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梯子底部,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妈妈松开铁链,让机械装置将她们头顶的石板重新合上。但有什么东西卡住了,留下了一道宽阔的缝隙。妈妈拉扯着、猛拽着,试图解除装置遇到的阻碍。只是徒劳。
根据程序,在遭遇袭击时,全家人本应躲在地下室避难,而房子本应在他们头顶上燃烧。陌生人也许会因受到惊吓而逃走,也许会以为他们都死于火灾。按计划预想,当他们的上方回归平静时,妈妈和爸爸会重新打开地下室的活动板门,然后他们会回到地面上。
但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一切都出了问题。首先,爸爸没有和她们在一起;其次,那该死的石板门没有完全关上。与此同时,在她们上方,一切都开始燃烧。烟雾已经透过缝隙蔓延下来,要将她们赶出地下室。而在这个狭窄的地下室中并没有出路。
妈妈将小女孩拉到这个封闭阴暗的地下室最尽头的角落里。离她们几米远的地方,在一棵柏树下冰冷的土地里,埋葬着阿多。可怜的阿多,忧郁的阿多。她们本应该把他从那儿挖出来,带他离开。
但现在就连她们自己都无法逃脱了。
妈妈把毯子从她的肩上取下来。“你还好吗?”她问道。
小女孩将只有一只眼睛的布娃娃紧贴在胸口,但仍然做出了肯定的表示。
“那么听我说,”妈妈继续道,“现在你必须非常勇敢。”
“妈妈,我害怕,我没法呼吸。”她说着,开始咳嗽起来,“我们离开这儿吧,求你了。”
“如果我们走出去,就会被陌生人抓走,你知道的。你难道想要这样吗?”妈妈断言道,带着责备的语气,“为了不被陌生人抓走,我们已经做出了那么多牺牲,难道我们应该在这时候投降吗?”
小女孩将目光投向地下室的天花板。她已经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就在距离她们几米远的地方:那些陌生人正在尝试冲过火焰,来抓她们。
“我遵守了所有规则。”她抽噎着为自己辩护道。
“我知道,亲爱的。”妈妈安慰她,抚摸着她的脸颊。
在她们上方,声音之家在火焰中呻吟着,犹如受伤的巨人。实在令人心痛。现在从砂岩板的缝隙蔓延下来一阵更浓、更黑的烟雾。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妈妈说,“我们还有一个办法可以逃出去……”
于是,她将一只手插进口袋,取出一样东西。那个她甚至瞒着爸爸的神秘物件是一只小玻璃瓶。
“一人一口。”
妈妈拔出软木瓶塞,将玻璃瓶递给她。
小女孩犹豫了:“这是什么?”
“别问,喝吧。”
“喝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她惊恐地问道。
妈妈对她微笑道:“这是遗忘水……我们会睡着,然后,当我们醒来时,一切都会结束。”
但她不相信妈妈。为什么遗忘水没有被列入程序中呢?为什么爸爸对此一无所知呢?
妈妈抓住她的手臂,摇了摇她:“规则五的内容是什么?”
小女孩不明白此刻有什么必要列举那些规则。
“规则五,快说。”妈妈坚持要求道。
“如果有陌生人唤你的名字,那就快逃。”小女孩慢慢地重复道。
“规则四呢?”
“永远不要靠近陌生人,也不要让他们靠近你。”她回答道,这一次她的声音因为哭泣开始变得断断续续。“规则三是永远不要将你的名字告诉陌生人。但我没有把我的名字告诉过陌生人,我发誓。”她立刻为自己辩解道,回想着这天晚上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妈妈的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起来:“规则二,继续说……”
过了一会儿,小女孩说道:“陌生人就是危险。”
“陌生人就是危险。”妈妈严肃地与她一起回忆起来。接着,妈妈将瓶子送到唇边,喝了一小口,而后再一次把瓶子递给她:“我爱你,亲爱的。”
“我也爱你,妈妈。”
小女孩看着妈妈,妈妈也看着她。然后,妈妈盯着自己手里的玻璃瓶。小女孩接过瓶子,不再犹豫,吞下了瓶子里剩下的东西。
规则一:只能信任妈妈和爸爸。
1
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家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或者,是最危险的地方。
彼得罗·格伯试图永远不忘记这一点。
“好吧,埃米利安,你想告诉我关于地下室的事吗?”
