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那个空行李箱吗?太迟了,弗林。我们在你的公寓找到遗书,还有萨加号的舱单和法院平面图。一切都结束了。”
这一刻,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吉米会去找艾米,设法把她带回家,带回她妈妈身边。我很久没有祷告了,我合起双掌,求上帝帮助吉米救出我女儿。痛楚在我四肢燃起,我全身感觉沉重又迟缓,最后一点肾上腺素在挫败中耗尽,疲惫感终于袭来。
肯尼迪带着我出法庭,但他没发现自己无意间制造了一场小型暴动。记者争相挤出法庭,好拍到我被上了手铐的照片。
我背后传来一道声音,让肯尼迪猛然停住。
“警官!那边那一位!转过来,天杀的!”
我认得那个声音。
肯尼迪和我双双转头往后看。派克法官站在椅子前,资深法官哈利·福特站在她旁边,他六十几年的风霜似乎消失无踪,看起来不再像个老迈的法官。他的背脊挺直,下巴傲然抬高。
“你是哪位?”哈利瞪视的目光让肯尼迪活生生被定在原地。
“我是特别探员比尔·肯尼迪,我正在带嫌犯去讯问。”他说着就要再度转身离开。
“肯尼迪特别探员,你要是带着那个人踏出这道门一步,不出一个小时,你就会变回肯尼迪先生了。转过来,解开手铐,然后给我坐下。”哈利喝道。比起法官,他更像战场上的指挥官。肯尼迪是停下来了,也转头回去,但他没有解开手铐。
“法警。”哈利对着刚把小班尼带回法庭的法警喊道,“如果肯尼迪特别探员不肯释放弗林先生,你就逮捕这名探员。如果他拒捕,那就开枪。”哈利咆哮着。
肯尼迪当庭抗议。“这个人是……”他想解释,却犯了个大错。
“那副手铐若是5秒内没有拿下来,你就要在法院大牢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了。”哈利说。
我看到肯尼迪的视线在我和哈利之间迅速游移。法庭里似乎笼罩着一股寂静,跟我过去听过的静默截然不同。我听到法警上前拔出配枪,哈利身上散发出如磁铁般的力量显然打醒了这位法警,他十分认真地用枪指着肯尼迪。肯尼迪往前靠近我,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你要把这里给炸了吗,艾迪?把一切都了结了?”
“我被设计了。为了救我女儿,我会不顾一切。”
“炸弹在哪里?”
“我跟你说过了,列文收了贿赂。”
我不能告诉他地下室停的那几辆厢型车,如果我说了,肯尼迪会清空整栋楼,但我还需要一点点时间,只要再一点点时间就好。
“我不相信你,列文是受勋探员。安保人员正在搜查整栋建筑物。我不相信你,一点也不相信。”
“肯尼迪,放开他。”米莉安说。
“不行,而且顺带一提,这是联邦层级事务,你没有管辖权,苏利文女士。”他说。
“你可以放开他,而且你也会这样做。你所在的是一间由州法管辖的法庭,你将会让俄罗斯黑手党的领袖得到无效审判的结果。如果他的律师被逮捕,审判就没得进行,他会大摇大摆走出这里。这就是艾迪想要的,你看不出来吗?”
我感觉到肯尼迪的迟疑,他的眼神在地板上乱扫,头脑超载。
“时间到。”哈利说。
“我还需要一点点时间,拜托。留下来好好看着,会很有趣的。我哪里都不会去。我外套的左口袋里有一张名片,你看一下。”
我背对着阿图拉斯,他看不到肯尼迪拿名片。这位联邦探员把名片夹在指间,翻到背面。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联邦探员的名片。你是列文的主管,看过他的工作日志,告诉我这不是他的笔迹。”
肯尼迪手里拿着那东西,停顿了一会儿。我应该早点给他的,他的表情软化了,额头上的皱纹消失不见,嘴巴微微张开,让我闻到他的口气中带有早餐咖啡的余味。他认出了笔迹。
“这张名片是从格雷戈尔的皮夹里拿的。你在搜查这栋楼,也好,你搜查的同时,请给我一点时间,30分钟就好。如果半小时后你还是不相信我,你可以逮捕我的尸体。”
哈利受够了,说道:“肯尼迪探员,你的5秒钟已经用完了。”
我听到群众中传来尖叫,有人爬到我们背后的座椅上,为了避开法警朝肯尼迪逼近时的射击范围。
米莉安拿着手机。
“我要打给纽约市调处。你的长官一定很想知道,他手下的探员为什么搞砸了十五年来最大的黑帮审判。”
肯尼迪迟疑了。他垂着头,焦躁地抠着拇指,抓破皮肤,血冒了出来。
“你今天早上是怎么告诉我的,肯尼迪探员?你还记得吗?你跟我说艾迪·弗林以前是个骗子,他在欺骗你,肯尼迪。他想让自己被逮捕,毁掉这场审判。法律程序拖延越久,就越难保护证人不受前雇主伤害。拜托想一想啊!你不能这样毁掉我职业生涯中的重大案件。门都没有。”米莉安说。
随着一声沉重的呼吸,肯尼迪抬起头。
“你有20分钟,我会看着你,弗林。要是敢轻举妄动,你就会先送命。”肯尼迪解开手铐,对法官点点头,然后走回座位,全程都没有让我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法警把枪收回去。哈利和嘉布瑞拉互看一眼,然后坐下。
“肯尼迪探员,在这间法庭里,我就是法律,别忘了。”哈利说。
我回到辩方席的座位坐下。观众间传来的噪音不像在看谋杀案审判,更像是在观赏重量级的拳击冠军赛。沃尔切克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近。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沃尔切克问。
“就是运气,完完全全、如假包换的运气。”
派克法官似乎已经准备好继续进行审判。在庭审事务方面,她自认是个现代改革派,拒绝在法庭里放上法槌。她伸手拍拍面前的红木桌大喝,要全场安静。
“接下来的审理过程中,福特法官会在旁观审。”她说,“考虑到某些成员的行为,我很高兴有他在这里。”
派克法官按了一下原子笔,笔尖放在记事簿上,准备聆听证人的说辞。陪审团的最后几名成员也进来了,小班尼重新入座证人席。米莉安只会问几个关于小班尼受到生命威胁的问题,然后他就归我了。
肯尼迪的目光片刻都不离开我。
米莉安站起来,调整一下外套,让自己在舒适的状态下开始简短的直接讯问。
“X先生,你是如何在这个案件中成为证人的?”
