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放声尖叫。
部分还残留在窗框上的碎玻璃裂开,并随着枪击喷散,被广大无边的天空给吞噬了。
我掉了下去。
有那么一刻,我眼前只有建筑物顶端和上头清澈的蓝天,臀部朝400米下的路面急速下坠。这一坠感觉过了一辈子,实际上只有两三秒,我就摔到鹰架上,头部撞击在金属层板上,左肩剧痛欲裂,撞得我眼冒金星。
接住我的鹰架是特别为了翻修法院外墙而搭建的,长度在本市数一数二:12米长、180厘米宽。支撑鹰架连接屋顶的钢索跟我的手腕一样粗,一路延伸至地面。昨天进法院前,我看到有工人在这上面,今天早上也有。我还记得新秀丽行李箱里配有安全装置和远距遥控器的工作服。
这就是俄罗斯佬的逃生路线——在纽约警局对法院及西边出口街道设置封锁线的同时,俄罗斯佬打算扮成工人,从建筑物东面的鹰架悄悄溜下去。警察和联邦探员会认定他们在爆炸中身亡,埋在建筑物底下,而这些俄罗斯佬便顺理成章地躲到暗处,接管沃尔切克的犯罪事业,没有人会再去追查他们。
法院里的枪声停了。
我试着起身。这一摔使得鹰架开始左右微幅摇晃。我抓着两侧的安全扶手站起来,搭架的控制器被锁住,必须有钥匙才能让系统运行,现在动不了。我猜阿图拉斯在法庭里短暂使用过的无线控制器能远距遥控这座搭架。
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从法院创始第一天就存在的四面拱形窗中的一面爆开了。我穿过层板,往破窗爬去,一道身影出现在窗台上。
他气喘吁吁地把用来击破窗户的椅子扔到一边,干净的长袍上沾了石灰,咳嗽时差点跌下去。
是哈利。他回来找我了。
第69章
“小心。”我说。
哈利摇摇晃晃地移动,在要跌倒时抓住石雕。我踩在搭架的扶手上,把自己推上窗台。法庭里的枪声重新响起。
阿图拉斯跳到搭架另一端,使金属层板剧烈晃动。他跟我从同一扇窗户跳出来,将救生绳卡在层板的安全扶手上,绳子穿过腰间,拴在工作服加厚皮制三条式背带上。他跪下来,把搭架的遥控器放在地上,假鞋跟往后一滑,抽出刀子。
“抓住我的手,艾迪。”哈利说。
“律师!”阿图拉斯咆哮。
他的笑容就跟我们昨天在泰德小馆的厕所里初次见面时一样,那道突起的疤仿佛碰到他上扬的嘴角,在冷空气中变成粉红色调。他看起来不一样了,不再是个冷血杀手,眼中带着痛苦且渴望复仇。我的头因为刚刚那一摔还在剧痛,血液从头上的伤口流到颈部,我猜我肩膀和背上的瘀青要1个月才会好。
“结束了,律师。”阿图拉斯说。
我尽可能地迅速后退,哈利伸出来的手就在触手可及的范围,阿图拉斯则站在6米外。
“我猜那些工作服真的很重。”
阿图拉斯不理我,开始往前移动。
“我猜那些衣服真的很重,重到多个几百克你也不会发现。”
他停住,缓缓低下头。
他的手摸过胸口、背部,在摸到右腿上的大口袋时停住。沃尔切克跟我都猜大号的工作服是给阿图拉斯的,我一跟沃尔切克谈好条件,就立即把炸弹藏进工作服里。
我从裤子口袋拿出真的引爆器,高举给他看,然后说:“笑给它看吧,混账。”我抓住哈利的手,跃上窗台,并按下引爆器。
这位退伍上校在搭架塌落的同时把我拉起来。阿图拉斯被炸成两半,控制器毁得面目全非,搭架飞冲上天。就在我膝盖跪到窗台、把自己拉到安全位置时,我听见金属搭架朝下方空荡的人行道加速跌落的哀鸣。感谢老天,纽约警局清空了这一区。地面传来的撞击声仿佛震荡进我的齿间,搭架弹开断裂,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扭曲姿态。
“帮个忙吧?”我听到考森的声音。从窗户转过身,我看到他将肯尼迪半失去知觉的身体扛在肩上。肯尼迪的呼吸很微弱,防弹背心上似乎挨了不止一枪。蜥蜴把贝瑞塔手枪塞进裤子朝我们跑来,并从考森手上接过流着血的肯尼迪。年轻探员似乎站不太稳。
