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来,想让陪审团的脑袋运转,来质疑这个说法。
“你见过地方检察官米莉安·苏利文吗?”
他突然有点紧张。“有,我当然见过。”
“米莉安·苏利文是性变态吗?”
“什么?当然不是!”
“法官大人……”米莉安大喊。
“稍安勿躁,苏利文女士。”派克法官说,“弗林先生,请注意你的措辞。”
“很抱歉,法官大人,但能否让我问完?检察官,你是否有从事任何性变态的活动?”这就真的很过分了,我很可能会失去所有陪审团的支持,并且因藐视法庭而被关进牢里。
派克法官把眼镜拉到化妆修容过的鼻尖,越过镜框看向我。她像个准备行凶的连环杀手,正隔着未熄火的雪佛兰引擎盖审视着她的猎物。“弗林先生,在我把你扔进牢里前,给你10秒钟解释。”陪审团看起来快吓死了。
我感觉到下背传来两次震动,阿图拉斯启动装置了。我记得他稍早讲过遥控引爆的事:两个按钮,一个启动,一个引爆。我猜炸弹现在已经启动待命了。
第14章
阿图拉斯看我的表情,好像我拿刀架在他母亲脖子上一样。我很确定启动炸弹是在警告我——如果我被关押,他就会引爆装置。
派克法官从椅子上起身,她脸上的熊熊怒火已足以使她从椅子上飞起来。
“法官大人,陪审员,请翻到B卷第7页。”我说。
我从没见过有人翻页翻得如此火大,派克法官把她的档案翻至正确页面后,再度朝我怒目而视。陪审团看起来一片茫然。
我站到展示架旁边好强调我的论点。
“法官大人,我这边放大影印的第一个字母,位于第7页的法院通知上,是您的签名——嘉布瑞拉·派克,对吗?”
“对。”她依旧怒气未消,但现在稍微有点兴趣了。
“高斯坦博士,照你的报告结果,那张有所争议的纸钞也可能是法官所写。”
“不是。”
我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张黄色的便利贴,并将它递给盛装打扮的西裔陪审员。
“这张纸条是检察官今天早上交给我的,请让其他陪审员传阅。”
你的委托人没戏唱了。我下午5点前就会撤销他的保释。
“陪审团会看到‘GOING’的首字母‘G’,事实上跟我放大影印在这张复印件上的是同一个字母。它使用的组成方式,跟争议笔迹的执笔者是一样的。没错吧,博士?”
“我已经说过它们很像了。”
“依你的证据,谋杀纸钞可能是被告、法官,又或是检察官所写的?”
“不是,你完全在扭曲事实。”
“让陪审团看一下那张便条纸吧,他们能自己判断。”
便条纸在陪审团中传阅,他们轮流看过便条纸,先比对了放大影印“GOING”的首字母,再看向米莉安,表情如出一辙。米莉安成了偷吃糖被抓包的小孩,她把脸埋进手里。陪审团会觉得她很狂妄自大,像是他们的敌人。
“博士,我们来厘清一下,有些笔迹学家会认定,若有人在他们的字母‘G’上呈现出明显的字尾,就代表他有性变态的倾向,但并不是所有笔迹学家都抱持相同看法,对吧?”他以为我丢给他救生圈,便伸手抓住。
“没错。”
“博士,我们组成字词字母的方式,是根据最初在家里或学校被教导的书写方式而成,这样说对吗?”
“这是很大的因素,但不是唯一的因素。有些人会随着年龄增长改变他们的笔迹,但程度有限,这点我承认。”
“所以说,在天主教学校里教我写字的修女们,如果她们在黑板上写下带有字尾的字母‘G’来让我抄写,那也就不代表她们是性变态,对吧?”
戴着十字架的陪审员似乎挺身坐直了起来。
“对,没错。”
“而这不代表法官或检察官,又或者说,在这张一卢布纸钞上写字的无论何人,也有变态倾向。这极有可能跟我们被教导的书写方式有关,而很多完全正常的人也是用一模一样的方式写字,对吗?”
“你说得没错。”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字母组成方式?”
“是。”
“这间法庭里大概有两百人,有多少人会用相同的字母组成方式来写字,四分之一还是三分之一?”
“不少人会这样写。”他在狂踩刹车。他颤抖着手,喝了一口水。我把他带到一个他十分抗拒的地方,高斯坦只想尽快脱身,进入下一个话题。
陪审团停止传阅米莉安的纸条,并由法警将之递给法官。惊人的是,她看了之后反而更气米莉安。我问得差不多了,大势已定,只差临门一脚。
“单从笔迹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性行为异常,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对吗?”
