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该谋杀案没有触犯州法律,据我所知也没扯上毒品,所以此案仍由纽约市警局与地方检察官负责。联邦探员没交出证人,以确保他们能监控整个诉讼程序。我记得这案子有个不寻常的地方,第一次在报纸上读到报道时就留下深刻印象。全案只有一项罪名——谋杀。沃尔切克没有被控以贩毒、组织犯罪、非法活动或其他常见的犯罪帮派罪名,他只被起诉一级谋杀。
检调团队把装满文件的纸箱摆到桌上,成堆的纸张在桌子上筑成堡垒。这是做给陪审团看的心理战略——看看我们手上有多少这家伙的罪证。这个州拥有一大群最顶尖的检察官,他们花了好几个月准备打一场稳赢的官司,同时还有无上限的预算。
米莉安看起来冷静又专业,完全就是一位经验老到的诉讼律师。她身穿黑色西装外套和裙子,不是典型的美女,我听人说过她的外表有多普通。但只要她一进法庭,整个人气质就变了——眼神强烈到几乎能催眠别人,加上那双腿和凹凸有致的身材,对陪审团来说是很棒的视觉形象。她根本不需要外貌优势,哪怕她长得像丹尼·德维托[5]也完全没关系。米莉安是个工作狂。她在转战性犯罪领域前,已经在妨碍风化罪方面打响知名度了。在米莉安起诉性犯罪者的五年里,强暴定罪率几乎翻倍,她后来转为负责凶杀案,到目前为止,她极有望竞逐下一任总检察官。
阿图拉斯将行李箱搁在辩护人席的桌子底下,并在我身后最后一排入座。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群众的窃窃私语传来,不用转头就晓得是沃尔切克进来了。我打开行李箱往里看,7个文件夹里装了六七千张纸。
群众发出的噪音更大了。我转头看见沃尔切克独自走过中间的通道,接着人群中央有一名西裔男子站起身,他头戴红蓝相间的大方巾,身穿白衣和运动外套,刺青从他的脖子越过下巴,一路延伸到脸上。我注意到他不仅是因为他站起来,还有他的行为——他用缓慢的节奏拍着手。接着一位身穿黑色西装的亚洲人起身跟着拍手。第三位拍手的也是一个西裔,他身穿紫褐色的T恤,手臂和颈部同样有细碎的黑色刺青。
沃尔切克经过他们时,礼貌地和每个人点头致意,然后走到辩护人席,在我旁边入座。
“你朋友?”我问。
“不是。他们不是朋友,他们是我的敌人,来看我落魄的样子。”
献给沃尔切克缓慢而稀落的掌声渐歇。
“所以这些敌人是谁?”我问。
“负责从南美运货到纽约的波多黎各人和墨西哥人,另一个是日本黑道上的。他们来是告诉我,如果我被关,他们会来找我和我的集团麻烦。他们等着瞧吧。”他说。


第7章
少数几位女性庭务员之一的琴恩·丹佛从法官办公室走出来,她对我眨了眨眼。我喜欢琴恩,她可爱、聪明,又能维持有效率的法庭运作。她推着沉重的推车,里头装着5本塞满纸张的卷宗,是法官的案卷。派克法官想必准备好要登场了,这代表我即将和陪审团初见面。你或许是全世界最学识渊博的律师,极为擅长交互诘问,但要是不晓得该怎么跟陪审团说话,你就完蛋了。在开口前,你得先搞懂他们。大部分陪审员都不想当陪审员,少数很积极想当陪审员的人,你应该想尽办法避开他们。
我感觉脖子上的肌肉越来越紧绷,仿佛连接炸弹的电线要从背部爬上来勒死我。
米莉安走到我这桌,站在一旁。我眼神放空,脑子正以时速100公里的速度狂飙运转。我能感觉到米莉安笑容里的热切,她拿着一张黄色的便利贴,上面有手写字,她先朝我挥了挥,接着把它粘在桌上。
你的委托人没戏唱了。我下午5点前就会撤销他的保释。