“俄罗斯大个子死了,他是最后一个。”蜥蜴说。
“我们走吧。”哈利说。
一切都进行得飞快,即使如此,我们大概也只剩6分钟,也许7分钟的时间,赶在厢型车爆炸前离开大楼。
第70章
电梯直接通往一楼,我们没有时间走楼梯。
警报声每秒都在提醒着路人,且越来越显紧迫。
蜥蜴扛着肯尼迪,调整脚步站稳,确保伤者的体重平摊在他肩上。我的呼吸难以控制,混杂着恐慌和纯然的疲惫。考森还在撑着自己的头,只有哈利一副冷静的样子,但我看得出他真的害怕死了,他的眼神一秒都未曾自控制板顶端的楼层显示上移开。
哈利安静地用唇语数着电梯经过的每一层楼。
警报声持续大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吉米有找到她吗?”我问。
“我不知道。”蜥蜴说。
我试着再打给他一次,但没有信号。
拜托告诉我你找到她了。拜托……
电梯停在大厅,我们冲出去。入口大门敞开着,200米外,最后几位逃离者正飞速冲向警用封锁线。考森抓着哈利的手臂大喊:“跑。”
蜥蜴狂奔过哈利,我们也跟上。
在我们抵达法院外大阶梯时,扩音器传来一阵巨响。一名警察站在我们前方约400米的地方,在防爆墙后探头探脑。我们奔跑、打滑、下楼梯。重伤探员的血浸湿了蜥蜴的背部和裤子,还弄湿了他的鞋子,使他脚步开始有些不稳。
哈利和考森在我的前面,我放缓脚步好继续打给吉米,接着一边等接通,一边往防爆墙冲过去。
我的肺在灼烧,就算离开了建筑物,我依旧能在脑中听见警鸣,在时光流逝中敲响。我奔跑时,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和那不间断的噪声结合,我的双腿仿佛在时间变快的同时缓了下来。
我几乎要垮了,呼吸困难,失去气力,头痛欲裂。我竭尽全力让双腿继续移动,双臂继续挥舞,大张的嘴却吸不进足够的空气。
我们很接近封锁线了——再有45米。防爆墙打开,以便医护人员前来协助我们。我得在夹缝间找出他们。我在群众里疯狂寻找那几张脸,但没看见艾米或吉米。
蜥蜴把肯尼迪丢到一张推来等着的担架上。
我重新拨号。
就快到了。
考森、哈利和蜥蜴抵达防爆墙,并躲到后面。
就在我快到的时候,电话接通,我听见吉米的声音。“艾迪,我——”
然后世界就此崩塌。
爆破声将我震聋。我好像突然陷入浓稠的液体中,有种飞在空中的快感,尽管我没印象双脚有离开街道。我的头猛力撞击地面,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有血肉与骨头撞击地砖时体内空洞的回音。感觉好像有一阵恶臭、泥土和砖块堵在我的喉头,然后埋在齿间。
我躺在地上,看见曾经的法院如今成为一片骇人的漆黑尘埃。建筑物倒下,可怕的咆哮震荡了整座城市,虽然我什么也听不到,只感觉到无数瓷砖坍落的惊人撞击。我被一阵浓重的金属燃烧及旧木材气味给呛到,好像听见哈利在尖叫声中呼喊我,伴随着上百万片玻璃在空中翻搅的杂音。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71章
我感觉嘴上有某种潮湿而温热的东西。我的嘴唇很干,这个亲吻很有舒缓作用。
我用力睁开一只眼睛,看见克莉丝汀的脸,就离我几厘米远。
过了几秒我才意识到,我躺在医院病床上。
我的妻子从我身边挪开,她双眼泛红,哭花了脸,手指颤抖着捂住嘴,流下更多眼泪。她哭着猛揍我,打在我的胸口和手臂上。我轻轻举起手,她停下来崩溃的啜泣,同时摇着头离开我身边。
克莉丝汀离开时,我看见她身后小小的身影,有人睡在我病房里的访客椅上。阳光洒落在我女儿的头发上,我从没见过像这天一样美丽的午后阳光。我看着她好一会儿,分不清那道光是从太阳,还是从我女儿身上散发出来的。她穿着那件别针和徽章比布料还多的小夹克,底下是布鲁斯·史普林斯汀[23]的T恤、绿色牛仔裤,以及她过大的靴子。