小男孩沉默着。他六岁,皮肤苍白,几近透明,看上去如同一个幽灵。他甚至没有从彩色积木块搭成的小堡垒上抬起目光,直到这一刻,他们一直在一起搭建它。格伯继续耐心地往堡垒的墙壁上增添楔子,不慌不忙。经验告诉他,埃米利安自己会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每个孩子都有他自己的时机,他总是这么说。
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彩虹色的地毯上,格伯在埃米利安身边蹲了至少四十分钟。房间在一幢十四世纪的大楼的三楼,这座建筑位于佛罗伦萨历史中心区的斯卡拉大街。
从一开始,这幢大楼就被佛罗伦萨的慈善机构用于“为走失的孩子提供庇护”,也就是那些因为家庭贫困无力抚养而被遗弃的孩子、私生子、孤儿以及遭受社会犯罪现象侵害的未成年人。
从十九世纪下半叶开始,这幢大楼就成了未成年人法庭所在地。
在周围建筑的光辉中,这幢大楼几乎显得默默无闻。那些建筑密密匝匝地聚集在小小的几平方公里范围内,让佛罗伦萨成了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之一。但这个地方不能被看作和其他地方一样,因为它的起源——这里先前是一座教堂,里面那些湿壁画遗迹正是波提切利[1]的《圣母领报》。
也因为这里的游戏室。
这个游戏室里,除了有埃米利安正在忙着搭建的积木块外,还有一个洋娃娃之家,一列玩具火车,各式玩具轿车、铲土机和卡车,一个摇摆木马,一个用于制作想象出来的美食的小厨房,以及各种各样的毛绒玩具。还有一张带有四把小椅子的矮桌,以及齐全的绘画用具。
但这只是个伪装,因为这个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中的一切,都只是用来掩盖这个地方的真实性质。
这个游戏室实际上是一个审判庭。
其中一面墙壁被一面巨大的镜子占据,镜子后藏着法官、检察官,还有被告及其辩护律师。
设计出这个地方是为了保护小受害者们的内心不受伤害,让他们在一个受保护的环境中做证。为了顺利完成笔录,房间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由儿童心理师考虑和挑选过的,以便在对事件的叙述和阐释中起到确切的作用。
孩子们常常会使用毛绒玩具或洋娃娃,用它们在游戏扮演中代替伤害他们的人,让那些玩偶经受他们自己受到的对待。一些孩子比起讲述更愿意画画,另一些则编故事,在故事里提及他们所遭遇的事。
但是,有时候,一些信息是在无意识间被透露出来的。
正因如此,从墙上的海报中,快乐的幻想人物和隐形的微型摄像机会一起监视小客人们的游戏。每一个词语、手势和举动都被记录下来,作为判决的有效证据。但也存在一些电子镜头无法捕捉到的细微变化。这些细节,年仅三十三岁的彼得罗·格伯已经学会精确识别了。
随着他继续和埃米利安一起搭建彩色积木堡垒,他认真地观察着小男孩,希望能捕捉到哪怕是最微小的敞开心扉的迹象。
室内温度是二十三摄氏度,天花板上的灯发出柔和的蓝色光芒,背景音乐中的节拍器以每分钟四十次的频率打着节奏。
这是最能让人完全放松的气氛。
如果有人问格伯他的工作是什么,他永远不会回答“专攻催眠疗法的儿童心理师”。他会用另一种表达,创造这个词的人教给他一切,而这个词最能概括他的任务的意义。
儿童哄睡师。
格伯清楚,许多人认为催眠术是一种用于控制他人头脑的神秘学招数,或者认为被催眠者会失去对自己和自身意识的控制,听凭催眠师的摆布,而催眠师能够促使他说出或做出任何事。
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门帮助那些迷失的人与自我取得联系的技术。
被催眠者永远不会失去对自我的控制或失去意识——证据就是,小埃米利安仍然一直在玩耍。因为催眠术,他的清醒程度越降越低,直至外部世界的干扰全都停止。排除一切干扰后,他对自我的感知增强了。
但彼得罗·格伯的工作还要更特别一些:他的工作是教孩子们整理好他们脆弱的记忆——他们的记忆悬在游戏与现实之间——并且分辨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然而,格伯能够与埃米利安共度的时间逐渐减少,这位专家想象得到,负责未成年人案件的法官巴尔迪与其他人一起藏在镜子后露出失望的表情。是巴尔迪任命他做这个案子的顾问,也是她一直以来在指导他应该向小男孩问些什么。格伯的任务是分辨出引导埃米利安提供信息的最佳策略。如果他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还不能取得进展,他们就不得不择日再开庭。但是,这位心理师不愿屈服:他们已经是第四次见面了,此前有过微小的进步,但从未有过真正的进展。
埃米利安——那个幽灵一样的小男孩——本应该在法庭上重复他某天对学校老师意外讲出来的故事。问题在于,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那个“地下室里的故事”。
没有故事,也就没有证据。
在宣告这次尝试失败前,格伯使出了最后一招。
“如果你不想谈地下室的事,那也没关系。”他说。他没等小男孩做出反应,就停止了搭建堡垒的动作,反而拿起一些彩色积木块,开始在第一座建筑旁边搭起了第二座建筑。
埃米利安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停下来注视着他,显得不知所措。
“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画画的时候,听见了那首童谣……”片刻后他说道,声细如丝,没有看格伯的脸。
格伯没有做出反应,任由他继续说。
“那首关于好奇小孩的童谣。你听过吗?”埃米利安开始反复低声哼唱道,“有个好奇小孩,在角落里玩耍,在寂静黑暗里,听见一个声音。开玩笑的幽灵,唤了他的名字,他想要吻一吻,这个好奇小孩。”
“是的,我听过。”格伯承认道,继续摆弄着积木,就像这只不过是一段平常的对话。
“于是我走过去看这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
“然后你发现了什么?”
