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迪显得很惊讶:“你想要再听他讲什么?为什么?”
“我们不想弄明白他为什么要说那个谎吗?”他回答道。
“遗憾的是,我们已经明白了,答案在于他在白俄罗斯遭受的暴力和虐待。但对埃米利安来说,向新家庭报复更加简单。你听到了,不是吗?‘我的茶点总是很糟糕’。”巴尔迪重复道。
“您认为他是在寻找借口吗?”格伯感到难以置信。
“不管怎么说,被揭穿的说谎者倾向于归咎于他人:连六岁的说谎者也会这样……‘我不喜欢茶点,所以我编造了关于地下室的整个故事’。”
“那么,您认为这个小男孩是在刻意报复?”
“不。”巴尔迪反驳道,“我认为他仅仅是个小男孩。”
他们停止了交谈,因为这时卢卡正在招呼他的同行者:他让他们聚集在一起,为埃米利安祈祷。不一会儿,他们排成一圈,低下头,闭着眼睛,互相牵着手。
就在这时,格伯抓住了一个不寻常之处。
在没人能看见的时候,埃米利安的养母——一位相当令人喜爱的女士——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那笑容既不表达欣慰,也不表达感谢。非要形容的话,那就像是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在她和其他人一起睁眼的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格伯正要提醒巴尔迪注意这一点,但他停下了,因为他衣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他取出手机,在屏幕上读到一个已经很熟悉的号码。
“沃克医生,我昨天就在等您打电话来。”他算了算时间,如果在佛罗伦萨大约是正午,在阿德莱德就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半,“您应该把汉娜·霍尔第一次接受催眠治疗的录音用邮件发给我,您记得吗?”
“您说得对,对不起。”她语气激动道。
“发生什么了?”格伯问道,他凭直觉意识到出了状况。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沃克多次重复道,“我很抱歉让您卷进了这一切……”
15
她在试着告诉他什么?特雷莎·沃克有什么应该感到“抱歉”的呢?她说她让他卷进了什么?格伯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他快速离开法院,来到街上,正像他第一次和沃克通话时那样。在这种似曾相识的不安中,一阵寒风从大楼上刮下来,冲击着他的脸:现在也要下雨了。
“请您冷静些,试着跟我解释清楚。”他说道,试图让沃克平静下来。
“我本该立刻告诉您的,但我害怕……您让我把跟汉娜的第一次治疗录音发给您,于是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格伯依然很困惑:“您故意不把文件发给我?您是想告诉我这个吗?”
“是的。”她承认道,“但我是出于好意,请相信我……等您听完录音后,请您立刻打电话给我,其他的我会亲口告诉您。”
这份录音里有什么?沃克之前决定向他隐瞒什么秘密?尤其是,这为什么现在才成了问题?格伯凭直觉明白另有蹊跷。那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他暂且搁下录音的事,专注于当下的谈话。
“好吧。”他简短地说道,“但您现在为什么这么慌乱?”
“我的侦探朋友结束了对我们这位病人的调查。”
格伯想起沃克提过会寻求一位熟人的帮助,但他没有料到会得出令人忧虑的结果。看来是他想错了。
“在澳大利亚有六个女人名叫汉娜·霍尔。”沃克继续道,“但只有两个人年龄在三十岁左右……一个是国际知名的海洋生物学家,但我马上就意识到她和我们认识的那个人不是同一个。”
格伯表示同意:“另一个是谁?”
特雷莎·沃克停顿了一会儿,带着喘息的声音,十分惊恐:“另一个两年前试图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夺一个新生儿,把他从公园里的婴儿车中带走。”
不知不觉间,格伯逐渐放慢了脚步,直到完全停下。
“她没能成功,因为孩子的母亲开始叫喊,她就逃走了。”
他无法相信自己从电话中听到的一切。
“格伯医生,您还在吗?”
