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审团的各位先生、女士,稍后的第一位检方证人是文书鉴定人欧文·高斯坦博士。他的工作是鉴定手写字迹,以判定书写者的身份。高斯坦博士从检方取得的公开文件上获得被告的字迹,并比对另一份字迹样本,精准、科学地判断这是否为被告所写。”
米莉安蹬着昂贵的高跟鞋回到检察官席,拿起一个包在证物袋里、看起来像某种货币的东西。
“这是第12号检方证物,一张被撕成两半的一元卢布旧钞票。一边没有标记,另一边用马克笔写了一个名字——马里欧·杰拉多,本案的被害人。证人X将告诉你们,他从他的老板,也就是本案被告奥雷克·沃尔切克那里收到其中半张——没写字的那一半,随后他通过不明传话者收到写有被害者姓名的另外半张,那就是要他行凶的指令。这是俄罗斯黑帮的作案手段,也是被告下达暗杀指令的方法。我们是如何得知被告就是将被害人姓名写在纸钞上的人,这时候就需要高斯坦博士上场了。博士会告诉你们,纸钞上的字迹和被告的字迹完全吻合。”
米莉安暂停了一下,纸钞还高举在手。这就是他们的王牌,这项证据足以撤销保释,好几位陪审员严厉地盯着沃尔切克看。
我靠回椅背,交叉双臂,向我身旁的沃尔切克低声说:“往后靠,微笑。陪审团在看你。假装很放松,他们会认为我们一点也不担心这项证据,而且一切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我们都露出笑容。
“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你他妈一开始是怎么得到保释的?”
“检方在传讯时还没有这项证据,他们年初只拿出了字迹报告。”沃尔切克说。
我思考了一下。“该死的,你为什么要把暗杀命令写下来?这是我听过最白痴的事。告诉我她在说谎,我们还有东西能反驳它。”我说。
沃尔切克的笑容消失了,他眉头紧锁,声音变得低沉:“别自以为你了解我这个人,或是我经营事业的方式。这是老方法。以前苏联时期,帮派大肆撒野,但永远对老大保持效忠。那份忠诚并不总是能延伸到‘vor’——也就是你们所谓的小兵身上。如果一个小兵想要在兄弟帮里晋升,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把最大劲敌给杀了。但他不能自己动手,替代方案就是利用其他小兵,骗他们说老大,就是‘pakhan’,下令杀掉那个死对头,其他小兵便会绝对服从,等老大知道时会发现为时已晚。我亲眼见过整个兄弟帮像这样自相残杀,所以我用老方法来确保这种事不会发生,这就是老方法。”他朝证物的方向比了比,与此同时,米莉安的手放下来,慢慢走回检方席去。
他接着说下去。“整个组织里唯一能下令暗杀的只有我,所有杀戮都在我的控制之下,这样一来我不会跟别的帮派打起来,也确保我的人不会自相残杀。为了这么做,我有一位我自己的torpedo。”他发音发成“tor-pedd-o”,“那是苏联时期对受命杀手的称呼。这个人听命于我,也只对我负责。我会在他面前把一张一卢布旧钞撕成两半,其中一半给他。这样,他就成了受命杀手。当我需要把人做掉时,便在另一半写下目标名字送给杀手。他会核对收到的两半是否吻合,一旦吻合即命令为真,且是直接从我这里下达。这样一来,用老方法,我的人信任我,我也获得了他们绝对的效忠。”
“而这个证人X,小班尼,他是你的受命杀手,是吧?那他为什么留着钞票?”我问。
“苏联时期,我们把一卢布的钞票称作‘tselkovy’,意思是‘完整’。这代表我全心全意信任受命杀手,并永远拥有他的忠诚。受命杀手应该在完事后烧掉纸钞,但他们大部分不这么做,而是把卢布纸钞保留下来。一卢布钞票已经很稀少了,就像荣誉勋章一样,有些人甚至会把一卢布钞票刺在背上。我不允许刺青,我们把荣誉留在眼里,不留在皮囊。”
我不能做出反应,以免被陪审团看见,但我非常想埋头尖叫。法庭感觉起来不再巨大,它好小、好公开、好危险。我想着艾米被关在哪儿,她是不是也觉得自己被团团包围、无路可逃且害怕不已?如果我放任自己去想象她现在的遭遇,我会崩溃。
我转而思考起来。“把案件资料给我。”
沃尔切克从行李箱中翻出一份文件递给我,资料夹上写着“文书鉴定”。我打开翻阅。沃尔切克几乎找遍了国内所有大型刑案律师事务所,拿到了好几位文书鉴定人的报告,文件目录标示一共有11份这样的专家报告。沃尔切克肯定被逼急了。我翻过每份报告的结论摘要,说法都一样——是沃尔切克本人在卢布钞票上写下了名字。
