门前往,抵达一看,庭院确实有一栋看似很可疑的佛堂。
“请进去参观。”
听飞騨工这么说,川成登上佛堂外的窄廊,打算从南边的门进入,不料,原本敞开的门竟然啪嗒一声关上了。
既然如此,川成便绕着窄廊来到西边的门,打算进入时,这次也啪嗒一声关上。与之同时,南边的门敞开了。
川成心想,我才不上这个当,打算从北边的门进入,但那扇门啪嗒关上后,这回轮到西边的门敞开了。
如此这般,川成为了从四方的门进入佛堂,而在窄廊绕来绕去,最后仍旧没能进去。
“哎呀,实在很开心。”飞騨工在一旁愉快笑道。
之后,过了数日,这回是飞騨工收到川成送来的信件。
请帖上写着:“有样东西想给你看看,请你务必来敝处一趟。”
飞騨工心想,川成肯定打算报之前的仇,只是,他当然不能拒绝。
川成到底想用什么方式报仇,飞騨工也很感兴趣。
“一定不能上当!一定不能上当!”
飞騨工对自己这样说,出门前往川成家。
飞騨工在川成宅邸门外唤了人,下人出来说“请跟我来”,然后将飞騨工请进门,走在前头带路。
“是这边。”
下人带飞騨工来到一扇有廊子的滑门前。
“打扰了。”
飞騨工拉开滑门,冷不防眼前出现一具横躺在地面的死人尸体。
那尸体不但发黑且发胀,身上的肉都腐烂,头发也脱落,眼球溶化掉了,嘴巴露出牙齿。
飞騨工觉得似乎有一股难以忍受的臭味撞到脸上。
“哎呀!”
飞騨工大叫一声,跳着后退,接着门内响起一阵笑声。
仔细一看,原来滑门后竖着一扇拉门,飞騨工看到的尸体,正是画在那扇拉门上的画。那副画当然是川成画的。
从拉门后露出脸,对着飞騨工大笑的人,正是川成。
由于设计圈套的人和上当的人,都是当代名手,风闻此事的人们便纷纷称道:
“不愧是百济川成!”
“不愧是飞騨工!”
二
有个女人在哭泣。
场地是鸭川河滩。
也听得见夹杂在河水流水声中,自遍地可见草丛里传出的秋虫鸣叫声。
月亮挂在天际。
是形状如一片小舟的上弦月。
女人正是在那种月光下哭泣。
她身在河水边。
周围都是突出水面的大小不一的石头或岩石,急湍形成的波浪也无法传到女人脚下的水面。她身边的流水,清澈得像一面发黑的镜子。
女人的哭声很微弱。
有时甚至被周围的虫叫声盖住,让人听不到她的哭声。
哭声比虫叫声更微弱,断断续续,而且嘶哑。
但是——
即便再如何抑制,也像是有某种东西自女人体内不断涌出、不断溢出那般,女人口中也不断发出啜泣声。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在悲伤什么,或是在隐忍什么,总之,有个女人蹲在鸭川河边,垂着头,用苍白手指捂着脸,一直在抽泣。
女人突然抬起头来。
若只猜测年龄,透过映在她脸上的月光仔细看,可以看出她大约三十多岁。
女人之所以抬起头,是因为她察觉到有人挨近的动静。
对方是个男人。
女人站起身来。
她起身,没有逃跑的打算,佇立在原地。她是否在内心暗中思量,即使对方是强盗,是妖鬼,自己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因而佇立在原地?
挨近的男人站在女人面前。
看出她的年龄大约四十左右。
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容貌的五官线条都很纤细,看上去极为不真实,但是很美。
她那个样子宛如会消失在隔天早上阳光中的露水,不过,反倒令人感觉像是幻影,看起来很美。
“刚才在哭泣的,是你吧?”男人问:“你有什么悲伤事吗?”
那是会沁人心脾的声音。
由于那声音听起来极为温柔,女人再度呜咽起来。
三
说是会出现一个怪异女人。
也有人说是妖魔鬼怪,是个女妖。
不管是女人,或是妖魔鬼怪,总之,就是会出现。
“被作祟了。”有人如此说。
遭到那个怪异女人作祟的,也是个女人。
女人名叫明子。
年龄仅二十出头,是个脸颊丰满,皮肤白皙的女人。
夜晚——
据说明子那时正在睡觉。
虽然另有几名女仆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头,但是,明子通常是独自一人就寝。
睡着时,明子感觉很奇怪。
胸口似乎很沉重,又似乎有人在身边,空气中像是夹杂着一种令人感到不快的味道……
总觉得很难受,无法呼吸,半睡半醒。
半醒着的意识,感觉四周似乎有灯火亮光。隐隐约约,总觉得似乎看到某处点燃着灯火。
这很奇怪。
明子就寝前,明明熄掉了灯台上的灯火。难道,那灯火仍旧燃着——
这件事令明子惦记在心,因而无法熟睡。
当明子突然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是横躺在被褥上醒来的。
灯火果然亮着。
明明已经熄掉的灯火,为什么会亮着呢?
是自己以为熄掉了,其实还残留着火星,之后在自己睡着时,自然而然地点着了吗?
起身去熄掉灯火也可以,不过那样做的话,会真的醒过来,不如就这样继续睡着比较好。现在的话,若不起床,应该可以再度回到梦乡中。
灯火就那样让其亮着没关系。
于是,明子为了再度回到梦乡中,翻了个身,转动着身体和头部,让脸朝上。
据说正是那时,明子看到了。
明子看到一个女人的脸,在二尺高的半空,正在俯视明子。
而且,那个女人端坐在枕头另一侧,垂下头,上半身前倾地俯视明子。两个女人的脸庞刚好颠倒,一在上,一在下,彼此注视着对方。
在灯火亮光中,明子看到了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