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了?”他问道。与此同时,从布里塔妮的脸上,他仿佛能模糊地看见自己惊恐的神色。
“您父亲出事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坏消息让其他的一切突然间看上去好笑又怪诞。在那一刻,他觉得甜美的布里塔妮与她丰满的嘴唇和柔软的胸部十分可笑。他自己则感到滑稽。
抵达医院后,他匆匆赶往重症监护病房。
这个消息已经在家族里迅速传开了。在等候室里,他遇见了他的伯父伯母,以及堂哥伊西奥。还有他父亲的几个熟人,他们前来了解他的情况。巴鲁先生是个受欢迎的人,许多人都爱他。
彼得罗观察着在场的人,所有人也都看着他。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恐惧,害怕他们嗅到他身上布里塔妮的气味。他感到自己既轻浮又极度格格不入。在这个养育了他的男人突然心脏衰竭的时候,他却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指责他的意思,但彼得罗仍然感到愧疚。
巴尔迪法官靠近他,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你得坚强,彼得罗。”
这位老朋友正在向他告知屋子里其他所有人都已经知道的事。他看着那些人,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尽管他只在快九岁的时候见过一次。那个女人待在一个角落里,他的父亲曾试图在某个星期天下午向他介绍她,而他拒绝和她一起吃冰激凌。她小声地哭泣着,避开他的目光。那一刻,彼得罗明白了一件他此前从不理解的事:父亲完全不是一个伤心欲绝的鳏夫,他也并非因为仍然爱着一个故去的女人才拒绝重新组建家庭。
父亲这么做是为了他。
他内心的堤坝轰然倒塌,被一阵无法承受的悔恨所淹没。一位护士朝他走来,彼得罗想象着她会问自己是否希望和父亲最后道一次别,难道这不是惯例吗?他几乎要开口拒绝,因为一想到他剥夺了父亲重新获得幸福的可能,他就再也无法忍受了。
然而她却说道:“他要求见您。请您来见他吧,不然他平静不下来。”
医护人员让他穿上一件绿色的罩衫,把他带进父亲所在的病房,里面的设备仍然维持着他微弱的生命。氧气面罩盖着他的脸,露出缩成两道缝的眼睛。但他的意识还相当清醒,因为他在彼得罗刚跨过门槛时就认出了他。他开始激动起来。
“爸爸,安心些,我在这儿。”他让父亲放宽心。
父亲用仅有的些许力气抬起手臂,挥动手指,叫他到身边来。
“您不该累着自己,爸爸。”他一边嘱咐道,一边走向床头。他不知道还能对父亲说什么。每一句话都将是谎言。他想,让父亲知道自己爱他是对的,于是他朝父亲俯下身。
巴鲁先生在他开口之前低声说了什么,但因为隔着面罩,他没能听清。他又靠近了些,父亲努力重复了刚才所说的内容。
父亲揭露的事像一块巨石砸在年轻的格伯心上。
彼得罗感到难以置信又心烦意乱,离开了奄奄一息的父亲。他无法想象父亲偏偏选择在这一刻向他透露一个如此可怕的秘密。他觉得他荒唐又无礼。他觉得他很残忍。
他犹豫地往后退了几步,向门口走去。但不是他在后退,而是他父亲的病床在远去,就像一条随波漂去的船,就像要在他们二人之间制造一段距离。它最终自由了。
在他们诀别时,他在巴鲁先生眼中看见的不是遗憾,而是宽慰。冷酷又自私的宽慰。他的父亲——他所认识的最温和的人——摆脱了那个在他心中藏了大半生的难以消化的结。
现在,那份重负完全落在他身上了。
16
雨水从车窗和挡风玻璃上滑落,形成一道道交错的细小水纹。在雨幕之外,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转瞬即逝。其他车辆的灯光混杂在一起,扩散放大,变得模糊,而后像海市蜃楼一般消失又重现。
格伯坐在他那辆旅行车的驾驶座上。在马可出生后,他就满怀遗憾地用它替代了那辆拉风的阿尔法·罗密欧敞篷跑车。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手中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特雷莎·沃克发来邮件,还附有一个音频文件。
……我很抱歉让您卷进了这一切……
那是汉娜·霍尔第一次接受催眠治疗时的录音。
……等您听完录音后,请您立刻打电话给我,其他的我会亲口告诉您……
几天前,在沃克请他接手这个病例的那个清晨,这位同行告诉他,病人曾经突然开始大喊大叫,因为她的脑海中重新浮现出了关于她小时候那场谋杀的记忆。
在那通电话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变化?她没有向他透露的是什么?