“在。”他确认道,但已无法呼吸。谁知道他为什么确信这个故事不会就此结束。
“几个小时后,警方找到了汉娜。当警察去逮捕她的时候,他们在她家里找到了一把铁锹和一只小木匣。”
格伯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他害怕手机会从手中滑落。他背靠在一座房子的墙上,俯下身,浑身颤抖,等待着更糟的结局。
“在诉讼中没能证明这一点,但警察怀疑汉娜·霍尔意图将那个新生儿活埋。”
[1] 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 1445—1510), 15世纪末佛罗伦萨的著名画家。——编者注
[2] 意大利佛罗伦萨旧宫前的“L”形广场,得名于旧宫(领主宫),建于14世纪。——编者注
[3] 亦称“旧宫”“领主宫”,建于13世纪,是佛罗伦萨重要的市政建筑。——译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4] 意大利港口城镇,位于托斯卡纳大区格罗塞托省,是著名的旅游胜地。
[5] 布鲁斯·威利斯是美国电影明星,下文提到的电影是其主演的《第六感》。
[6] 童话故事《大拇指汤姆》中的主人公大拇指汤姆将面包屑撒在路上,想借此找到回家的路。——编者注
[7] 均为童话中女主人公的名字,白雪出自《白雪公主》,爱洛出自《睡美人》,辛德瑞拉出自《灰姑娘》,贝儿出自《美女与野兽》,山鲁佐德出自《一千零一夜》。
[8] 一种抗抑郁药物。
[9] 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在西方兴起的一系列精神或宗教活动和信仰,涉及的层面极广,包括冥想、通灵、转世等。
[10] 英国作家鲁德亚德·吉卜林所著儿童文学作品《丛林之书》的主人公。
[11] 巴鲁是《丛林之书》中的一只棕熊,主人公毛克利的好友。前文中“B先生”是“巴鲁先生”的简称。
[12] 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合1.6093公里。——编者注
第2章 7月7日
这一天会永远扰乱彼得罗·格伯的生活,它以一个澄澈的黎明开始。佛罗伦萨夏季的天空有一道玫瑰色的光,但这道光一落在屋顶上就成了琥珀色,尤其是在清晨。
实习期结束后,格伯用他作为儿童心理师的第一笔工资,立刻在卡诺尼卡大街上租了一间公寓。公寓位于一座旧大楼的顶楼,楼里没有电梯,想要到那里,就不得不徒步爬八层楼梯。把它称作公寓实在有些夸大。事实上,它只有一个小房间,里面勉强能放进一张单人床。没有衣柜,衣服都挂在从天花板上牵下来的绳索上。有一个做饭的角落,厕所藏在一扇屏风后:当有客人要过夜时,就得轮流用厕所,另一个人得在楼梯平台上等。
但这个小小的地方允许他完全独立。他并不讨厌和父亲一起住在家里,但到了三十岁,他认为重要的是拥有一个自己的地方,承担起一些小小的责任,比如付账单或供养自己。
另一个好处是,当他有新的追求对象时,可以不必再光顾旅馆——这个狭窄居所的花费也更少。因为有一件事是彼得罗无法放弃的:追求女人是他的一大爱好。
女人们都说,年轻的格伯是个美男子。他感谢上帝,因为自己并没有遗传父亲的鼻子和难看的招风耳。最讨女孩子喜欢的是他的微笑。“仿佛有磁力”——她们通常这样定义它。是那三个酒窝的魅力,他说,强调了“三”这个不对称的奇怪个数。
与他的许多同龄人不同,格伯脑中从来没有浮现过组建家庭的想法。他不能想象自己和同一个人共度一生,也毫无生儿育女的意愿。他喜欢小孩子,否则,他不会选择和父亲一样的职业。他认为小孩子的复杂程度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这使得他们比成年人更加有趣。尽管如此,他无法设想自己作为一个好父亲的样子。
那个七月的早晨,彼得罗·格伯在六点四十分醒来。阳光透过百叶窗,温柔地滑过迷人的布里塔妮赤裸的背部,仿佛一块金色的汗巾,突出她肩膀的完美曲线。彼得罗翻过身,侧目观赏这位俯身睡着的美人身上独有的景色:栗色头发长长地披下,但露出了一部分迷人的脖子;双臂交叉着放在枕头下,像一位跳舞的美人;被单包裹至腰部,隐约露出她雕塑般的臀部。
他们认识还不到一天,在当晚的航班把她带回加拿大前,他们就会告别。但彼得罗·格伯决定,他会让她在佛罗伦萨的最后几个小时变得难以忘怀。
他准备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小计划。
早餐他会带她去吉利咖啡馆吃面食,然后去圣塔玛利亚诺维拉附近的著名香料药坊买古龙香水和化妆品。这样的安排绝不会出错:女孩子们都发疯似的爱去那儿。接着是一场游览,专为探索在旅行指南里找不到的秘密风光。之后开着敞篷跑车到马尔米堡去吃洛伦佐绝妙的维西利亚风味意面。但与此同时,当格伯等待他年轻的女友醒来时,他开始想起他的父亲。因为这些热情是他传给他的。
巴鲁先生热爱他的城市。
只要可以,他就喜欢四处闲逛,发现佛罗伦萨新的事物、气味和人。所有人都认识他,所有人都向他打招呼。他瘦高个儿,永远穿着博柏利外套,即便在晴天也戴着宽檐挡雨帽。夏天他穿着方便的齐膝短裤和印花衬衫,但也穿着糟糕的皮凉鞋。他走过时绝对会引人注意。他离家前会在衣袋里装满彩色小气球糖果,之后再把这些小玩意儿一视同仁地分送给大人和小孩。