“我得说,没错。仔细想想,这并不可能。”他很快将自己和笔迹学做切割,可惜的是,这样高斯坦博士就玩完了。
“你现在说这不可能,却在2000年写了一篇题为《从笔迹辨识性犯罪累犯者》的论文。你在论文中表示,你可以单靠退税文件上的笔迹就辨识出性侵犯、恋童癖及性变态。你写过这篇论文,没错吧?”我高举给陪审团看。
高斯坦两眼直瞪,下颚和嘴巴纹丝不动,然后点了点头。
“我就当那是‘没错’了。那么,博士,根据你今天发过誓的证词,我们不可能从笔迹判断出人的性行为,但你却在2000年写了一篇文章,宣称你不仅能从笔迹辨认性犯罪者,还能分辨出他们是哪种犯罪类型……”我停了一下,我其实一个问题都还没问,但停顿下来让我能看向陪审团,好像我是在替他们提问一样。
“陪审团想问的是:博士,你是在2000年的论文里说谎,还是现在说了谎?哪个才是假的?”
难以回答的问题显然是最棒的。他说什么都不重要了,没有人会相信他。他也确实什么都没说,只是羞愧地垂着头。陪审团里有两位黑人女性直接往后靠,远离高斯坦博士,脸上还带着明显作呕的表情。陪审团其他人不是生气地看着博士,就是根本不愿意看他一眼,转而盯着自己的鞋子。
米莉安没有再次交互诘问。是她的纸条给了我灵感,纸条里的“G”和高斯坦在他报告里聚焦讨论的“G”写法很相似,而且我没花多少时间,便在案件卷宗里找到另一个相似的字母,好在那是法官写的。高斯坦博士怯懦地从证人席离开,回到后方的座位。
“我今天受够了。”派克法官说。武装警卫回到法庭里,护送陪审团回到他们的房间,等他们完成今天的工作。
“全体起立。”警卫说。派克将门甩上,回到她的办公室里,法庭逐渐走空。现在时间是4点30分,米莉安正跟她的团队交头接耳,我感觉肩膀上的外套沉甸甸的。我已经尽力说服沃尔切克了,成功的话,他应该已经乐得跳起吉格舞[10]。我朝他看去,见到他在笑,然而有趣的是阿图拉斯却没有。
记者们往外头冲出去的同时,我看到一名男子站在出口人流
处——阿诺·诺瓦萨利奇。他扣上外套扣子,越过一排排长椅往检察官席走去,视线不曾从我身上移开。
我摇了摇头,但他的视线始终毫不动摇,神情看起来也是无比坚定。至少我知道阿诺不只是来旁观的:他是检方的人。
米莉安一注意到阿诺朝她走去,就丢下她的团队不管了。他还没走到她桌子那边,她就上前与他会合,然后两人一起在一张空的长椅上坐下。我看了沃尔切克一眼,只见他还双手抱胸坐在那里。我往长椅那头望回去,发现米莉安跟阿诺都避开了我的视线:阿诺跟米莉安说了炸弹的事。
他们同时起身往门口走去。米莉安的团队看到老大离开,便迅速收拾文件跟上。此时,快走到门口的米莉安转过头来,用一脸意味不明的表情看着我,我猜那应该只会代表坏消息。她刚刚被打成那样,现在看我的眼神难免就像我刚刮花了她的车子一样。她别开视线,环视逐渐空荡荡的室内,找到三名西装男子,他们应该是联邦探员。阿诺和米莉安在门口等着,我看到米莉安介绍那位陪审团顾问给联邦探员认识,接着他们一起离开了。
我垂下头低声咒骂。我展现了如此完美的说服技巧,也很可能获得兄弟帮足够的信任,但一切都要毁了。从米莉安离开法庭时脸上的表情来看,我知道我有五成的概率,一踏出法庭就会被逮捕,而艾米也别想活了。
第15章
法庭越来越空,我感到越发地不自在,几个俄罗斯佬在位子上动也不动。不到一分钟,法庭里就只剩下我跟他们独处。
“维克多,去看门。”沃尔切克说。
大个子维克多看起来可以把任何一扇门咬开,他的肩膀壮硕,脖子粗得像米其林轮胎。维克多手撑着栏杆起身,我注意到他的指节有点受伤变形,鼻子大概受过很严重的伤,又被草率地装了回去。我猜他有练拳击,我曾是我们那区最凶狠的小孩,很快就长大成为布鲁克林最棒的拳击小天才。但我开始在米奇·胡利那里练拳之后,迅速意识到自己不是当职业打手的料,不过我还是很喜欢练拳就是了。一直到18岁以前,我不是在街头打架,就是在健身房里对什么东西拳打脚踢。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就算我小有天分,也不敢保证自己对上维克多会有多少胜算。
维克多缓缓往出口走去,背对着双扇大门,堵住出入口。看起来我们要来聊聊了。
“我想跟我女儿说话。”我说。
“你再问一次,我就把你女儿先奸后杀。”阿图拉斯说。
我不知道他是哪里有问题,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他应该很开心才对。我闭上嘴,在心底默默发誓,要是我成功脱身,阿图拉斯就有的受了。沃尔切克看起来开心多了。
“干得好,律师。你照我说的做,你女儿就会毫发无伤地回到你身边。”沃尔切克试着挂上阿图拉斯式的招牌笑容。
