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霍尔说的是“守卫”,不是“保护”。谁知道她是不是偶然选用了这个词。但在他看来,那个女人给出的信号没一个是偶然的。
来到幼儿园,他付了车费,冲向大门。跨过门槛后,他停下脚步,惊讶而又迷惑。他立刻感到一阵无力。
迎接他的是十来只铃铛的清脆声响。
跟随着铃声,他走过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有着管道迷宫、滑梯和充气垫的公共休息室。在那儿,一位女老师终于前来接待他。
“马可爸爸。”她认出了他,热情地说道,“您怎么会这么早就来接他呢?”
格伯看见儿子和其他孩子在一起玩耍,爬上架子,又钻进管道。他们的脚踝上全都系着一条红缎带。缎带上系着一只小铃铛。
格伯在衣袋里翻找,取出他昨晚从儿子的脚踝上解下的铃铛。根据汉娜·霍尔所讲的故事,这个被施了魔法的物件是用来将人从死者的地界召回人世的。
“这是我们已经做了几天的声音游戏。”女老师在他开口提问前解释道,“孩子们玩得很开心。”
但是,彼得罗·格伯不知道自己是因此感到更加轻松还是更加紧张了。
13
“如果汉娜·霍尔注意到了马可脚踝上的铃铛,那就意味着她在催眠中对这个细节说了谎。”
“重点是,那个女人见过我们的儿子。”西尔维娅怒气冲冲地提醒他,“这意味着她从远处观察我们,甚至可能还跟踪我们。”
“为什么她一定要在她的故事里故意插入一个谎话,即便知道我很有可能会发现?”
“也许是因为她是个精神病人?”妻子提醒他道。
但彼得罗·格伯并不甘心。这就像她在纸上写下阿多名字的那件事。这些怪事加重了那女人身上的谜团,把他弄得发狂。
西尔维娅不耐烦地听着丈夫从头叙述和汉娜·霍尔接触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正如他猜想的那样,她为这件事的走向感到忧虑。他们已经在家中的客厅里讨论了半个小时,甚至跳过了晚饭,因为两个人都无心吃东西。整个气氛都很紧张。他们必须赶紧找到解决办法,以免为时已晚。
西尔维娅坐在沙发上,继续翻看着汉娜送给马可的那本书。
《欢乐农庄》。
一点儿也不欢乐,彼得罗·格伯在把它和施特罗姆农庄快速类比之后,对自己说道。又一次,汉娜想要向他传递一条令人不安的加密信息。这条信息可以有上千种解释,其中许多种解释光是想一想就令人恐惧。
这就像一个残酷的解谜游戏:每一次他试着解出一个谜题,就发现谜底中藏着一个更加晦涩的谜题。
“我不喜欢这件事。”西尔维娅说道。
“也许汉娜·霍尔只是在试着告诉我一些事,如果我无法理解的话,这是我的错。”
西尔维娅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身,将那本童话书扔到地上:“你为什么要维护她?可能是因为你无法接受她在操纵你这个事实,对吗?”
她很愤怒,格伯不能怪她。
“你怀疑过她有没有在关于铃铛的细节上说谎,却没有怀疑过她的整个故事是否都是谎言。这真荒谬!”
“她的回忆太生动了,不可能是想象的结果。”他反驳道,“天哪,当她在今天的催眠中以为自己被埋在地下的箱子里时,我看见她几乎要窒息了。”
格伯意识到自己把音量提得过高了。想到马可已经睡了,他沉默了片刻,害怕把他吵醒。但他们并没有听见从儿童房里传来任何哭声。
“听我说。”他一边说着,一边靠近妻子,“如果她是个骗子,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她在澳大利亚的心理师已经委托了一名私家侦探去调查她的背景。”
这让他想起来,特雷莎·沃克答应过要把她和汉娜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治疗的录音通过邮件发送给他,但她还没有发过来。
“还有另一件事。”他认真地补充道,“我一开始认为她小时候杀死了那个小男孩的故事是一段假记忆,是因为她精神脆弱又渴求关注才产生的……现在我确信汉娜·霍尔所说的是事实。”
西尔维娅看上去平静了下来:“如果你觉得她没有说谎,那么你认为真相是什么?”
“你还记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那个案子里,那位母亲因谋杀自己的儿子而被判刑吗?”
“记得,那是大学时犯罪学考试的内容。”
“那你还记得我对于那个案件的论点是什么吗?”
“大儿子是杀害弟弟的凶手,于是母亲为了救他,替他顶了罪。”
是被视作一个杀人的母亲,还是被视作一个杀人犯的母亲?彼得罗·格伯问过自己,想象着那个女人反复挣扎时的疑虑。
“你提到这个是想跟我说什么?”