我口干舌燥,这讯息等于判了艾米死刑。如果米莉安没说错,而她也真的成功撤销了沃尔切克的保释,那沃尔切克手铐都还没铐紧,艾米跟我就会死透了。我意识到我的鞋跟在大理石地板上抖动,在心底骂了一声,努力冷静下来好好思考。
米莉安通常不会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上,跟绝大多数优秀律师一样,她会保持好距离。我们过去交手过几次,算是打成平手。第一次对上米莉安时,我严重低估了她的实力,被打了个稀巴烂。我的当事人在学校外面卖安非他命被逮,因为没有认罪协商,直接进入审判程序,那混账被判了很久的刑期。米莉安在陪审团前的表现无懈可击,从头到尾沉着克制,让陪审团感觉她只是在陈述事实,而非玩弄他们的感情。在那个案子结束的一个月后,有人跟我说米莉安的儿子上的正是那所学校,而且被我的当事人塞了毒品。她完全没跟我提过这件事就轻松、冷静地赢得胜利。虽然判决结果正确,对陪审团来说也很好断定,但她拿下那局的方式依旧令我印象深刻。
她递给我纸条不是为了激怒辩方,这表示米莉安在担心。这不是一般的谋杀案,米莉安的职业生涯就要从今天这个案子展开,如果她把这毫无难度的完美案子打输,她就要喝西北风了。检察官经常在遇到这种案子的时候面临更大的压力,因为大家都期待他们会胜诉。她的关键证人被扣在联邦调查局,如果她能稳稳拿下这次审判,胜利的新闻就会在业界传开。我把纸条拿给沃尔切克,首先是让他知道我没在跟检方交换纸条讲炸弹的事;再来,我需要他害怕。人一害怕就喜欢有选项,如果世界上有《盗窃圣经》这种东西的话,开头就会跟律师手册第一页写得一模一样:给人们他们想要的。
“她完全是冲着你的保释来的。”我说。
阿图拉斯往前靠在栏杆上听。我看到沃尔切克脸色一白,转向阿图拉斯。
“你没有预料到这个。”沃尔切克质问。
“她还不能这么做,其他律师告诉我们检方会尝试,但他们很肯定她不会成功。”阿图拉斯回答。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是为了靠你们的案子讨工作,才这样乐观?”我反问道。阿图拉斯的脸部肌肉绷紧,双眼眯了起来。
“她肯定觉得自己的第一位证人不得了,能直接定生死。一个优秀的律师永远会用最有说服力的证人来开场。米莉安·苏利文是名非常优秀的律师,她觉得第一位证人就足以将你关进去了。”
沃尔切克咬牙切齿地咆哮道:“阿图拉斯,你跟我说你全部都考虑过了。你有两年的时间计划,但先是连让杰克带着炸弹走出轿车都做不到,更别提通过安检,现在又来这个……”他伸出手,好像要去抓阿图拉斯,但在最后一刻打住了。“你要是再让我失望……”他摇摇头。
阿图拉斯摸了摸脸颊上的疤痕,看到我在看他,把手从脸上收回。仔细一看,那道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就在他眼睛下方,红色起皱的地方流出半透明的分泌物。像阿图拉斯这样的人,不会为了治疗这种伤看急诊,但无论是谁缝的,都处理得不太好。江湖庸医多的是开不完的处方笺,卫生和缝合技巧如何就不怎么重要了。伤口看起来不只有蟹足肿,也感染了,而且貌似再也好不了了,受损的组织有时候无法彻底痊愈。
那伤口也许是过去犯错时被沃尔切克惩罚的。阿图拉斯把怒火集中到我身上。
“你不能让她撤销保释,你女儿的命就靠它了。只要一通电话,她的小喉咙就会立刻被划开。”他威胁道。
