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百合?”
“会开出看似百合的花,但实际上并不是百合,和东莨菪是同类的,晒干不归百合的根,再熬成汤药,会让喝下的人双腿无力,无法走动。”
“什、什……”
“简单说来,就是有人让速男大人喝了那汤药。”
“是、是这里的人……”
“是的。”
“那、那是……”
博雅说到这里时——
“是我。”纱庭如此说后,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到、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
“你喜欢上速男大人了吧?”晴明温和地问。
“是、是……”纱庭用衣袖拂拭着眼角,点头说,“我在照顾速男大人时,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他。可是,如果速男大人病好了,可以走动时,他就得启程返回播磨……”
“是的,你说的没错。因此,在速男大人几近病愈时,你让他喝了不归百货店根。”
若有人在外面或山中,以为是百合根而误食了不归百合根的话,双腿会软弱无力,无法归来。
因此,人们才会取名为不归百合。
晴明接着望向玉露。
“玉露小姐,你也一样吧。”
“我、我也一样?”
“是的,我想,你自己或许不自觉,但是你应该也喜欢上了速男大人,然后渐渐不希望他离开这儿。”
“我怎么可能……”
“你确实是这样的。正因为如此,今晚,是你在神泉苑把月亮给藏了起来……”
“可是,不、不过……”
“你失手摔碎了土器吧?”
“那、那是……”
“来这里的路上,因为博雅在旁边守视,你一直没机会洒落夜露,但是在速男大人要喝那夜露时……也就是方才,你洒落了夜露。”
“怎么可能……”
“当然,我不认为你是存心那样做的。让你那样做的,是你的内心感情。到今日为止,有几名男人都离开了你,因此你很不安,逐渐不想让隔了好久才来到这里的唯一男性,也就是速男大人离开这里。”
“可是,我怎么有那种能力,那种操纵蟾蜍的……”
“不,操纵蟾蜍的不是你,是你的心愿。受到你心愿的影响,让神泉苑的蟾蜍吐出瘴气的,是你每隔三天就用来擦拭菩萨身体的那个香袋,你刚才给我看的那个……”
“没错,我也是在看顾期间,逐渐爱慕上速男大人,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原来我在不知不觉中做了那些事……”
“应该是香袋感应到你的内心感情。长久以来。你一直用那个香袋擦拭神明的身体,无形中就让香袋逐渐拥有了那种能力吧。刚才我在闻到麝香气味时,发现了这件事。”
“这么说来,道满大人他……”
“他来这里时,应该已经察觉到一切了。只是,他不想陪你们走到最后这地步,所以才说出我的名字吧。”
听晴明如此说后,玉露也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三天后的夜晚——
晴明和博雅在窄廊一面喝酒,一面仰望逐渐亏蚀的月亮。
“不知道玉露小姐她们两人,那以后怎么样了……”博雅深深叹了一口气地说。
“我也不知道。毕竟那以后的事,不是我们插得上手的……”
“嗯。”博雅喝干了杯中的酒。
今晚的博雅,喝酒速度有点快。
蜜虫在空了的酒杯斟酒时——
“晴明在吗?”
庭院传来这样的声音。
转头望去,可以看到一名老人站在草地上,沐浴着月光,宛如穿着青色湿衣。
是芦屋道满。
“哎呀,原来是道满大人。我正在想,您差不多就要来了。”
晴明说。
“哼哼……”
道满哼着鼻子走过来,登上窄廊,坐下。
“杯子……”晴明说。
蜜虫从怀中取出酒杯,递给了道满。
接着在道满手中的酒杯内斟酒。
道满津津有味地呼噜喝干了那杯酒。
“你似乎帮我处理得很好。”道满说。
“道满大人,您一开始就察觉到一切了吧?”晴明问。
“算是吧。”
“您丢给我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不好意思。那时我想,总有一天肯定会发生什么问题。可是,我已经喝掉了人家的酒,也不能置之不理。收了人家的酒,不能不给谢礼。所以,晴明啊,我才报出你的名字。”
“酒的话,道满大人,我在这里不是也请您喝过许多次了吗?”
“你这个傻瓜。”道满说:“晴明啊,说谢礼什么的,是彼此都是外人时,才会计较那种事。你跟我……”
“不是外人?您是这个意思吗?”
“别让我说出口。”
道满让蜜虫在空了的酒杯内斟酒,有点腼腆。
“人,是一种相当麻烦的存在……”博雅说。
“嗯。”道满点头。
“不过,道满大人,不管她们后来怎么样了,有一件事对我们来说非常好。”
“什么事?”
