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打算如何?要让那颗星辰一直留在您的咽喉里吗?”
“不,不,清明大人,能未卜先知,到底有何益处呢?正因为看不见,因为看不得,人活在这世上才有喜悦,才有悲伤。”
“那么,我们让那颗星辰回到天空吧。”
“您办得到吗?您能让那颗星辰……”
“是。”
晴明点头,将右手贴在忠辅的咽喉。
“水往低处流,映在水面之物往高处,速速返回……”
说毕,晴明松手。
“啊,喉咙那地方发痒……”
忠辅还未说完整句话,即微微咳嗽了一声。
随着咳声,自忠辅口中飞出一个闪亮东西,落到池面。
“噢……”
发出叫声的是博雅。
“晴明,回去了。那个标示星辰,与开阳并排,一起映在水面。”
博雅望着池面说。
“太好了。”晴明答,“这样一来,我惦记的那件事,总算完满解决了。”
说毕,晴明仰望天空。
无数星辰在天空闪闪烁烁。
那是个看似即将要出梅的星空。
“博雅大人,离天亮还有一些时辰。我想,今晚就在这里一面聆听博雅大人的笛声,一面通宵饮酒吧。”
“晴明啊,我正想说同样的话。”
博雅也抬头仰望天空。
晴朗的夜空,满天星辰。
輦道:属二十八星宿中的牛宿,含有五颗恒星,位于现代星座的天琴座和天鹅座,织女星东面。
天津星:属二十八星宿的女宿,含有九颗恒星,位于现代星座的天鹅座,织女星东面。
中右辨:“辨官”是日本朝廷组织最高机关中的职务,官位与四等官中的判官相等,“中右辨”是太政官右辨官局副部长。
左大将:左近卫府长官。
第3章 山神的供品
一
这是一条山中小径。
说是小径,其实几乎从未整修过。
和野生动物行走的兽径一样。
地面四处都是大小岩石,或者埋在泥土中露出尖端的岩石,很难前行。
树根缠绕着岩石。大部分小径被夏天青草埋没,有许多牛虻,走着走着,从树梢会啪嗒啪嗒掉落山蛭。山蛭也会从袖口、衣领、脚跟爬进,吸吮人血。
有时夜晚睡觉检查身上的衣服时方始发现山蛭粘在肢体正在吸吮血液。
山蛭吸了鲜血后会肿胀,看上去令人作呕。即使用手指捏着山蛭也很难扯下,若将山蛭捏碎则会鲜血迸溅。
就算山蛭脱离肢体,被吸吮之处也不容易止血。
在这样的山中,有个女人独自走着。
她头上带着斗笠,右手握着一根手杖,时不时被树根和岩石绊住脚,正顺着山中小径爬上来。这是一条从常陸国通往陸奧国,途径烧山关卡的道路。
虽然勉强可以骑马通过,但是女人是徒步。
她背上背负着用布包裹着的袋子。
头上的树梢不时随风摇晃,靠近地面之处却因被树枝遮住,几乎没有风。
森林的大气含有湿气,宛如在水中行走。
女人的白皙下巴不停滴落汗水。
但是,女人不休息。
她看似有事想不开,只顾着向前行进。
女人的腰上挂着一个葫芦。
看那葫芦沉重摇晃的样子,里面可能盛满了水或其他液体。
当她绕过一块大岩石底下时,停下脚步。
她本来一直望着地面往前走,此刻抬起脸来。
女人面前站着三个男人。
男人全身散发出类似野兽的汗水味。三人都长着邋遢胡子,盖住了脸的下半部。
“你这样很危险哟,一个女人竟敢独自远行,你说是不是,鹿麻吕哟?”
在女人看来,站在最右边的男人说。
“噢,蛭丸哟,你说的没错。”
站在中间的男人——鹿麻吕轻笑着翻开嘴唇,露出一口黄牙。
“看样子我们不帮忙不行啦,你说是不是,熊男哟?”
鹿麻吕如此说。站在最左边那个大个子,望着女人接着说:
“我们来帮她忙吧。”
女人双眼露出畏惧神色,凝视着三个男人。
她似乎发不出声音。
“背上的东西好像很重。”鹿麻吕说。
“身上穿的好像也很热。”蛭丸说。
“全部让我们帮你拿吧!”熊男说。
“你们想做什么?我不需要你们帮忙……”
女人终于开口,但她的声音在颤抖。
“不用客气,我们帮你拿。”
熊男向女人伸出手。
女人背转过身试图逃跑,鹿麻吕冲过来握住女人的右袖,女人当场倒下。
“既然是女人独自远行,你也应该做好途中可能会遭遇这种事情的心理准备了吧?”