“汉娜·霍尔声称她杀死了阿多,当时她年纪太小,还无法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严重性……我认为阿多是她的兄弟。”
西尔维娅开始明白了:“在你看来,她的父母隐瞒了谋杀一事。为了防止女儿被带走,他们就开始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
他表示同意。
“他们不断改变身份,是因为他们在逃亡。如果某个爱管闲事的人问起汉娜的名字,她就会用一位童话故事中的公主的名字来回答。”
“不仅如此,”格伯肯定道,“你知道,如果没有遭受脑损伤,记忆是不会被删除的。比起生活中的其他任何事件,心理创伤更会给人留下无形却深重的伤痕:埋藏在潜意识中的记忆迟早会重新浮现出来,有时候会以其他形式出现……那名为儿子牺牲自己的母亲以为这样可以拯救他,实际上却让一名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他保留着有关自己杀人行径的记忆,却没有首先考虑清楚这种行为的严重性和意义。因此,他有可能在任何时刻重复这种行为。”
想到汉娜可能会重复自己的罪行,他感到一阵战栗。
“汉娜·霍尔的父母知道,仅仅在逃跑时带着尸体藏匿行踪是不够的……”西尔维娅总结道。
“他们必须向女儿隐瞒发生的事情。”格伯肯定道,“于是他们就编造了关于‘陌生人’的故事,然后是在施特罗姆农庄消失的一家三口。”
“演了一场戏。”
“是一种洗脑方式。”格伯纠正道,“把她活埋是他们的治疗手段。”
为了说服她这是为了她好,母亲让她相信她是一个“特别的小女孩”。
西尔维娅重新坐在沙发上,向后躺倒,感到心烦意乱。彼得罗很高兴妻子赞同他的推论,但他主要是高兴她又重新站在他这边了。
“你会让她离我们远远的,对吧?”她不安地问道。
“当然。”他向她保证道。他完全不希望汉娜进一步干涉他们的生活。
西尔维娅平静了下来。于是他让她安静地待一会儿,自己则从地板上捡起那本《欢乐农庄》。书是敞开的,被倒扣着扔在地上。格伯捡起书,但在重新合上它之前,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其中一幅插图。
那幅图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开始狂乱地翻动起汉娜·霍尔的这件礼物,想弄清楚这个荒谬的新谜题是什么意思。
他唯一能说出的一句话是:“我的天哪……”
14
游戏室里的东西从不改变。
只有这样,孩子们才会对这个环境感到熟悉,在接受问询时才能不受干扰。那些因使用而磨损的玩具会被及时更换。填色书、铅笔和蜡笔永远是全新的。
每一次,其他客人留下的痕迹都会被抹去。每个小孩子都应该觉得这个地方是专为他而设的,就像母亲的子宫一样。
为了让催眠奏效,需要帮助孩子形成习惯。每一个对现状的改变都有可能扰乱治疗,有时甚至会产生毁灭性后果。
节拍器衡量着一段只存在于这四面墙间的时间。每分钟四十下。
“最近怎么样,埃米利安?你还好吗?”当确定小男孩的确已经进入轻微恍惚的状态后,格伯问道。
小男孩正忙于完成一幅蒸汽火车的画,点点头表示肯定。他们两人坐在小茶几旁,面前摆着一沓纸和许多可供选择的颜料。
这天早上,这个白俄罗斯小男孩穿着一件有点儿紧身的T恤衫,突出了他身上厌食症导致的衰弱迹象。格伯试着不让自己被他瘦弱的外表影响:被小男孩“指控”的五个人的生活正岌岌可危。
“你记得你上次跟我说了什么吗?”他问道。
埃米利安再次表示肯定。格伯不怀疑他还记得。
“可以请你重复一遍吗?”
小男孩犹豫了一会儿。格伯很肯定他理解了这个要求,但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把故事重复一遍。然而,从他们中断的地方继续讲下去是很重要的。
“我当时正像现在这样画画,然后听见了一首关于好奇小孩的童谣……”埃米利安开始低声讲述,仍然专心致志,“于是我走到地下室……妈妈、爸爸、爷爷、奶奶和卢卡叔叔都在那儿。但他们脸上戴着面具,动物面具。”他详细解释道:“一只猫、一只羊、一头猪、一只猫头鹰和一头狼。”
“但你依然能认出他们,对吗?”
埃米利安平静地发出两个短促的音,表示同意。
“他们当时在做什么,你还记得吗?”
“对的,他们都光着身子,在做网上的那些事情……”
格伯想起来,埃米利安选择了这个非常有效的转喻方式来描述性行为场面。他用几乎同样的词来确认上一次庭审时讲的故事,这让人欣慰。他的记忆清晰明了,没有被更多的幻想干扰。
格伯抬起目光,朝着安装着镜子的那面墙看了片刻。他无法看到安妮塔·巴尔迪的表情,但他知道这位未成年人法庭法官正在再一次问她自己,这个说法是否与事实相符。他也能想象出被告人紧张的面容:谁知道此刻埃米利安的养父母、祖父母和收养机构的负责人卢卡的脑海中在想些什么。他们未来的生活取决于这个六岁的小男孩将会说出或不会说出的话。
“你还在其他时候去过地下室吗?”