“今晚能够在此处,如此拥有一起喝酒的良辰这件事……”
博雅说。
“博雅,笛子……”晴明说。
“嗯。”
博雅点头,搁下杯子,从怀中取出叶二。
他将笛子贴在嘴唇,轻轻吹了起来。
笛音闲情逸致地,像是发出柔和亮光的细线,在月光中伸展。
晴明望着笛音,含了一口映照着月亮的酒。
上野介:群马县。上野(群马县)、上总(千叶县)、常陆(茨城县)三国是“亲王任国”,亦即亲王的领地,只限亲王有资格就任,相当于县长的“守”,因此这三国的辅佐职“介”,相当于其他国的“守”。


第7章 木犀月

夜气中,隐隐约约飘荡着木犀花的香味。
带点甘味,像是即将平复的悲伤感情的那香味,自黑暗深处随风吹送过来。
虽然肉眼看不见这花开在黑暗中的何处,但那反倒让嗅闻此香味的人怦怦心动。
“晴明啊,这味道真香……”
双手举着酒杯的博雅,发出陶然的声音。
“简直就像是恋恋不舍离去的那人的思念,乘着风传送过来,不是吗……”
此处是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宅邸窄廊上。
窄廊上坐着博雅、晴明、蝉丸法师,三人正在喝酒。
灯台上只点着一盏灯火,三人自傍晚开始喝,眼下已经将近深夜。
“今晚是月亮格外大且格外明亮的日子,我们一起边观赏月亮边喝酒如何?”
晴明让蜜虫带着此信件前往博雅那里。
凑巧蝉丸为了琵琶的事,正在同博雅会面。
“既然如此,我也一起去……”蝉丸说。
于是蝉丸和博雅一块儿来,三人开始喝酒。
蜜虫坐在三人一旁,每逢有人的酒杯空了时,便会代为斟酒。
然而,将近傍晚一直放晴的天空,黄昏起,竟出现了云层,最终在月亮露面之前布满了整个天空。
时值木犀花开时分,既然如此,三人的话题便自然而然从月亮转移到木犀,然后一边等待月亮出现,一边喝起酒来。
眼下已经不是夏天。
可是,要说是秋天又嫌早了些,而在这个季节交替时分,开出散发香味的花,正是这个木犀花。
秋天的虫子在庭院某处鸣叫。
“天上有月亮的气息呀。”
说此话的人是蝉丸。
“听你们说,月亮被云层遮住了,看不见,不过在那云层背后,有月亮的气息。”
蝉丸本就是盲人。
盲人观看自己看不见的东西时,用的是耳朵、气味、手感,以及气息。此刻的他,说的正是月亮的这种气息。
“噢,你这样说,正好和我们此刻所嗅闻的木犀香味相似。月亮躲在云层背后,即使我们看不见,也能传送其气息。木犀花也是被黑暗挡住,即使我们看不见,也能传送其香味。”
今晚的博雅有点饶舌。
出门前,他将龙笛叶二藏在怀中。
而且,蝉丸在一旁。
博雅亟于让自己的叶二与这位盲眼琵琶法师的琵琶合奏。似乎正是这种渴望,让此男子比平日多话。
“博雅啊……”
晴明端起蜜虫刚斟满的杯子,转移视线望向博雅。
“笛子……”晴明像是看透了博雅的心,如此说。
“噢、噢……”
博雅搁下手中的酒杯,将手探到怀中,兴冲冲地取出叶二。
“吹什么?”
“你想吹什么就吹什么。”
“好。”
博雅举起叶二,贴在嘴唇,吹起。
笛音滑出。
那笛音,起初像是有点迫不及待地降生在这世上,不过,立即适应了四周的黑暗。
那音色,与带点甘味、又微微带点悲伤感情的木犀香味融合一起,嘹亮地响彻秋天即将来临的晴明庭院。
博雅闭上眼睛地吹着叶二。
晴明顿住本来打算将酒杯送到口中的动作,一样闭上眼睛地聆听笛音。
这时——
“月亮出来了……”蝉丸的声音响起。
晴明和博雅睁开眼睛,看到云层已裂开,天空出现了月亮。
噢……
博雅和晴明打心底发出赞叹。
抬头仰望,可以看见落落大方且格外大的滚圆月亮,光芒四射。
不知是不是博雅的笛音传送至云层,只见云层接二连三裂开,展开晴朗的夜空。
你怎么知道的?