“我们不会再跟安检赌运气了。法院会开整晚,整栋大楼都会有来跑夜间法庭的人。你就待在楼上的小办公室。别担心,格雷戈尔很快就会回来,会有很多人陪着你。维克多和阿图拉斯也会留下来看着你。”沃尔切克说。
格雷戈尔想必就是那头在轿车上把我打晕的怪物了,之前在车后座醒来时,他已经离开了。
我在这间法庭度过了远远不止一夜,回头想想,没有一晚不令我后悔的。
克莉丝汀曾告诉我,她在我们的婚姻中感到很孤单。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年,我其实没那么常回家过夜。杰克跟我拼了老命,24小时都在跑法院,我也因此失去了我的家庭。我跟自己说,是为了她们才这么做,这样她们才能过上更好的日子。但克莉丝汀和艾米真正想要的只是见到我。即便接了额外的工作,钱还是来得不够快。克莉丝汀问我是真的在工作,还是有外遇。她并不真的认为我出轨了,只是很生气,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柏克莱案的余波,再加上我的律师资格被暂停6个月,让我更常上酒吧,而不是多花时间和我最心爱的人相处。我逐渐意识到自己是没脸见克莉丝汀。没脸跟她说我花在德古拉饭店的那些夜晚全泡汤了;没脸说我为了跟一个法官争辩不休,而错过了艾米的学校公演和运动日;没脸说我牺牲了我们的婚姻,却换来一场空。直到去年,克莉丝汀和我的关系还算和睦,我们在皇后区有一间不错的房子,还有个聪明的女儿,尽管我当时赚得没那么多,工时又长得要命,我们也还算挺快乐,至少我是这么以为的。
我跟克莉丝汀是在法学院认识的。开学第一周,我完全鼓不起勇气跟她说话。那时班上有一堆漂亮的富家女,像我这样的男生不
多——身穿破烂牛仔裤来上课,T恤染着油渍,嘴里还充满前一晚啤酒的臭味。我长得不难看,也不缺想要寻欢一晚的女生关注,但我只想要克莉丝汀。我们在圣派翠克节[11]隔天第一次碰面,我早上9点从法兰瑞酒吧溜出来,醉醺醺地跳进出租车要去上课。司机开走前,一个女生打开后座车门钻进来,坐到我旁边。她就是克莉丝汀。
“你跟我同一个方向,对吗?”她说。
“对。”我说。
出租车上路后,她开始脱衣服,脱下上衣和牛仔裤,丢在出租车地板上,将手伸进包包里,喷了点体香剂,并换上干净的衣裤,显然她也喝了一整晚。整段过程中她不发一语,司机跟我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在法学院门口停车,她付了车钱后下车,把棕色的长发梳到耳后,然后对我说:“抱歉,吓到你了?”
“没有。”我回答,“我开心得很。”
那就是一切的开始。我们同一天晚上再次碰面,才一罐啤酒和一篮虾子的时间,我就爱上她了,餐钱甚至不是我出的。
她自由不羁,那正是我喜爱她的地方。甚至在我们结婚后,她第一次把艾米交给我抱,都令我更加深爱她。艾米有着跟她母亲一样自由不羁的灵魂。
我的脊椎下方再次传来一阵震动,跟我刚刚感觉到的一样,我猜那是阿图拉斯在解除引爆装置。
“你知道一整天下来我最开心的是什么吗?”沃尔切克说,“你没有因为感觉到炸弹启动而缩手,我看到阿图拉斯启动它了。你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才能救回你女儿,然后脱身。”他往证人席比了比:“如果我给你机会交互诘问小班尼,你会问他什么?”
“我还不晓得。第一个浮现在我脑海里的问题是,他为了自救而拖你下水,跟检方协商来避免无期徒刑,他跟其他坐牢的线人同样不可信,等等。”我的思绪带我来到一个问题上,自从我在报纸上首次读到这个案子,就对这点纠结不已。沃尔切克只面临一项谋杀指控——谋杀马里欧·杰拉多。他掌管着一个净值几百万美金的巨型犯罪组织,如果小班尼在谋杀现场被抓,为什么没有争取到更好的协商条件?为什么他没有跟联邦调查局供出一切,招出沃尔切克的整个行动,然后进入证人保护计划,反而单以一项谋杀罪名就这样放过他,自己事后也得吃上好几年的牢饭?
“你知道,拿小班尼告密这点来攻击不太理想的原因是,他只供出了你这一条谋杀罪,没有跟联邦探员泄露你的其他行动。这为他的证人身份增加了些许可信度。他大可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们,不是吗?”我说。
沃尔切克与阿图拉斯双双保持沉默,我当那是同意的意思。
“他已经被判刑了,对吧?我在《纽约时报》看到近期一桩俄罗斯黑手党审判的匿名证人被判服刑,一看就知道是你的案子。他被判几年?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