格伯戴着一副连接到手机上的耳机,但他还没有勇气开始听这段录音。沃克骗了他。在那次治疗过程中,还发生了别的事情。因此,她才迟迟不把录音发给他,一直将秘密隐瞒到这一刻。
……但我是出于好意,请相信我……
让她改变主意的,是她的私家侦探朋友发现的事情:汉娜试图抢夺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
……在诉讼中没能证明这一点,但警察怀疑汉娜·霍尔意图将那个新生儿活埋……
彼得罗·格伯做了个深呼吸,大型超市的停车场对他而言是一个完美的藏身之处。在这个冬日的黄昏,人们匆匆去购物,然后早早回家。在暴风雨中,他把自己关在驾驶室里,没人注意到他,没人能看见他。然而他并不感到安全。
无论录音里的内容是什么,都能把沃克吓得不轻。
……我本该立刻告诉您的,但我害怕……
格伯在感到自己做足了准备后,将右手大拇指落在了手机屏幕上。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动作——在邮件里的图标上轻按一下,就能打开地狱之门。
录音机的噪声。麦克风被放置到正确的位置,但同时也蹭到了别的东西。
“那么,您准备好开始了吗?”首先传出的是特雷莎·沃克的声音。
短暂的停顿。
“是的,我准备好了。”汉娜·霍尔回答道。
一声机械声响:发条在齿轮间转动。当装置上足了发条后,开始播放一段浪漫的、不协调的旋律。
每一位催眠师都使用自己的方式让病人进入恍惚状态。格伯偏好用节拍器,这样做很老套,但也不失雅致。B先生用迪士尼的老动画电影里的歌曲。其他催眠师会简单地变换着音调说一些暗示性话语,或者调节灯光。让钟摆或钟表在病人眼前摇晃的主意是电影的虚构产物,让病人注视一个螺旋体转动同样如此。
沃克使用的是一个音乐盒。
音乐声持续了一分半钟,然后开始放缓。格伯想象着,随着音乐声渐渐消逝,病人也在慢慢进入昏睡状态。
“汉娜,我想要你回到过去的时光……我们从你的童年开始……”
“好的……”汉娜回答道。
沃克的语调是慈爱和令人安心的。事实上,这应该作为整理记忆的常规治疗的开头。在这种氛围中,没有什么会预示一个令人不安的结局。
“我来向你解释我们要做的事……首先,我们要去寻找一段幸福的回忆:我们会用它作为你潜意识中的向导。每一次有东西让你不安或感到奇怪时,我们就会回到那段记忆,你就会重新感觉好起来。”
“没问题。”
一段漫长的停顿。
“那么,你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汉娜吸了口气,然后呼气:“花园。”
17
爸爸非常清楚下一个季节从何时开始。他只需观察植物的根。或者,他闻到风的味道就能预料到夏天什么时候到来,或者什么时候会下雪。在某些夜晚他会观测天空,根据某些星星的位置告诉妈妈在菜园里种什么最好。
我们不需要时钟,甚至不需要日历。所以他们不清楚我的确切年龄。什么时候过生日由我自己决定:我选择一个日子,然后告诉父母。妈妈会做一个砂糖面包蛋糕,然后我们会一起庆祝。
正值春天,我们刚搬到这个地区不久。我这次的名字叫山鲁佐德,声音之家位于一个荒废的果园边缘。
那个花园。
那些树没有因为缺乏照料而枯死,反而自由生长,于是我们整个夏天都会有水果吃。
房子位于一座小山丘的顶部,不大,但在那上边可以看见许多东西:群鸟突然飞起又滑翔至地面,和谐一致地飞舞着;尘土的旋涡在一行行树木间顽皮地相互追逐。有时候在晚上能看见远处有一些奇怪的光亮。妈妈说那是烟花,人们让它们在空中爆炸,用来庆祝。我疑惑我们为什么没有在那儿和他们一起。我没有得到答案。
房子的正中间长了一棵樱桃树。树长得很高,简直要撑破屋顶。爸爸决定把阿多安置在树下,这样树根就会保护他。但我觉得还有另一个原因:这样一来,阿多就能和我们靠得更近一些。我喜欢全家人聚在一起,妈妈和爸爸也更高兴。
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但夏天更好。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夏天到来。现在的天气很奇怪,有时是晴天,有时会下雨。下雨的时候,我通常会读书。但我已经读完了所有书,其中一些已经读了好几遍,我感到厌倦。爸爸答应会给我找些别的书,但他还没有找到。我感到很无聊,于是我认定,我上一次生日已经过去够久的了。晚上,我走进厨房,郑重地告知爸爸妈妈,第二天是我的生日。像往常一样,他们对我微笑,并表示同意。
第二天,一切都准备好了。妈妈点燃了烧木柴的炉子,但不仅仅是为了做那著名的砂糖面包蛋糕。她还做了很多非常美味的食物。这天晚上,等爸爸带着找给我的礼物回到家时,我们将会有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盛宴。
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我快乐得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天。最让我激动的是为生日宴做准备。我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一切都会变得更加美好。整个世界都被我的喜悦感染了。
