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应该做这种事。”
“为什么?”
“这不是你们这种普通人承担得起的事。他们那个世界,实在反复无常。人类的感情和想法,就像漂浮在暴风雨的大海中的一片树叶,稍微一晃,你都不知道会被晃去哪里。”
“可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地就这样回去。即便山神不动心,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照我所计划的去做。”
“这样会缩短你的生命。”道满说。
“道满大人……”女人望着道满,“生命是什么呢?”
“哎……”
“我不认为,只有长寿才是生命的应有状态。就算因为这件事而缩短了我的寿命,我也不会后悔。”
“那就别无选择了……”
“什么别无选择?”
“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您要帮我忙吗?”
“反正是顺水人情。你也不需要将全部的酒都献给这一带的土地神。只要分给我一半,我会让你见你丈夫一面。我,在这方面还算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只是……”
“只是什么?”
“事情是否会如你所愿地进行,我就不敢保证了。”
道满如此说后,呵呵笑了起来。

夜晚——
道满和女人,并排端坐在日本山毛榉根部一旁。
深山的浓郁黑暗,笼罩着两人。
树梢在他们头顶随风沙沙作响,但两人都看不见树梢到底是如何晃动。
虽然有烧火,只是火焰很小,最多只能照亮两人,以及两人身后的日本山毛榉根部四周,火焰亮光无法照到远高于两人头顶的树梢。
铮铮。
铮铮。
琵琶正在响起。
道满一面听着琵琶琴声,一面在土器注酒,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
琵琶声掺混进黑暗,融化于黑暗,与黑暗同化,仿佛深深渗透至山的怀抱中。
太阳下山后,女人便开始弹琵琶。
此刻已经是半夜三更。
女人一直不休息地持续弹着琵琶。
然而——
始终都没有响起任何话语声。
女人顿住弹琵琶的手。
“怎么了?”道满问。
“是不是我的琴艺还不成熟呢……”
女人惶惶不安地望着道满。
火焰亮光像是反映了女人的内心感情,在她的脸上摇摇曳曳。
“不能说不成熟……”道满说。
只是,也仅是能手而已,道满暗忖。
会弹一手美妙琵琶——光凭这点,绝对无法打动这个天地。
不过,道满不能对女人如此直说。
“继续弹,一直弹。你不要去想琵琶琴艺的好坏问题。你只要专心弹……”道满说。
女人再度弹起。
乌黑树丛的树梢在头顶上翻滚。
女人继续弹着琵琶。
有时,道满会将小树枝放入火堆。
不久,音色开始走调。
按住琴弦的手指已经破皮,淌出血来。
握着拨片的手指指甲下边,也流出鲜血。
琴音完全走调了。
尽管如此,女人仍不终止弹奏。
“这就行了……”
道满自言自语,于土器斟酒,径自喝下。
又过了一会儿,琵琶音色更是乱七八糟,但女人依旧没有终止弹琴。
道满将土器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他走到火堆另一边,将土器搁在该处的石头上,再倒入酒。
期间,女人持续弹着琵琶。
她的手和手指,皮肤已经剥落,琵琶和琴弦沾满了鲜血。
然而,对于手指的痛楚,女人到底感觉到什么程度呢?
她只是精神恍惚地持续弹着琵琶。
道满提着盛满酒的酒瓶,走回火堆这一边。
也不知女人是否意识到道满的走动,总之,她依旧持续弹着琵琶。
她弹的已经不能称之为曲子了。
琴弦已松散,音色零零碎碎,但女人依旧持续弹着琵琶。
突然——
火堆对面的黑暗处,出现了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是小小的,闪亮的绿色光芒。
是野兽的眼眸。
不只一双,有好几双都在发光。
那光芒逐渐挨近火堆。
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老鼠。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兔子。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蟾蜍。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貉子。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狐狸。
“回去!我们呼唤的不是你们……”
道满如此说后,那些野兽果真离去了。
其次来的是树上的东西。
啪嗒。
啪嗒。
响起的是羽毛声,头顶的树枝上传出停伫着无数某种东西的声响。
头顶上的黑暗处,星星点点睁着发出黄色、红色亮光的眼睛,正在俯视两人。
“回去!我们要找的不是你们……”
道满说。
啪嗒。
啪嗒。
响起好几声羽毛振翅声,接着,那些拥有发出黄光或红光眼眸的主人消失了。
过一会儿——
在黑暗的深处,传出巨大物体蠢动的声音。
好像是黑暗本身动了起来的动静。
呼。
呼。
虽小,却很沉重的呼吸声。
接着传出一阵野兽的毛与树丛摩擦的声音。
不久,野兽现身在火堆对面。
借着火光,隐约可以看见野兽身姿。
那是左右各有两根、总计共有四根獠牙的青色野猪。
双眸发出苍白色亮光。
是一头可怕的巨大野猪。
“终于来了……”道满站起身地说。
齁齁……
齁齁……
那头野猪发出咆哮。
虽然听不清野猪在说什么,不过,听起来好像是人话。
假设说的是人话,那么,在某种程度上,那声音勉勉强强可以令人听出大概在说什么。
“一开始,我只是感到这琵琶声很嘈杂……”
那头青色野猪似乎如此说。
“听来听去都不终止弹奏本来想干脆吃掉算了,可是琴声乱了以后,竟变成每个音色都会打动我的心。而且,有件事也令我很在意,所以我才出来看看……”
那声音低沉得几乎无法听取。
“还有,这味道,不是酒吗……”
“正是酒。我特地来请你喝酒。喝吧……”
道满说毕,那头野兽从森林深处爬出。
是一头身躯与马一样高的青色野猪。
火堆前的石头上,搁着土器,里面盛着酒。
那头青色野猪慢吞吞地挨近,之后伸出巨大舌头舔了一口土器。
就那样,剩下的一点酒全没了。
“你喝了酒……”道满说。
“喝了,那又怎样?”
“这是我道满斟的酒,不同于其他人倒的酒……”
“什么?”
“此刻,因为你喝了酒,所以你我之间衍生了缘分。而且,那是我的酒。也就是说,我是主人,你是客人。”
“那又如何了?”
“已经喝了酒的你,必须答应身为主人的我一个请求。”
“若不答应呢?”
“你将成为我道满的式神,直至我寿终正寝,你都必须听从我说的话。”
“道满?你是说,你是之前和那个小野篁一起在地狱闹得天翻地覆的那个道满……”
“我正是那个道满。”
“原来如此。既然是那个道满,想必这种程度的海口应该夸得出。”
此时,女人已经停止了弹琵琶。
她默默无言,倾听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巨大青色野猪和道满之间的交谈。
“算了,好吧。你有什么请求说出来听听。说吧,道满……”
青色野猪如此说。
“去年这个时候,有个男人路过这里,你是不是把他抓去当眷属之一了?”
“去年这个时候?”
“是个名叫纪声足的男人。就是那个路过这里,高声唱着常陆歌的男人……”
“噢,是那个很会唱歌的男人。如果是那个男人,我已经抓走、让他成为我的眷属之一了,怎么了……”
“你看看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
青色野猪望向絃。
“那女人名叫絃,她的丈夫正是你去年抓走的那个男人。”
“原来如此……”
“她丈夫名字叫纪声足,你去年抓走的那个男人……”
“那又怎么了?”
“你能不能让他们相会……”
“让她和声足相会?”
“没错。”
“这种请求一般是不听从的,不过这个时候卖人情给大名鼎鼎的芦屋道满大人应该也算是不错的主意。声足那家伙,他听到琵琶琴声之后,一直坐立不安。正因为他那个样子,我才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青色野猪发出类似泥泞沸腾的咕嘟咕嘟笑声,背转过身,悠然地走进森林,消失身影。