蛭丸蹲下身,盯着坐在地面的女人。
女人刚强的抬起脸。
“那样的话,索性……”女人瞪着蛭丸接着说,“杀掉我吧。”
她继续说:“杀了我吧,请你们杀了我……”
“你说什么?”
蛭丸拉高了嘴角。
那时——
“你好像蒙难了。”
上方传来嘶哑的声音。
三个男人和女人同时抬起头。
原来一旁的大岩石上,有一个人。
一个老人。
蓬松散乱的白发。
满布皱纹的脸。
以及,白色的胡子。
瞪眼直视下方的眼眸是黄色的,而且牙齿也是黄色的。
“如果你有困难,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老人说。
老人说的台词,和不久前男人们说的相似。
“你是谁啊?”鹿麻吕问。
“我是芦屋道满……”老人答。
“芦、芦屋……”熊男开口说了一半。
“是道满。”
老人边回答边自岩石顶上跳下。
老人跳到男人们面前,站到女人身边。
“你想阻止吗?”熊男拔出腰上的长刀。
“那要看是什么谢礼。”
“谢礼?”
“喂,女人,你腰上那东西是酒吧?”
女人用力点头。
“好,就这么决定了。”
老人——道满自言自语。
“决定了什么?”
熊男举起长刀,向前迈出脚步。
“我决定帮助这个女人……”
道满无视三个男人的存在,侧身伸出右手,一枚、两枚、三枚地摘着低垂在头顶的枫树树枝上的叶子。
“老头子,你想找死吗?”鹿麻吕说。
“等我喝足了酒之后,或许……”
道满边说边转身面向三个男人,然后,抿嘴嗤笑。
“你这个混蛋!”
熊男挥起长刀,道满向上张开右掌。
手掌上有三枚枫叶。
“呼!”道满向枫叶呼了一口气。
轻飘飘。
轻飘飘。
轻飘飘。
三枚叶子在空中飞舞。
那些叶子,一枚飘落在熊男的右肩,一枚飘落在鹿麻吕的头上,一枚飘落在蛭丸的胸口。
“那个,马上会沉重起来。”
道满说毕,熊男、鹿麻吕、蛭丸的双脚停在原地。
“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那个,正在不停加重。”道满唱歌似的说。
然后——
“唔。”
“这是……”
“怎么回事?”
熊男、鹿麻吕、蛭丸三人的双脚各自缠在一起,踉踉跄跄。
“哇!”
“好、好重!”
“身子……”
三人的腰身逐渐下沉,最后在原地蹲坐下来。
熊男和鹿麻吕坐在地面,无法动弹。蛭丸仰面朝天,正在奋力挣扎。
他们那个姿势,恰恰是被落在肩上、头上及胸口的那枚枫叶,压得动弹不得的模样。
“喂,你们真幸运。如果让京城的安倍晴明来做这个,你们早就被压碎了,肠子和眼珠早就四处飞散了。”
道满开心笑着,转身面向女人。
不料——
女人已经失去踪影。
她顺着山径,早已爬到相当高的地方。
二
“喂!等等……”
道满站在顺着山径前行的女人面前。
“我救了你,你连一个谢字都不说就要走人吗……”
“谢谢您救了我。”女人行了个礼。
“你为什么离去?”道满追问。
“您救了我,我却擅自离去,您一定会认为我是个自私的人……”
女人说到此,噤口不语。
“因为我很可怕吗?”道满说。
人在遭野狼袭击时,老虎跳出来救了人,对人来说,只是从被野狼吃掉换成被老虎吃掉而已,人本身的立场根本没有改变。
而道满的风采确实比刚才那三个男人,更怪异,更可怕。
然而——
“我不怕。即使当场被杀,我也不在乎。不,应该说,倒不如死去……”女人如此说。
“你说什么?”
“我还要赶路……”
女人再度行了个礼,打算继续前行。
这女人,一下子说死了也好,一下子又说要赶路,真是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女人。
“你要赶路,可以。但是,我们说好了。你腰上的酒给我吧……”道满伸出右手。
“不行。”女人倒退一步。
“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
“没说好。”
“什么?”
“您问我腰上的东西是不是酒,我当时点了点头,但是,我没说要是您救了我,这酒就送给您……”
“是这样吗?”道满用右手食指使劲地搔着头。
其间,女人已经迈开脚步走远了。
“喂,喂……”道满追了上去。
但是,没走几步,女人便停下脚步。
该处有一株高大的日本山毛榉古木,根部有一块圆形石头。
女人正是在那块石头前驻足。
“怎么了?”