为了生日宴,妈妈在樱桃树周围点了许多蜡烛,并在树枝上系了一些彩色布条。她铺了一条床单,在上面放置食物,还有一壶柠檬水。爸爸弹着吉他,我们唱着我们的歌谣。我用我的铃鼓给爸爸伴奏。然后我独自继续唱下去,而爸爸放下乐器,搂住妈妈的腰,邀她跳舞。她笑了,任由他带着她跳。只有他知道如何让她笑得这般开怀。裙摆扬起,露出她的脚踝,她那双裸露在地上的脚美极了。她直视着他的双眼,而爸爸的目光也无法从她的眼睛上挪开。只有她知道如何让他感到这般幸福。我太快乐了,几乎要哭出来。
接下来是送礼物的时刻。我欣喜若狂。通常我不会收到太大的物件,因为我们重新出发时会很难带走。爸爸会为我做一把弹弓,或者用木头雕刻一些小玩意儿:有一次,我收到了一个漂亮的海狸木雕。但这一次不同。爸爸从家里消失了一段时间,当他回来时,他带着一辆自行车。
我简直无法相信。一辆专属于我的自行车。
这不是一辆新车,有点儿生锈,一只轮子和另一只不一样。但这有什么要紧?这是我的自行车。我从未拥有过一辆自行车,这是第一辆。我高兴得忘记了我其实不会骑车。
我没花多长时间就学会了骑车。爸爸为我上了两堂课,但在摔倒过几次后,我就停不下来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一行行树木间骑车飞奔,妈妈说从家里都能看见我激起的飞尘。我们订立了一个协议:我知道,当我们离开的时候,我必须留下这辆自行车,但爸爸承诺,我会拥有别的车。但是,没有任何一辆车和这一辆一样。没有任何自行车和我的第一辆自行车一样。
我的头发长长了许多,现在已经长到我的后背下部了。我为自己的头发感到非常骄傲,它们和妈妈的头发一样长了。她说,如果我不想剪掉头发,至少得把它们束起来。她给了我她的一只发夹,爸爸非常喜欢的那只带有蓝色花朵的发夹。我很清楚她有多爱惜那只发夹,我绝对不会弄坏它。
但有一天晚上,当我像往常一样骑完车回家时,那只发夹却不在我头上。
我感到非常难过,但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尽管妈妈和爸爸在晚餐时注意到我的情绪和平常不一样,我也不愿意解释。只是到了第二天,我还是没能找到发夹。虽然我还是和前一天一样骑行了同一段路。我来来回回地骑过那段路,却什么也没找到。
花园是个迷宫。我告诉自己,在这里很容易迷路。但是我再次向自己承诺,我会把这座花园走个遍,直到找到妈妈的发夹为止。
第四天,当我在离家更远的一个区域巡查时,发生了一件极其诡异的事情。有个东西突然打在我的脸上。我伸出脚后跟,踩在岩石上刹住车,然后转头去看。
地上正是那只带有蓝色花朵的发夹。它怎么会突然直直地撞到我脸上呢?没有风,四周的树木也都静止不动。我惊讶得呆住了。我感到自己在急促地喘气,却无法阻止自己。
我戴上那只发夹回了家,但对发生的事只字不提。我还得为这件事找到一种解释。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那是我的错。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错。但那是我的错。
夜里,我无法入睡。我决定,第二天我要去重新检查那个地方。是的,我会这么做。因为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事情竟会这样发展,简直太荒谬了。
第二天清晨,我吃过早餐就匆匆跑出了门。我记得我是在哪里找到发夹的——而且地上还有我用脚后跟急刹车时留下的痕迹。这个地方处于一阵怪异的寂静中。没有任何昆虫、鸟儿或其他动物:就好像所有的生灵都消失了。正当我思索原因时,我环顾四周,看见了一样昨天没有的东西。或者是我昨天没注意到。
在树皮上,有人刻了一个箭头。
我感到既困惑又慌乱。这是个什么玩笑?这不可能是真的。规则四:永远不要靠近陌生人,也不要让他们靠近你。但我不确定这个箭头是不是他们刻的。我内心的一部分说,这一次与他们无关,所以我可以朝箭头指示的地方走。我观察着箭头指示的方向,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树。我把车停在地上,走过去检查。走出十来步后,我发现了另一个箭头。
这一次,箭头被刻在一棵桃树的树皮上。
我顺着这个箭头的指示继续走,接着又冒出了第三个箭头,被刻在一棵巴旦杏树上。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这是个寻宝游戏。我激动万分,忘记了我本应感到害怕。我很擅长找记号,事实上,我对最终的奖励是什么兴趣不大。我没有想过奖励的事,也许是因为这是第一次并非我一个人在玩耍。
因为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这出自某个人之手。
我走到一片小小的林间空地。让我极为惊讶的是,最后一个箭头画了一个圈。
这到底表示什么?我应该往哪儿去找?突然间,我感到自己很傻。就好像他们只是想捉弄我一样。这可不好玩。但有什么不对劲儿。我环顾四周,感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有人在观察着我。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直直地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