米莉安继续她的开场陈述。
“陪审团的先生、女士们,你们也会听到被害者家属——被害者的堂哥托尼·杰拉多的说法。他会说明他的堂弟与被告起了什么争执,被告曾对马里欧·杰拉多做出什么样的生命威胁,以及他曾担心过被告会杀了他的堂弟,或亲自策划谋杀。”
托尼·杰拉多这个名字唤起了我的某些记忆,但我太紧张了,无法深入回想。米莉安讲得越来越顺。
“你们会听到逮捕并讯问被告的警察陈述,这位警察会描述调查的过程……”
我的注意力渐渐丧失。我在一堆文件里找到了证人名单,一共会传唤五名证人,一个准备万全、坚实的小阵容。米莉安避开常见的机关枪审问法,也就是乱枪打鸟的策略。那种策略只要单纯传唤一个又一个的证人,直到某一刻,一定有事情会露出马脚。她不屑于玩这套。文书鉴定人欧文·高斯坦博士是第一位证人。很棒的策略,我心想,第一天就把无聊的部分解决掉,把刀子塞进被告手里。但我认为这是我最好的机会。沃尔切克肯定花了一大笔钱才弄来这些报告,然而付钱给那些律师,却只换来同样的结果——那是你的字迹。对他来说,这位证人让他胜算全无,他找不到任何一个专家来反驳高斯坦的证据,聘来的每个律师都告诉他这项证据没有任何漏洞。
我别无选择。如果高斯坦博士如米莉安期望的一样,是个如此优秀的证人,沃尔切克的保释几个小时内就会被撤销,艾米也会为此赔上性命。我得毁掉高斯坦的证据,这么做会导致两个结果:首先,我会保有剩下的28小时来想办法脱逃;再者,俄罗斯佬会开始信任我。如果沃尔切克觉得我为了不让他被关,能在杀死小班尼前如此卖命,等我逮到机会把炸弹塞到他屁股底下时,他就不会注意到了。但在我耍诈之前,需要先取得他的信任。
在诈骗技巧里,我们称之为诱饵。
米莉安帮自己的演说收尾。
“先生、女士们,若你们认为这份简单的主张无误,你们就必须判被告有罪。我们将在之后说明他的罪行,而你们必须判其有罪。”
米莉安坐下。陪审团一脸疲惫。
派克法官说:“弗林先生,你是要现在向陪审团发表陈词,还是等到检方总结证据后?”
我慢慢从椅子上起身说:“法官大人,陪审团会希望有时间消化苏利文女士的演说内容。是不是能让他们休息一下,恢复精神呢?向陪审团致辞前,我需要先听取委托人的一些指示。”
这是我常用的战术,大部分辩护律师也会这么做。我习惯在听完检方开场后跟委托人谈谈,通常只有在这时候,辩方才能听到检方在证据上有哪些盘算。我得跟被告再确认一次检方的说法是否为真,同时也想要陪审团喜欢我。他们坐在那儿听米莉安讲了将近两个小时,我想当拯救他们的人,让他们看到我站起来,简短说句话,然后放大家去喝咖啡、吃点心。我担心他们可能需要休息,我体贴、关怀且倾听他们的想法。很快我就会成为全场唯一的焦点。
米莉安看出我想把陪审团从她的魅力光环下抢走,于是试着赢回他们的青睐。“法官大人,我认为这个上午花的时间太久了,或许不要只是休息喝个咖啡,我们可以先去用餐?”
“一个小时后回来。”派克法官宣布。
人员开始离场,我感觉有一只强壮的手按在我肩膀上。阿图拉斯说:“我们上楼谈。”
我没时间谈,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读完8000页文件,准备我此生最完美的开场陈述和交互诘问。我转过身直直地盯着他:“我们晚点再谈,我得先工作。而且我需要你的帮忙。”


第9章
维克多关上我们稍早在19楼占用的会客室大门,上锁。阿图拉斯双臂交叉,脚底拍打着地板。他又紧张又火大,而他的老板只是缩在沙发上看着。
“我需要一台有网的笔记本电脑或智能手机。”我说。
“你要做什么?”阿图拉斯问。
我无视他,直接跟沃尔切克说话——委托人是他,他需要答案,而且他负责发号施令。“其他律师都在想办法弄到能直接挑战高斯坦博士的专家证词,他们想找别的字迹专家,反证那道谋杀指令并非由你所写。我看过案件资料里的那堆报告,他们找不到任何人来提供那样的说法,因为那种说法不存在,至少在合法的层面上不存在。你或许能找来一位专家说那个字迹不一定是你的,但那些人没有高斯坦的可信度,而当专家证人之间陷入僵局,通常都是履历最亮眼的那个赢。”
沃尔切克点点头,看起来颇认同,但阿图拉斯则不然。
“你能做什么?其他事务所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想挑战这个证据,你一个小时能做什么?”