“那是从地下室传来的。”
第一次,格伯成功将埃米利安的思维从游戏室中抽离出来:现在他们在小男孩的家里了。他必须尽可能让埃米利安在那儿待得久一些。
“你去看地下室里有什么东西了吗?”
“是的,我下去看了。”
埃米利安的承认很重要。作为激励,格伯递给他一块彩色积木,允许他参与到新堡垒的搭建中。
“我想那里应该是一片黑暗。你不害怕独自到那儿去吗?”他断言道,为的是对小证人的可靠程度进行第一次测试。
“不是。”小男孩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那儿有一盏灯亮着。”
“那你在下面找到什么了?”
小男孩又开始犹豫不决。格伯停止向他递积木。
“门不像之前那样用钥匙锁上了。”小男孩回答道,“妈妈说我永远不能打开那扇门,那样很危险。但这次门开了一道缝,可以看见门里……”
“所以你偷看啦?”
小男孩表示肯定。
“你知道偷看是不对的吗?”
这个问题有可能产生意料之外的效果。如果埃米利安感觉受到了责备,他可能会躲藏在自我中,不再讲下去。但如果格伯想要确认他的证词无可置疑,就必须冒这个险。如果一个孩子无法认识到自己行为中的负面含义,他就不能被看作能够对他人行为做出理性判断的可靠证人。
“我知道,但我忘记了偷看是不对的。”小男孩辩解道。
“那你在地下室里看见什么啦?”
“那里有几个人……”他仅仅说道。
“是小孩子吗?”
埃米利安摇摇头。
“那就是大人了?”
小男孩表示肯定。
“他们在做什么呢?”格伯追问道。
“他们没穿衣服。”
“是像去泳池或者海里游泳那样,还是像淋浴那样?”
“像淋浴那样。”
这则信息意味着证词上的一个宝贵进展:对孩子而言,成年人的赤身裸体是一种禁忌,但埃米利安克服了尴尬的障碍。
“他们还戴着面具。”格伯还没有问他,他就补充道。
“面具?”格伯假装惊讶道,他其实知道埃米利安的老师讲述的故事,“哪种面具?”
“是塑料的,后面有松紧带,只遮住脸的那种。”小男孩说道,“动物形状的。”
“动物?”格伯重复道。
小男孩开始列举:“一只猫、一只羊、一头猪、一只猫头鹰……还有一头狼,对,是一头狼。”他强调道。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戴面具呢?”
“他们在做游戏。”
“是什么游戏?你能看出来吗?”
小男孩思考了片刻:“他们在做网络上的那些事。”
“网络上的那些事?”格伯想要埃米利安说得更明白些。
“我的同学利奥有一个十二岁的哥哥。有一次,利奥的哥哥给我们看了一个网上的视频,那些人全都没穿衣服,互相用奇怪的方式拥抱和亲吻。”
“你喜欢那个视频吗?”
埃米利安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利奥的哥哥对我们说,我们必须保守这个秘密,因为那是大人的游戏。”
“我明白了。”格伯肯定道,不让自己的语气中透出任何评判的意味,“你很勇敢,埃米利安,换作我的话一定会被吓到的。”
“我不害怕,因为我认识他们。”
格伯停了下来,这是个微妙的时刻:“你知道那些戴着面具的人是谁吗?”
像幽灵一样的小男孩在这一瞬忘记了积木堡垒,抬起目光,看向装有镜子的那面墙。在那块玻璃后,五名被告正在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一只猫、一只羊、一头猪、一只猫头鹰,还有一头狼。
在那一刻,格伯明白自己帮不了埃米利安。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利用他仅有的六年生命中的经验,独自找到勇气,说出那个噩梦中的主角们的名字。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卢卡叔叔。”
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家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或者,是最危险的地方——彼得罗·格伯在内心重复道。
“好的,埃米利安,现在我们一起来倒数。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