青色大野猪消失踪影后,过了一会儿,黑暗中传来呼唤声。
“阿絃呀,阿絃呀……”
道满和女人望向声音响起的方向,只见森林中的黑暗之处,似乎站立着某种朦胧物体。
“是我啊,是声足,我来见你了……”站着的朦胧物体开口。
“夫君……”
女人将琵琶和拨片留在原地,站了起来。
她绕过火堆,站到火堆另一边,同时,全身发出青白色亮光的人影,也从森林中走出来。
“夫君……”
“阿絃……”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女人泪如泉涌。
“我实在太想见您一面了。”女人说。
“我也是。一直想见你……一直想见你想见得难以忍受,但是我已经死了,现在是服侍青物主的人。除此之外,我更一直希望你能忘了我,过你的幸福日子……”
“不,不,我怎么可能忘了您?当我听到您在这里去世的消息时,我伤心的几乎快死去,后来又听说可能是这一带的土地神,看上您那美妙歌喉,把您抓走了,既然如此,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来见您一面,就算只能看一眼也好,因此才如此千里迢迢来到此地……”
女人说到此,接着放声大哭。
声足这方则是为了想扶住女人而伸出双手,不料,他的双手竟然穿过女人的身体,不但无法扶住她,也无法拥抱她。
有一段时间,两人谈得忘了一切,不知不觉,东方天空出现了曙光。
森林内仍很黑暗。
“阿絃呀,我必须离去了。这是最后一面。虽然以后我们再也无法相见这事很可悲,但是我希望你能忘记我,你可以在日后找人重嫁,过着你的幸福日子。”
声足晓谕地说。
“我要走了。”
声足背转过身。
然后,不胜感喟地唱起歌来。
是常陆国的歌谣。
那歌声听起来无比悲寂,眼看那身姿即将缓缓消失在森林里。
“夫君!”
女人呼唤,声足瞬间回过头来,寂寞地微笑着,再次背转过身,之后,消失在森林中。