“嗯,我确实得做些什么。如果我们毫无异议地放过这个证据,米莉安·苏利文就会撤销保释。不用等高斯坦下证人席,你就会被铐上手铐。这代表一切都完了,你连明天跳上飞机的机会都不会有。”
我能听见阿图拉斯咬牙切齿的声音,他开始静不下来,下半身重心换来换去,嘴巴扭曲得像在扮鬼脸。他策划这出戏好久了,不能接受这种模糊不定的感觉,但这就是法庭里的规则,踏进法庭就像到赌城玩骰子——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沃尔切克则继续听,此事关乎他的自由。
“不用我说你也晓得,刑事被告人被羁押后,检方证人若遭遇不测会带来什么结果。在完整调查结束、确认你清白无罪以前,你是不可能交保释放的。那会花多长时间?两年,也许三年?这中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检方或许无法将炸弹跟你直接联系起来,但不代表他们不会把你和上百公斤重的食人魔关在一起,这还是在你能躲过其他帮派小兵的前提下。对,法庭里的那些兄弟要在里面找到你可容易多了。只要能让艾米平安,我不介意承担后果,总比反过来要好。但你要是被关——你就输了。”
沃尔切克与阿图拉斯交换了一个眼神,摸了摸裤子,试图压下脸上心照不宣的笑容。无论我刚才跟沃尔切克说了什么,我都知道,事情结束后,他们不会放我和艾米生路的。他们不想让我跑去跟联邦调查局说我女儿被绑架,导致被迫在法庭放炸弹的事。但我需要让沃尔切克和阿图拉斯以为我信了他们讲的屁话。
“我还是想知道你能使出什么其他律师没有的招数。”阿图拉斯说。问得好,我也给了他简单的答案。“其他事务所都在想办法针对证据回击,这方法错了。这就像橄榄球比赛,若你们是个规模小、经费少的球队,遇上有钱又有超棒四分卫的团队,正面对决一定赢不了。换作是我,面对眼前资质优异、手脚飞快而我打不过的对手,很简单——直接把他踢出游戏,弄残他。我会用尽全力全速撞倒他,等他醒来赛季都结束了。俗话说——有时候你得打人,而非打球。官司也是,毁不了证据,我就得毁掉提出证据的证人。一旦陪审团认为高斯坦缺乏可信度,那他说什么也就不重要了。我需要上网挖出他的资料。听着,我们没有其他选项,你只能帮我,或是等法警给你铐上手铐时,我帮你拿外套。就这么简单。”
沃尔切克跟阿图拉斯点头同意。
“你一个小时能找到什么?”阿图拉斯又问。
“我要看了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大概晓得要从哪里找。我看得出来沃尔切克正强忍着不露出笑容,他似乎被挑起兴趣了。
“好。”阿图拉斯拿出他的手机,“告诉我要找什么。”
“他在威斯康星大学任教,从他在大学的简历下手,然后是他的著作列表。找给我看他在2000年、2004年、2008年发表的文章。”
“为什么?”阿图拉斯问。
“要交互诘问学者,就该从他们这几个年份发表的文章下手。那几年有‘美国学术研究评估’。在这期间,学术工作者发表的文章越多,他们的大学就能得到越多经费,那些书呆子也能拿到越多钱。这几个年份,所有人都疯狂地写,头脑正常的学者也会写出平时做梦都不敢写的烂东西。为了产量而写是催生不出有质量的理论的,没过多久他们就会写起神话、外星人的文章。那个时候,只要你发表文章就能赚钱。所以我们要找高斯坦的把柄,那些就是我们该下手的地方。”
我交互诘问过一些学者,早在几年前就搞懂了“学术研究评估”这回事,我永远能找到攻击的材料。所有事情都一样——跟着钱走,它永远会带你到对的地方。
在阿图拉斯上网搜寻的同时,我一一读过高斯坦的报告。我曾代表亚齐·梅勒打过支票欺诈案,当时读过这样的报告。我在做保险诈骗的时候,亚齐是我的伪造师,他很有才华,我从他那边拿到的证件通常都很不错。在他的官司里,我交互诘问了一位针对字迹和假支票作证的文书鉴定人。我不太清楚他们都是留意哪些部分,但我记得的是,他们通常会看开头几个单词大写的首字母。我扫过高斯坦的报告,他确实把重点放在沃尔切克用马克笔写在钞票上的“杰拉多(Geraldo)”的首字母“G”上。在高斯坦的报告后面有一份犯罪现场鉴识人员的声明,他分析了一卢布钞票上的指纹。显然,小班尼和经手小班尼个人物品的分局羁押警员,他们的指纹把其他可辨识的指纹不是弄糊就是盖过去了。
阿图拉斯花了7分钟的时间,在大学网站上找到正确的页面。2008年著作列表——没东西,2004年的页面也没找到任何特别之处。
我们点开2000年,出现了,它在那里盯着我看,好像乞丐手里的金块一样。同大部分的学者一样,高斯坦也想在浪头上发财,所以他写了好几篇白痴文章来“提升”自己的名声、地位和薪水。
有一篇写得特别烂,那给了我一个好点子。
“我要把这篇打印出来,我需要打印机、纸、热咖啡,还有别吵我。”我说。阿图拉斯听着我用他的手机打给法官助理琴恩,哄她帮忙打印那篇文章。我告诉她我欠她一盒甜甜圈,并教她去哪儿搜寻那篇文章。我猜米莉安连琴恩的名字都不晓得。大部分明星律师都会无视法庭职员,称其为“小人物”。他们这样做无疑是在自找麻烦,损失的也是他们自己。多数时候这些小人物其实才是最有用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