道满问话时,女人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把脸趴在那块圆形石头上,放声大哭。
“什么事?怎么了?”
道满站在女人身边,手足无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丈夫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死在这里。”女人说。
三
近卫舍人中,有个名为纪声足的人。
他自幼便有一副好歌喉,日后称为神乐舍人,每次歌唱都唱得非常动听。
无论快乐时、悲哀时,独自一人时,他都很喜欢随心所欲地唱着即兴歌曲。
这个纪声足于去年远行至东国。
他的任务是相扑使者,奉命前往诸国召集参加相扑节会的力士,再带他们返回京城。
因而只要离开京城,他就无法马上回来。
他有个名为絃的妻子。
夫妻俩膝下虽没有孩子,但声足非常疼爱妻子,妻子絃也无比深爱着丈夫。
“阿絃,我一定会平安无事回来,你可千万不能患病。”
“夫君,祝您一路平安。”
两人同衾共枕,于第二天早上依依不舍地道别。
他于春季出行,在陆奥国想方设法召集了力士,好不容易才踏上返京归途时,季节已经是八月。
在回乡路途中,一行人来到陆奥国通往常陆国,名为烧山关卡的山径。
山很深,人迹罕至。
声足骑在马上,顺着山径前行。
有几名随从跟在身边,这些随从都是徒步。
因为有人负责拉马匹缰绳,因此即使是山径,声足也无所牵挂,最终竟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
待他回过神来时,山径已经进入常陆国。
“我真是迢迢千里地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不知阿絃正在做什么。”
声足心中想的都是有关妻子絃的事。
“对了,我来给阿絃唱一首歌。”声足如此想。
每次因公务远游诸国时,声足总是学会当地的歌谣,返回京城后,再唱给妻子絃听,这是声足的乐趣。
正好他在常陆国也刚刚学会了一首名为常陆歌的歌谣。
于是,声足一边踢着马的泥障打节拍,一边高声唱起那首常陆歌。
美妙歌声自马背传至深山山谷,引起一阵回响。
声足想让人在京城的絃也能听到,因而全心全意地,两遍、三遍地重复唱着那首歌。
突然——
“哎哟,真是太有趣了。”
不知从深山哪里传来话声。
那话声并非响自固定一个方向。
而是自森林,自山谷,自山顶,自四面八方响起。
“哎呀,真是美妙的声音。”
与此同时,并传来一阵啪、啪的拍手声。
声足害怕得宛如头发都竖了起来。
“是谁?谁在说这样的话?”声足问众随从。
“没有人说这样的话。”
众随从矢口否认,又再三说他们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也许,是这里的山神听到声足大人的歌声,正感到很高兴。”随从之一说。
此时——
“那声音,我想要。”
响起这样的话声。
一行人觉得很可怕,打算赶紧下山,遂加快脚步。
“我感到有点恶心。”
声足说他感觉很不舒服。
没走多远,声足便从马背上滑落下来,据说待众随从赶过去时,他已经死了。
因为声足从马背上滑落的地方,有一株高大的日本山毛榉,众随从便从附近搬来一块圆形石头,搁在根部以示哀悼,然后将尸体抬到马背,好不容易才抵达山脚村落。
四
女人叙述了以上详情,接着说:
“那个名叫絃的声足的妻子,正是我。”
说毕,簌簌泪下。
“我丈夫虽然死了,肉体也已化为泥土,但是,如果真是这里的山神抓走了我丈夫,他的灵魂应该还留在这座山中。若是如此,我很想见我丈夫一面,因此我才这样自京城专程来到常陆国。”
“那么,你刚才向男人说的‘杀了我吧’那句话……”
“我是这样认为,如果死在丈夫声足死去的这座山中,应该可以见到他……”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般事情……”
道满点头如此说时,太阳已经西倾。
虽然天空仍很明亮,但无论要继续前行或走回头路,都已经不可能在可以看清脚边路的时刻内抵达村落。
“那些酒呢?”道满问。
“这样的我,多少也有点弹琵琶的心得。我想,如果我在山神抓走我丈夫的这个地方,弹着琵琶,纵使我的技术不如我丈夫那般好,不过,只要山神中意了我的琴声音色,或许会对我寄予同情,让我和丈夫见一面,您看……”
女人卸下背上的包裹,解开布包,从中出现一把琵琶。
“您刚才问的那些酒,是用来献给山神的御神酒。”
女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土器,搁在地面。
“唔、唔……”道满挽着胳膊哼哼低道。
“您怎么了?”女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