“冷静点,”我开口道,愤怒压过我声音里的焦虑,“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她需要十分有力的证据才能在第一天就撤销保释。但无论她丢出什么,我都会处理好的。”
法官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我准备要经手一件我毫无概念的案子了。不管米莉安藏了什么好料,我都得在她跟陪审团作开场陈述时全部搞清楚。我紧了紧领带,理了一下西装外套,背上炸弹的重量让人无法忽视。
“肃静!全庭请起立。嘉布瑞拉·派克法官入席。待审案件第552192号,奥雷克·沃尔切克遭控一级谋杀罪名。”庭务员宣布的同时,一位娇小朴素、身着黑色长袍的棕发女子跑进法庭里,在宣读结束以前坐下,大部分人的屁股根本还来不及离开椅子。派克法官做什么事都很快,讲话很快、走路很快,吃东西也很快。她当辩护律师时颇令人畏惧,因为她头脑转得和脚一样迅速,像她做其他所有事情一样。也因此她的交互诘问杀伤力惊人,转瞬之间就能变换策略。她的能力很快地被正确的人注意到,没过多久,野心勃勃的嘉布瑞拉就成为本州史上最年轻的法官。也因为自己曾是辩护律师,她很明显地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位辩护律师。
“请在庭上允许下入座。”庭务员喊道,众人纷纷落座。
派克法官看向我:“弗林先生,我以为你的合伙人才是本案律师。”她说话时有一点细微的布鲁克林腔,但她的机关枪语速把口音藏得很好。
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我在本案审议期间将代替我合伙人的职务——除非庭上有反对意见。”我说这话主要是出于希望,我知道她不会有意见,而她也如是回应。更换备案律师是很常见的事,刑案委托人一天到晚在开除委派律师,改聘新的人选。有些被告在案子审理期间能换五六次律师——通常是因为他们不喜欢自己得到的建议,或是律师开价太高。
“可以请陪审团进来吗?”派克法官没有明确对谁说,但庭务员听到指示,便从一道侧门离开去接他们。我祈祷能有一小段缓冲时间,好让我多点希望。法官会仔细看着陪审团,如果检方的开场证人够有力,陪审团也倾向判沃尔切克有罪的话,这或许会给派克法官足够的信心,等对的时间一到就撤销沃尔切克的保释。我头痛得更厉害,开始感觉到腹中隐约有种反胃感。我此刻别无选择,只能面对眼前的处境。杰克是位优秀的律师,他肯定选了对的陪审团。
陪审团排队进场入座:第一排六位,后面比较高的那排六位。
我很怀疑自己是否会选里面任何一个人。
第一位陪审员是四十岁出头的白人男子,穿着法兰绒衬衫,戴着眼镜。他看起来个性体贴、学识中等,可能会是所有人中最烂的人选。陪审团剩下的组成和沃尔切克完全不同——五位身材娇小的黑人女子,五六十岁,穿着花裙,坚毅且外形亮眼的女性,但肯定不是俄罗斯黑帮的好朋友;接着是另外四位三四十岁的女性,两个白人、一个西裔和一个华人。我看到一位身穿白衬衫、打着红领结的黑人男子。领结对出庭律师来说很危险,最难搞的人往往就是戴领结的男人。最后一位是西裔男子,他的衬衫烫得很挺,双臂处还有明显的折痕,仪容端正、相貌堂堂,莫名散发出学识渊博的感觉。他同样不是很好的选择,但或许算是一堆烂苹果里最好的那颗了,至少他会认真听。找一位愿意倾听的陪审团成员实在太重要了,他们的表情可以当作显示你成败的温度计:只要那张脸有在思考,偶尔还会笑一下、跟着你的论点点头,你就有机会赢。其他陪审员可能会听他的,被他带着走。