她看起来很平静。
“你这该死的混账。”克莉丝汀轻声骂道,不希望吵醒我们的女儿,“还好她足够幸运。她有可能会被杀死。你让她的生命受到威胁——你和那家事务所。”
“我绝对不会让她面临危险,她是我最重要……”
“但你确实这么做了。我一想到他们本来会怎么对她……”
“克莉丝汀,我爱你,我爱艾米。”
“这不够,艾迪。你的人生、你的当事人都太危险了,我不要冒这个险。这对艾米一点也不公平。”
她静静地站着,摇摇头。
“他们不是我的当事人……”
“我不在乎。他们绑走了我们的小女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我无话可说。
“我得去跟他们说你醒了。”
她看向我们睡在椅子上的女儿。
“她累坏了。我们都很累,艾迪。你不如就叫醒她吧,她一直在等你。我去叫护士。”
克莉丝汀用面巾纸擦干眼泪,转身离开。我感觉她好像不只离开了房间,也离开了我们的婚姻,永远永远。
“艾米。”我尖叫。
她醒来奔向我。我抱着她,好像我从没抱过一样。我亲吻她的头发,两人哭在一起。我背上、肩膀上的疼痛阻止不了我起身检查艾米,确保她一切安好——没有瘀青,没有划伤或刮痕。她没让我检查太久,小手臂揽住我的脖子,尽可能地抱紧我,将我包围在她的美好气息
中——混合了发胶、铅笔、丹宁布和泡泡糖的味道。
“我来了,我来了……”我重复说。
最终,她放开我,坐到床边握住我的手。
“爸爸,这听起来可能有点怪,但我想给你一支新的笔。”她说。
我再次抱住她,告诉她笔不重要,我不在乎她在笔上刻什么——我有时候是个混蛋,但我毫无保留地爱着她,且不想让她离开,永远永远。
我告诉她,她不再需要担心了。
我会确保她平安。
那一晚,我入睡时没再像往常一样梦见汉娜·塔布罗斯基被绑在柏克莱的床上。这是打从我找到她后,第一次没在睡梦中遇见她。
不出一周,我便恢复到足以和肯尼迪好好谈话的程度。他住我隔壁病房,身受重伤且动作迟缓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治得好,也还活着。考虑到发生了这种事,我的恢复状况算很不错了。我遭受了严重脑震荡、断了四根肋骨,还有些划伤和瘀青。我和肯尼迪说了我的遭遇,但有所保留,哈利替我担保,就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肯尼迪道了好几次歉,甚至在他办公室的探员问我话时,帮我说了几句好话。吉米通过他的律师交出被标记过的100万,留下200万给自己,100万给我。
哈利来探病,还不停地偷灌我酒,我想也没想就喝下去,晚上跟他一起玩牌。但最重要的是,我拥有全世界最棒的东西。
我有我的孩子。
几天后,哈利来纽约市区接我,带我回我的公寓。他把锁换了,也替我打扫过。他替我拎行李,我则小心翼翼地沿着人行道走向他老旧的敞篷车。就在哈利解锁车子的同时,我听到喇叭声,对街有辆白色轿车,奥雷克·沃尔切克站在车后门外,示意我过去。
“艾迪,不要去。”哈利阻止我。
我穿过车流往对街走去,肋骨让我的身体炙热发疼。
“你想干吗?”我问。
沃尔切克举起双手说:“只是想知道你跟联邦探员说了什么。”
“别担心。我跟他们说,一切都是阿图拉斯策划的,你跟我一样是个受害者。你没事,就算我恨不得送你去坐牢,但我可不笨。要是我向联邦探员坦白一切,你肯定会告诉他们我派人去塞文大楼杀人的事。”
他笑了——就笑了那么一秒。
“很好,很高兴我们彼此达成共识。我们算是扯平了,再也别想耍我。我建议我们就维持这样吧。记住,我知道你女儿住在哪儿。”
