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朝灌木丛喊道。
“喂!”回声答道。
“出来!”
“出来!”
“你在吗?”
“你在吗?”
“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
“我知道你在……”
“我知道你在……”
我知道那人在。这回声听上去像我的声音……但不是我的声音——我几乎可以肯定。一阵怪异的痒爬上了我的背部。
我应该回到我的自行车那儿去。我应该回家去。
我整个晚上都在想这件事。当我在餐桌旁吃着蔬菜时,我用一根手指在面包屑里画出了我在最后一棵树上看见的环形箭头。妈妈和爸爸没有注意到。当我冲洗晚餐的碗碟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标记是什么意思。躺在床上时,我无法入睡。
第二天,我再一次来到了那片小小的林间空地。我的手心在出汗,我无法保持平静。但我必须这么做,否则,那个念头会让我不得安宁。最后那个箭头有一个可能的含义。我脑海中出现的唯一一个含义。我知道,这有点儿傻,但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做了个深呼吸,张开双臂。接着,我开始旋转身体,先是慢慢地转,然后不停加快。我转啊转啊,环顾着四周。那些树木像旋转木马一样围绕着我快速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我的身体掀出一阵轻风,我的头发飘扬飞舞。现在,连树木都和我一起旋转了。
然后,在树木间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我试着停下来,但绊了一跤,向后摔倒在地上。一阵小女孩的笑声。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因疲惫和激动而气喘吁吁。阳光晃花了我的眼睛,但我辨认出一片向我靠近的阴影。我快速起身,但仍然感到眩晕。最终,我看见了她。
“你好。”她对我说道。
“你好。”我对她说道。
她穿着一件印有黄色蜜蜂的连衣裙和一双白色的凉鞋。她的金色长发梳得比我的头发整齐,皮肤非常白皙,而我的皮肤已经被夏日的太阳晒黑了。我一直想知道其他小孩子是什么样子的。现在我知道了,他们看上去与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该怎么表现。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规则三:永远不要将你的名字告诉陌生人。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说。”我已经违反了规则四,我不会再自找麻烦。
“好吧,那就不说名字了。”
“也不要问问题了。”我要求道,这样看上去我就没有过分违反和爸爸妈妈订立的规则了。
“不说名字,也不问问题。”她同意道,然后向我伸出一只手,“你想来看一样神奇的东西吗?”
我犹豫了,并不相信她的话,但我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比起对后果的恐惧,想要越界的冲动要强烈得多。于是我牵起她的手,跟随着她。我从来没有触碰过除了妈妈和爸爸以外的人。这种全新的触感很奇怪。我想,这对那个小女孩来说应该很平常,不过谁知道为什么呢?说到底,我对她一无所知。仅仅因为这一点,我就感觉自己变了。
我们突然停下来,她转头望向我。“闭上眼睛。”她命令我。
既然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可以再走远些,我告诉自己。于是我听从了她的话。
我感到自己被拉着往前走。我的双脚自动迈着步子。我紧握着那个陌生小女孩的手,直到我们再一次停下。
“到了。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睁开眼。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白色,像雪一样。但那是小小的雏菊。成千上万朵花儿。我立刻明白自己到了一个宝藏地,因为这里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如果我新认识的小女孩想要跟我分享她的秘密,那么这些秘密在我心中也珍贵起来。我不想这么说,但有一个词在我的脑海中萦绕着。说出这个词会让我很尴尬,我等待着由她说出口。
“我们是朋友了吗?”她问我。
“我想是的。”我微笑着回答她。
她也笑了:“那么我们明天也要见面……”
明天变成了后天,又变成了大后天。实际上,我们几乎天天都见面。约定的地点在刻着环形箭头的那棵树下,或者在雏菊花田里。我们一起逛了很久,谈论了很多我们喜欢的东西。正如约定好的那样,我们不问私人问题。因此她不问我任何关于妈妈和爸爸的事,我也不想知道她家在哪儿——尽管我从未注意到附近有房屋——或者她为什么总是穿着那件印着黄色蜜蜂的连衣裙。
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关于对方的太多事,但这不成问题,尽管我也许应该向她坦白,我迟早会离开这儿。这样一来,就像我无法带走我的自行车一样,我也不得不向我拥有的唯一一个朋友告别。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坐在一个池塘边,扔着小石子打水漂。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的朋友有话要说,然而她只是转过头来看我。接着,她垂下目光,注视着我的肚子。
“怎么了?”我问道。
她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掀起我的背心,然后把自己温热的手掌贴在我的肚子下部,靠近肚脐的地方。我由着她这么做,事实上,她的抚摸很令人愉快。但我意识到她很不安。
“你不会喜欢的。”她对我说道。
“什么?”