道满和女人在火堆前相对而立。
“怎样?你满足了吗?”
道满开口问,但女人没有回答。
她只是低声啜泣着。
女人拾起掉在地面的拨片,望着道满。
她的眼神发出强烈下定决心的亮光。
“不行……”
道满奔过去,试图从女人手中抽出那个拨片。
但是,为时已晚。
女人在道满的手还未抵达之前,便将拨片贴在自己的白皙咽喉。
“承蒙关照了,道满大人……”
女人说毕,将拨片的角刺进自己的白皙咽喉,接着往横一拉。
女人身上沾染了朱红,倒躺在地面。
当道满赶过来,为她把脉时,女人已经断气。
道满茫然地站在原地。
“真是个愚蠢的女人……”
声音响起。
青色野猪在森林内注视着这方。
“就算她死了,我若不召唤她,死再多次也无济于事啊……”
青物主再次背转过身,打算消失于森林中。
“慢着……”道满出声唤道。
“怎么了?”
“把这女人带走。你若不带走,我绝不宽恕你。”
“是吗?不宽恕?你什么意思?”
“你最好不要惹火我。你若不带走女人,小心我对你们作祟。”
“是吗?要作祟?”
“我会在这座山点火,让你们所有眷属都无栖身之地。”道满厉声恐吓。
“你不用担心。即便你不说,我也打算带她走。”
青物主慢条斯理地从森林内走出。
他把鼻子贴在女人的尸骸上。
“走吧,女人。你将成为我们的眷属之一。”
青物主说毕,自女人的尸骸中迅速升起一具女人的阴态。
也就是女人的幽灵。
女人落地后,迈开脚步朝青物主的方向走去。
方才那个声足,正站在青物主一旁。
女人站到声足身边。
两人以无比温柔的眼神望着道满,微微行了个礼。
青物主背转过身,两人也跟着背转过身。
两人随着青物主缓缓而行,之后消失在森林中。
待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太阳即在东方上空升起,一部分朝阳也射进森林。
道满看似了然无趣地坐在已经没有火焰的火堆前,举起酒瓶往土器倒酒,喝下。
“为了讨一口酒喝,我好像多此一举了……”
道满凝视着空土器,自言自语。
“喀……”
他喃喃说着,再于空土器注酒,一饮而尽。
酒瓶终于空了。
“还是回京城吧……”
道满低声嘟囔。
“独自一人喝酒,总觉得不好喝。”
喀。
喀。
喀。
道满发出低沉笑声,之后,顺着山径下山。
近卫舍人:近卫府的下级职员,隶属于近卫军,一种皇宫警察。
神乐:日本神道神事之时,奉纳神祇的歌舞。宫中的称为御神乐,民间的称为里神乐。


第4章 往生筏子

秋虫鸣叫声中,可以听见掺杂着人的哭泣声。
中天悬着满月。
清澄的青白月光中,长瓣树蟋、金铃子、铃虫、金琵琶,这些虫子群集一起的叫声,听来宛如鸣响在秋天大地的乐音。
正是在其中,掺杂着人的哭泣声。
八月十五日——
在这愈来愈深的秋天气息中,传来“嗷……嗷……”的人的哭泣声。
芦屋道满走在夜路时,听到了那个人的哭泣声。
这是通往摄津国丰岛郡箕面瀑布的路。
那哭声很奇妙。
明明在哭泣,哭声中却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悲怆感或哀伤。反倒在哭声中似乎可以听出混杂着喜悦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