晴明用眼神如此问蝉丸。
“因为月亮抚摸着我的脸颊……”蝉丸回答。
从屋檐射下的月光,正好映照在蝉丸的脸颊。
蝉丸像是眼睛可以看见那般,正确地抬头仰望月亮的方向。
博雅的眼神在邀请蝉丸。
蝉丸似乎从笛音听出了博雅的心意——
“那么,我来弹一首。”
蝉丸取起搁在身边的琵琶,抱在膝上。
他拨了一下琵琶。
唵呒……
琵琶响起。
这一声“已经就绪”的通知,令博雅的笛音产生变化。
笛音像是化为风了。
像风在邀请那般,一边浑朴自然地响彻四周,一边在等待蝉丸加入似的。
“那么,来一首《昇月》……”
蝉丸再度将拨子贴在弦上。
哔嗡呒……
琴弦响起。
《昇月》与《流泉》、《啄木》一样,都是从唐国传入的秘曲。
和着琵琶声,博雅的笛音跟了上来。
已经与木犀香味形成一体的笛音,此刻又与琵琶声互相重叠,融化在月光中。
犹如被正上方的月亮往上吸引那般,琵琶声和笛音逐步升天。
“太舒服了……”晴明陶醉地闭上眼。
《昇月》结束后,自然又响起下一首曲子,那曲子结束后,再下一首曲子即又响起。
如此持续了一阵子,然后宛如融化于天空彼方那般,两人的演奏声止住。
止住之后,那乐音似乎仍在各人心中回响着。
冷不防——
月光中出现了一个发光物体,那物体滴溜溜一边旋转,一边掉落下来,最后咚一声,落在庭院的泥地上。
“什么东西……”叫出声的是蝉丸法师。
晴明和博雅望向声音响起的方向。
“蜜虫。”晴明唤道。
蜜虫站起身,步下庭院。
她拾起那个自天上掉落的东西,看似很沉重地抬到窄廊上。
“是斧头。”
蜜虫在灯火亮光中递出斧头,行了个礼。
“斧头?”博雅一脸诧异地开口。
“是斧头吗?”蝉丸问。
“确实是斧头。”晴明从蜜虫手中接过那把斧头。
很重。
而且,很旧。
多年被使用过的把手附近,因手心所出的油而发黑发亮,不知被用了多大的力量握了多久,发亮处凹陷成手指的形状。
把手看似用栎树制成。
“从制法和形状看去,应该不是我国的东西。”晴明低语。
“这么说来,是天国……”
博雅还未说完,晴明便插嘴道:
“应该是唐国。”
“你怎么知道?”
“这里似乎刻着名字。”
晴明咕咚一声将斧头搁在窄廊上,用手指指着把手尽头处。
该处刻着一个“吴”字。
“确实有……”
可是,这样的斧头为什么会从上空掉下来呢?
难道是有人从宅邸外面抛进来的?
若是那样,那斧头看上去又像是从上空很高的地方,一直缐落下来。如果是从围墙外面抛进来的,不是应该以抛物线掉下来吗?
“这斧头到底为什么会掉到这里呢……”博雅低声自言自语。
“喂!”庭院传来呼唤声。
望去一看,有个男人站在声音响起之处。
那男人头上束着唐人风貌的发髻,身上的衣服穿得露出一双臂膀,体格魁梧,站在月光中正望着这边。
“那把斧头是我的,能不能还给我?”
听对方如此说,晴明问:
“这把斧头若是大人你您的,难道您的大名是姓吴名刚……”
“我确实名叫吴刚,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斧头上刻着名字‘吴’。在一年当中,月亮最接近这个大地的夜晚,从月亮掉落一把斧头,斧头上刻着‘吴’这个名字的话,怎么想,就都除了您吴刚大人以外,别无他人了。”晴明说。
“喂,晴明啊,你怎么知道那些事?为什么你说斧头是从月亮掉落的……”博雅问。
结果,晴明朗诵了一首和歌。
眼见得到,手不能抓。
妹如月桂,如之奈何?
“那、那是……”
“是《万叶集》里的和歌。”
意思是:用眼睛明明能看到你,用手却抓不到你,对你这个宛如月中桂树的妹子,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博雅啊,这位吴刚大人,是住在月亮、每天用斧头想砍倒桂树……想砍倒木犀的神仙。”晴明说。
“哎呀,哎呀,这么说来,你大致知道我的事了……”
“是。”
“那是远古的事。”
“有几种书籍记载,您想砍倒的树,其实不是桂树,这点正确无误吗?”
“没错,正是木犀。”
那男人——吴刚用粗壮的手指嘎嘎搔着头地笑道。

吴刚——本来是个樵夫。
他和妻子两人住在山中,以砍伐树木为生,生来就是个懒汉。
“如果可以不工作地永远活下去,大概就是这世上最快活的事了……”吴刚总是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