小男孩摇头表示没有,展现出毫无兴趣的样子。于是,为了让他回到当时的场景,格伯开始重复那首童谣——埃米利安那晚听见了这首童谣,并在它的指引下走到了涉案现场。
“有个好奇小孩,在角落里玩耍,在寂静黑暗里,听见一个声音。开玩笑的幽灵,唤了他的名字,他想要吻一吻,这个好奇小孩。”
埃米利安拿起了一支黑色蜡笔。格伯注意到他开始修改自己的画。
“茶点……”他说道。
“你饿了吗?你想吃点儿东西吗?”格伯问道。
埃米利安没有答话。
“到吃茶点的时候了吗?我不明白……”
小男孩可能在试着转移话题。但小男孩抬起目光看向他,接着又看向镜子。格伯觉得他是在用关于茶点的话来干扰在屏障后听他说话的人。埃米利安想要引起注意——但只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于是,格伯把精神集中在那幅画上。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看见的内容。
彩色的火车被改成了一张脸——双眼锐利,却没有瞳孔,嘴巴巨大,牙齿尖利。
在这些模糊的面部特征中凝聚着他童年中所有的焦虑和恐惧。你小时候的那些怪物虽然不见了——格伯想起来——但它们还在那里。你看见了它们。
画完这幅画的时候,小男孩给它起了个名字。
“马奇。”他低声为它命名道。
格伯明白,是时候把这个天真的孩子从他的噩梦中解救出来了。在游戏室里,所有东西永远都是一个样,什么都不会改变,然而格伯带来了一件意料之外的新东西。他把埃米利安面前的纸张挪开,向他展示治疗开始前藏在这些纸下面的东西——汉娜·霍尔送给马可的童话书:《欢乐农庄》。
“你看过这本书吗?”他问道。
小男孩端详了它片刻,但一言未发。心理师开始翻动这本简短的插画书。在关于农庄的画中,常常出现同一群柔顺的主角。
一只猫、一只羊、一头猪、一只猫头鹰和一头狼。
一小时前,在格伯的指示下,一位社会工作者已经搜查了小男孩的房间,并找到了一本同样的书。
格伯发现细小的泪珠开始从埃米利安的脸庞上滑落。
“放心,一切都会好的。”格伯鼓励道。
然而,一切都不好:一股全新的、强烈的情感闯进了游戏室的安谧中。像幽灵一样的小男孩被揭穿了,现在他感到自己被暴露、被羞辱。
于是埃米利安把头埋进自己的画里,细声细气地重复道:“我的茶点总是很糟糕……”
小男孩支支吾吾,明显很慌乱。
格伯认为这样足够了:“现在我们从十开始倒数,然后一切都会结束,我向你保证。”
那位社会工作者来游戏室接走了埃米利安。格伯在庭审中设计揭穿他后,小男孩就被接到了慈善机构。但现在格伯无法知道他的命运将会如何。
在他把养父母指作怪物之后,他们还愿意照料他吗?
心理师又在游戏室里待了一会儿。他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走去关掉节拍器。他在大厅里的无声寂静中寻求慰藉,注视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的脸庞。在镜子后已经没有人了。他精疲力竭,对埃米利安感到歉疚。每一次揭穿一个孩子的谎言时,他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因为他明白,即使是在最糟糕的谎言中,也永远藏着一丝真相。那真相由恐惧和抛弃构成。
埃米利安的养父母没有犯任何错。但令格伯担忧的是,真正负有责任的人安然逃脱了。他们没有隐藏在令人不安的动物面具后。不幸的是,他们就是把他带到世上来的妈妈和爸爸。
心理师带着汉娜·霍尔送的书出门来到走廊上,把它交给了书记员,让这本书作为辩护证据。他问自己,他那位女病人怎么会知道埃米利安的案子。然后他不得不再一次承认,他什么也没弄明白。是汉娜具有超自然的能力,抑或是无数次的巧合之一?两种情况都很荒唐,所以他立刻厌烦地排除了这两个想法。
正当他忙于寻找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时,他看见不远处聚集了一群人。
被告们正在与辩护律师和前来支持他们的那些人交谈。正如预料的那样,他们感到宽慰。案子尚未判决,但结果已经能预见了。夫妻二人非常年轻,正跟他们握手道谢。祖父母明显很感动。这些人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会站在审判庭里,被迫面对一个有损名誉的指控,为自己辩护。但是,看着他们拥抱,格伯无法不为可怜的埃米利安深感遗憾,因为他失去了拥有一个家庭的机会。
“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最终报告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