另一位身穿黑色牛仔裤及黑色皮外套的男子从驾驶座走出来,应该是俄罗斯人,他绕过轿车为沃尔切克打开车门。这位司机体形庞大、相貌难看,有着拳击手的鼻子,以及黑色的小眼睛。他看着我的样子,好像一条杜宾犬盯着小偷的屁股。这家伙负责的显然远不只是开车而已,沃尔切克在重建兄弟帮,要这家伙替他开门,全是为了展现他新生的武力,让我知道他依旧大权在握。
我走开一步后停下来,转身对他喊道:“嘿,还有一件事……”
沃尔切克一脚跨进车内,闻言转过来看我,他的司机还为他扶着门。
我无视每次呼吸所引起的疼痛,稳住身子,用尽全力往司机的胫骨踹下去,让他单膝跪地。我收回脚调整姿势,夹紧臀部,挥出一记右勾拳。这一拳贯穿车窗直接揍向沃尔切克的脸。我一把抓住敞开的车门,猛地把它撞向司机醉醺醺的脸上。
昔日兄弟帮老大瘫倒在湿柏油路上,身上满是碎玻璃,举起双手自卫。
“这是替艾米、杰克和他妹妹打的。你不用担心联邦调查局,你要担心的是帽子吉米。他还想为外甥报仇。我要是你,就会带上自己和这只大猴子去搭飞机。再跟你说一声——我们完全没扯平。我女儿的安保现在比市长还严,吉米跟我都看着,随时有人在保护她,所以你吓不了我,混蛋。要是再让我见到你,或你哪个手下接近我和我的家人,我会看着你被慢慢折磨死。”
我大剌剌地穿过马路回到哈利这边,途中有车子和出租车为了避让我打滑停下。这位法官抓了抓头,鄙视地看向我,开口时语气轻柔但满是失望。
“这样很蠢。”哈利说。
他说的话大部分都是对的,他现在说的也没错。
第72章
我出院1个月了。艾米开始重新适应。她还是会害怕,不愿意自己出门,但已经慢慢在调适,希望她很快就能回去上学。吉米的人依旧守着她和克莉丝汀。在威廉街上将沃尔切克揍倒在地之后,再也没人听过他的消息。艾米和我每晚8点通电话,但克莉丝汀拒绝和我交谈,我不怪她。她同样拒绝让艾米离开她的视线,因而减少了我探视的机会——隔周一次,每次两小时,在我以前的家里。
我将我那辆二手野马跑车停在转角下车,拿出副驾驶座上的皮革行李袋。
我面前的是一间破败的两层独栋房屋,位于布朗克斯区的贫民区。窗沿腐败不堪,即使是在外头,我都能闻到内部潮湿的气味。我开车经过这栋屋子许多次,每次都缺乏勇气停车。
今天则不然。
早上7点05分,街道一片宁静。
我把行李袋放在正门台阶上,按下门铃。
走廊有脚步声。
当我打开我的野马车门时,身后传来门锁和门链的喀啦声。我在汉娜·塔布罗斯基打开她家大门前将车子开走。她捡起行李袋,以及我放在上头的信。
我不想要获得原谅。我不想要她跟我说,那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我也知道自己不会重蹈覆辙。这世界上就是有人为恶,而只要我在法律的赛局里,扮演好我的角色,那些人就不会再有机会伤害别人。
我从后视镜看见汉娜·塔布罗斯基丢下信,打开袋子,她的90万美金掉了一些在人行道上。我开过街角,她抬头看向我的车。
我将野马挂到三档,踩下油门。
(全文完)
注释:
[1]一种占卜类的小玩具,外形与八号球相近。
[2]鹰架,指施工时用以承托结构构件的临时支架,常用木﹑竹或金属管制成。
[3]手上的正中神经在手腕处,会穿过由腕骨与韧带围成的“腕隧道”,腕隧道症候群是指正中神经经过腕道时,受到位于神经上方的韧带压迫所造成的临床症状。
[4]贝拉·卢戈西(Bela Lugosi,1882—1956),匈牙利裔电影演员。他于1931年上映的《吸血鬼伯爵德古拉》(Dracula)中饰演的吸血鬼之王德古拉伯爵一角尤为人所称道,是电影史上的经典。
[5]丹尼·德维托(Danny DeVito,1944—),意大利裔美国演员、导演和制片人。身材矮小,但他利用自身特色及精湛演技,成为红极影坛的喜剧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