“但这有必要。”
“什么?我不明白……”我紧张起来。她为什么不解释得清楚些?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她拿开手,突然站起身来,我知道她要走了。“我们明天还见面吗?”我问道,因为我害怕自己冒犯了她。但我不觉得自己说了或做了什么让她生气的事。
她像往常一样对我微笑,但接着回答我道:“明天不见面了。”
夜里,我在睡觉。我在床上不停地翻身。我在做梦。我的朋友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肚子上,但这一次她的抚摸并不令人愉快。这一次她的抚摸让人痛苦。
我睁开眼睛。天还黑着。我的朋友消失了,但那痛苦还在,还在那里——在下部,在深处。我在流汗。我感觉自己在发烧。我开始呻吟,妈妈和爸爸闻声赶来。
我烧得更厉害了。我觉得热,然后觉得冷,接着又觉得热。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时会失去知觉。我在山丘上的声音之家里——我知道,然后又不知道了。屋外是夜晚和花园——夜晚的花园一片黑暗,甚至没有月亮。我开始说胡话。我呼唤着我的朋友,尽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的肚子很痛,非常非常痛。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痛苦过。为什么是我?我犯了什么错?妈妈帮帮我,让痛苦走开。爸爸帮帮我,我不想要这样。
我看见他们了。爸爸站在房间中央,抱着双臂,将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他惊恐地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哭着跪在我的床边,一只手放在我的肚子上。她很绝望。
“原谅我,我的孩子。”
我不知道应该原谅她什么,让我痛苦的不是她,而是我体内的某样东西。那像是某种在我的肚子里挖洞的昆虫。一只黑绿色的、长长的、有绒毛的昆虫。它有着锐利的小爪子,用来切肉,然后吸我的血。
拜托了,爸爸妈妈,把它从那儿弄走吧。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正在靠近的阴影。是我的朋友,她来看我了。我通过那件印着黄色蜜蜂的连衣裙认出了她。她坐在床上,拨开粘在我额头上的头发。
“我告诉过你,你不会喜欢的。”她重复道,“但这有必要。”
什么有必要?我不明白。接着,她转向妈妈和爸爸,我意识到他们并不因为她的出现而生气。
“对他们来说有必要。”我的朋友肯定道,同情地看着他们。
“为什么?”我气喘吁吁地问道。
“有一个地方叫作医院。”她回答道,“你在你的书里读到过相关的内容,不是吗?”
没错,这是真的。人们生病时就去那里。但我们不能去那儿,因为陌生人。规则二:陌生人就是危险。
“你的情况很糟糕,你有可能会死,你知道吗?”
“我不想死。”我惊恐地回答道。
“但如果不立刻吃药的话,你就会死。”
“我不想死。”我抽泣着说道。
“你妈妈和你爸爸明白这一点,所以你爸爸现在很害怕,而你妈妈向你请求原谅……因为他们不能带你去医院。如果他们带你去了医院,一切都完了。”
妈妈哭泣着,恳求着我,就好像我自己能做些什么一样。爸爸则不同,他和平常的样子不同,平常的他总会让我感觉到安全。而现在他似乎很无力,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我在感觉到危险时看向他的那样。
“我会死吗?”我问道,但我知道答案是什么。
“想想吧,如果你现在死了,我们就可以永远待在这儿的花园里。”我的朋友说。
“为什么我一定得死?”我知道有一个理由,我们对那只在我体内横行的该死的昆虫无能为力。这样的事在很久以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我的朋友把头歪向一边,端详着我:“你知道为什么……你杀死了阿多,并且取代了他的位置。这就是对你的惩罚。”
“我没有做过你说的事。”我抗议道。
“不,你做过。”她反驳道,“如果你现在不死,将来某天你们都会死。”
18
汉娜发出绝望的叫喊声:“不是我做的,我没有杀他!”