在彼得罗小时候,他的父亲会牵起他的手,带他在城里游逛,向他展示那些他之后会用来给女孩子惊喜的东西。比如维琪奥宫一面外墙上雕刻的人脸,据说这是米开朗琪罗雕刻的一个死刑犯的面部轮廓,在犯人被带往刑场时,他恰巧经过;或者本韦努托·切利尼[1]的自画像,它被藏在他的《珀尔修斯》的后颈上,只有站上佣兵凉廊[2],从后方看向这座雕塑时才能发现;还有出现在一幅十五世纪的圣母像上的不明飞行物;或者在瓦萨里走廊[3]展出的古代儿童肖像移动画展。
但是,在所有稀奇古怪的事物中,从彼得罗小时候起就一直给他带来极大震撼的是“弃婴轮盘”,它位于育婴堂[4]外部,可追溯至十五世纪。这是一个旋转的圆柱形石盘,就像一个摇篮。无力抚养新生儿的父母会把孩子放进这个装置里,然后拉动一条系着铃铛的细绳,提醒修道院里的修女。修女们会转动圆盘,抱出新生儿,这样孩子就不必被迫在露天中待得太久。这个发明主要的好处是可以让遗弃孩子的人保持匿名。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这些孩子会被展示在公众面前,以便让愿意照料他们的好心人收养,或者为了让内疚的亲生父母有机会再领回孩子。
通常,彼得罗的女伴们听到这个故事会很感动。这对他来说是好事,因为从那一刻起,他几乎就能完全肯定,不久之后他就会把她们带上床。他从来不对感情抱有太大信任,他会毫不费力地承认这一点。既然他不知道如何坠入爱河,也就不觉得自己会被一个女人所爱。这也许是因为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缺少一个作为参考的女性形象:他的父亲很早就成了鳏夫。
巴鲁先生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他搁下巨大的悲痛,负担起养育一个年仅两岁的孩子的责任,而这个孩子对他的母亲没有任何记忆。
直到上小学,彼得罗从来没有问过关于母亲的任何事,也并不想念她。他无法为一个他从来不认识的人感到悲伤。他的妈妈是一位美丽的女士,她出现在一本皮质装帧的旧相册的全家福里,仅此而已。
但是,在六岁到八岁时,他心中有时会跃出某些东西。
在那段时间里,他纠缠盘问过父亲:他想要知道一切——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她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激凌?她什么时候学会骑自行车的?或者她小时候的洋娃娃叫什么名字?遗憾的是,父亲并不知道所有的答案,常常不得不即兴发挥。但是,在那段时间过后,他的好奇心毫无缘由地完全消散了。他再也没有问过任何事。仅有的几次,在家里提起这个话题时,他们在几句毫无结果的话之后便结束了谈话。但是,有一句话是父亲每一次都会说的。
“你的母亲非常爱你。”
这就像是一个借口,为了勾销她在他出生仅仅二十一个月后就去世的过错。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彼得罗都没有看见巴鲁先生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他甚至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但是,在他快九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一个星期天,他的父亲带他去吃维沃利冰激凌。这次出行看上去像一段平淡无奇的闲逛。在路上,父亲再一次向他讲述,这种冰镇甜品是在佛罗伦萨发明的,它第一次出现是在美第奇家族的宫廷里。然后,当他们坐在那家历史悠久的冰激凌店外面的小桌旁时,一位优雅的女士走近他们,父亲介绍说,她是“一位朋友”。小彼得罗立刻意识到,这场相遇并不像他们两人希望他相信的那样是出于偶然。相反,这是为另一个目的预先安排好的。无论那是什么目的,他都不愿意知道。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杯子里五颜六色的榛子巧克力味冰激凌,他甚至一勺也没尝。他任由冰激凌在他们沉默的注视中融化,脸上显出只有小孩子才知道如何表现出的凶狠模样。他从未有过一个正式的母亲,也不想要一个替代的母亲。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
许多年后,在那个七月的清晨,迷人的布里塔妮开始在床上屈身扭动,预示着她即将醒来。她转向彼得罗,在睁开她那双绿眼睛后,赠予他一个最灿烂的微笑。
“早安,加拿大东部光彩照人的女孩,欢迎来到佛罗伦萨的美好清晨。”他一边庄重地问候她,一边拍拍她的臀部,轻吻她的双唇,“我为你准备了一大堆惊喜。”
“是吗?”女孩兴致勃勃地问道。
“我想让你忘不掉我。五十年后,你会向小孙子们讲起我,我向你保证。”
年轻女孩向他靠近,在他耳边低语道:“向我证明这一点。”
于是彼得罗滑到了被单下。
布里塔妮让他这么做了:她向后仰起头,半闭上眼睛。
就在那一刻,他的手机开始振动起来。他咒骂了在那个不恰当的时刻打来电话的人,无论那是谁。然后他重新钻出来,接听了那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是格伯先生吗?”一个冰冷的女声问道。
“是的,您是哪位?”
“我从卡勒基医院心脏病科打来电话,请您立刻到这儿来。”
这些话在他脑海中多次拆解开又重新组合起来,而他努力想要抓住它们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