“苏利文女士,请作开场陈述。”法官说。
法庭安静下来。阿图拉斯伸手到箱子里,拿出一本横线笔记本和一支铅笔让我做笔记。他全都计划好了。我打开笔记本,推开铅笔,拿出我那支上面刻着“爸爸”的钢笔,让自己进入备战模式。
我的第一条笔记通常是案件名称,以及法官、检察官的名字,但今天的笔记上唯一写下的是——艾米。一直到一年前,我都很珍惜星期天,那是我们相处的日子。无论我在处理什么案子、无论我过劳到什么程度,我都会在星期天煎松饼当早餐。下午我和艾米会去展望公园玩,那是属于我们的时光,她在通往内德米拱桥的步道上学会骑脚踏车,然后等不及要回家告诉克莉丝汀。我们从动物园回来的路上,她在我的肩膀上睡着,口水流得我整个衬衫都是。我们在湖畔一边吃甜筒冰激凌,看着鹅群飞过船屋,一边聊她最好的朋友,还有那些因为她与众不同而欺负她的小孩。艾米不听时下流行的男孩团体或嘻哈歌手,也不大看电视,她喜欢看书和听经典摇滚,像是谁人乐队、滚石乐队和披头士。如果下雨,我们会买一大堆爆米花去看部老电影。我总是很期待星期天,但那再也不是我们相处的日子了——分居以后,克莉丝汀想要艾米稳定下来、回去上学,我们便改到星期六见面。每到星期六下午的尾声,我就得送她回去,和她亲吻道别后离开,开车回到我空荡荡的公寓。
我环顾法庭,看见每个人都在等检察官开始。
米莉安把手肘搁在桌上,手刻意摆在脸下面。我之前看过她这样做,所有目光都在她身上,她会把你吸引过去,用纤细的手框住那张值得信赖的脸。她从座位上起身,走向陪审团,自信满满地用那双属于法庭的眼睛轮流望过每一位成员,这是她与他们联结的方式,他们也好好接收到了。如果她接着就跟陪审团说沃尔切克有罪,他们一定会照她的说法下决议——立刻、马上。
“陪审团的各位先生、女士,我是米莉安·苏利文,负责以谋杀罪名起诉沃尔切克先生。稍后我会列举出证据,为你们提供通往这起谋杀案真相的路线图。在你们能够判沃尔切克先生有罪以前,这幅地图会为我们指路。你们都看过关于本案的电视报道,沃尔切克先生被许多人认为是俄罗斯黑手党的首脑。我们的主要证人会告诉你们,所谓的‘兄弟会’,也就是这类犯罪集团的俄文说法,其生活样貌是如何。没错,各位先生、女士,你们会看到被告面临排山倒海的指控。”她做过美甲的手挥向她团队的桌子。他们在桌子上摆了两三份证据复印件,可能根本没有那么多证据能证明沃尔切克犯下谋杀罪,重点是那个印象。
她接着说:“那正是你们需要评估的——证据。不是媒体报道。现在,我将简单说明我们的论点,以及介绍专家证人,他将告诉你们,是沃尔切克先生下令杀害马里欧·杰拉多。”
我完全不晓得米莉安说的这位专家证人是谁,但我大概知道他会是她的开场证人,让她有撤销沃尔切克保释的机会。
“但在本案里,比专家更重要的是实际开枪的人。这个人将告诉你们,他的老板——俄罗斯黑手党老大奥雷克·沃尔切克,命令他杀死杰拉多先生。这名射杀杰拉多先生的男子,正受联邦调查局的保护,他的旧身份和新身份在本案诉讼过程中将受到保障,因他曾身为黑帮成员,他的生命安全正遭受威胁。此人在本次审判过程中将化名为证人X。”
米莉安刻意停了一下,让我有时间检视刚写下的笔记。我把句子重读了一遍:他的生命安全正遭受威胁。并画上底线。再画一次。


第8章
米莉安花了一个小时说明举证责任。她对陪审团解释,检察官必须排除合理怀疑,才能判定沃尔切克有罪。陪审团在其间点着头,米莉安则继续解释,什么样的证据符合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