“好的,现在冷静些……”沃克的声音盖过了病人的声音,“你得冷静下来。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汉娜? ”
在结束催眠的倒数开始前,录音就突然中断了。
彼得罗·格伯等待了几秒才摘下耳机。那女人的尖叫声像耳鸣一样仍在回响。现在格伯需要重新找回宁静。他发现自己的脖子和手臂僵硬,手指紧紧抓在双腿的膝盖位置。
他回想起,一切都是从那次治疗开始的。在催眠状态下,汉娜·霍尔认为自己杀死了阿多。这不是因为她拥有对那场谋杀的直接记忆,而是那个她想象中的小女孩告诉她的。这是什么意思?必须再深入挖掘她的脑海,找到那段确切的记忆,如果那段记忆真实存在的话。但现在,他已不再确定自己是否还想这么做。
他朝方向盘伸出一只手,颤抖着点亮了仪表盘。他没有发动汽车,只是想要把车窗打开一道缝。
雨中的清新空气涌进了驾驶室,扫走了恐惧的刺鼻气味。格伯慢慢地吸气和呼气,试图恢复过来。接着,他想起了特雷莎·沃克的话。
等您听完录音后,请您立刻打电话给我,其他的我会亲口告诉您。
他本想回家,回到西尔维娅和马可身边。他本想回到过去,拒绝帮助沃克。然而他却陷入了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故事中,尤其是,他感觉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却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他抓起手机,检查了电量。汉娜·霍尔第一次接受治疗的录音时长将近两小时,也许剩余的电量不够打一通电话了。但他必须知道沃克所说的“其他的”。他输入了那个已经被存在手机备忘录里的电话号码。
“那么,您已经听过录音了?”手机响了两声后,沃克立刻问道。
“是的。”他回答道。
“您有什么想法?”
“和我之前所想的一样:汉娜·霍尔在她很小的时候杀死了她的哥哥。也许并非有意,也许是一个意外。这件事发生后,她的父母认为法院无论如何都会把女儿从他们身边带走。此外,他们想要保护汉娜不受她犯下的罪行的影响,于是带着她与世隔绝:她永远不该得知真相。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创造了一种生活方式,在这种生活方式中,他们不把其他人纳入考量,远离其他人,也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但显然,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比如,他们不能去看医生。”
“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您会让您孩子的生命陷入危险吗?”沃克语气激动地问道。
“当然不会。”他不情愿地回复道,“您这么说是想证明什么?”
“只有为了逃离一个更大的危险,汉娜·霍尔的父母对待女儿病情的举动才合情合理。”
“您是说陌生人?”他用嘲讽的语气反驳道,“陌生人根本就不存在。汉娜的父母是在逃离他们自己,逃离社会的审判。有了子女,人们就可以容许自己做出任何自私的行为,只要把那称之为爱就够了。”
他很清楚这一点,因为他的父亲就曾对他做过同样的事。
“关于花园里的那个小女孩,您怎么看呢?”
“汉娜从小就能听见那些声音……和所有的精神分裂症病人一样,很遗憾。”
他本应该听从西尔维娅,他的妻子比他们先诊断出汉娜的病症。然而现在,他感到自己和这个陌生的女疯子拴在了一起,而他不知道她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来。
……在诉讼中没能证明这一点,但警察怀疑汉娜·霍尔意图将那个新生儿活埋……
“那么,照您看来,一切都可以被归结为一个想象出来的朋友?”沃克反对道,她偏偏不愿意接受他的解释。
“那个穿着白色凉鞋和印有黄色蜜蜂连衣裙的金发小朋友是汉娜想要成为却又没有成为的形象:一个和其他小女孩一样的小女孩。这个形象是她的精神创造出来的,是一个为了避免独自面对现实的权宜之计。”格伯愤怒地答复道。
“现实是什么?”
“现实是汉娜一直都知道自己对阿多的死负有责任,但有时候最好是由其他人向我们揭示真相。”
“寻找借口拒绝接受真相的不是汉娜·霍尔,格伯医生……是您。”
“我能知道那个女人身上有什么让您害怕吗?因为您没有跟我解释,那段录音的内容。您为什么对我隐瞒到今天……”
沃克停顿了一会儿。“好吧。”她终于肯定道,“我有个孪生姐妹,名叫丽兹。”
“这有什么关系?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因为她八岁时就去世了,死于急性阑尾炎。”
彼得罗·格伯不由得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您真的认为……”
沃克没让他说完话:“尽管那时是冬天,丽兹被埋葬时仍然穿着她最喜欢的衣服:一件棉质连衣裙,上面印着黄色的蜜蜂。”
19
巴尔迪法官穿着一件长长的天鹅绒睡袍,踩着拖鞋,拖着脚步走到二楼的客厅里。她的家位于阿尔诺河畔的一座小楼,毗邻维琪奥桥[5]。屋子有着花格平顶式天花板,装潢豪华,内部装饰着古董家具、地毯、挂毯和帷幔。每层楼都摆满了装饰品,特别是雕塑和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