小班尼对这个问题显得很意外,但他迅速回答了,这通常能代表证人的回复出于诚实。
“我在一桩谋杀案的现场被警察逮捕。”
“谋杀案的死者是谁?”
“马里欧·杰拉多。”
“谋杀杰拉多先生的是谁?”
小班尼顿了一下,抹抹嘴巴。
“是我。”他实事求是地说,语气仿佛在跟别人说澳大利亚的首都在哪里。
“是你?”米莉安问。证人漏掉了一小段证词,她在给他机会补救。我应该提出反对,但是我没那么做。
“是的。奥雷克·沃尔切克送了一条信息给我,被害人的名字写在半张一卢布纸钞上,而我拥有另外半张,这是苏联人雇杀手的暗号。”
我起立反对。我需要米莉安加快速度,我才能接近小班尼。
“法官大人,这根本没有讲到重点。”
“要讲到了吗?”派克法官问。
“是的,法官大人,现在就要讲到了。”米莉安回答完又接着问,“你因为这桩谋杀遭逮捕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接受了协商,向警方透露是谁派我杀人的,因此获得减刑。”
“这期间,你都待在监狱里吗?”
“不。达成协商之后,我就接受联邦调查局的保护。”
“为什么联邦调查局对你采取保护性监管?”
该死,又得反对了。“反对。证人并不知道联邦调查局的动机。”
派克法官用笔对米莉安做了个绕圈的手势,要她倒回去换个说法。
“你没有在监狱服刑,而是接受保护性监管,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小班尼什么也没有说,看看米莉安,又看看法官,最后视线停在沃尔切克身上,那是一种充满纯粹恨意的眼神。
“很简单。”他开始解释,“奥雷克叫其他人来杀我。如果我在监狱里,他会找人要了我的命,联邦调查局保护我远离沃尔切克的可触及范围,因为他只需要说一个字,我就死定了。他知道我要作证指控他,所以他要我死。”
米莉安知道局势不会再更好了,便抓住最佳时机鞠躬退场。“没有别的问题了。”
法官看向我,等待我交互诘问。法警、联邦探员,或许还有纽约警局,此时此刻正在翻天覆地地搜查这栋楼,找寻任何看起来像爆炸物的东西。厢型车的窗户一一被敲破之后,搜查的队伍这次一定会找到炸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也许只要再过几分钟。观众一片安静,等着杀人犯接受辩方诘问。
“我只有几个问题。”我站的地方离小班尼有5米远,在爆炸范围之外。我四肢上如铅般的重量逐渐消失,同时心跳加快。
过去一天半以来发生的种种,全都归结到最后这几分钟,即将迎来终极的答案。我想起了我父亲,感觉到他的纪念牌冷冰冰地触碰着我的皮肤。
“沃尔切克先生可能会如何杀害你?”我问。
这个问题似乎逗乐了小班尼,他笑出来,环顾一下法庭,在座位上动了动,并且用手在脸上抹了好几下。
“你代表的那个人不在乎用什么手法杀人。”
“你怎么知道?”我问。
“我知道——我替他工作了二十年。他想要某个人死,那人就会死,死法不重要。”
“那么,举个例子给我听吧。”
小班尼这会儿不再笑了。
“这个嘛,马里欧·杰拉多——沃尔切克把写了马里欧名字的半张卢布送来给我,于是我就射死马里欧。他没有说要射死他、捅死他或是淹死他。只要名字被写在那张卢布纸钞上,就代表他得死。”
“我只是想听几个其他的例子,比如说,他最后杀的三个人,他们是怎么死的?”
“我怎么会知道?”
“你说你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危,你说我的客户是杀人凶手,那就跟我说说他的手法,跟我说他是怎么杀人的。”
“我告诉你了——他把他们的名字写在……”
“那就告诉我他最后杀的三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看到小班尼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怒,在一秒之内出现又消失了。我要助长小班尼心中的这股怒气,要保住艾米的命就靠这个了。
“告诉我啊!”
小班尼倾身向前,双拳紧握。“我不会说,我只讲这件谋杀案的事。”
“你接受了协商,却还有十二年的刑期。明明有那么多内幕能告诉地方检察官和联邦调查局,你却什么也没说。是因为你仍忠于组织里的某个人吗?还是因为这件案子有更多隐情?”
小班尼在座位上躁动不安,拉拉衬衫领子,他一定觉得衣领突然把他的喉咙勒得好紧。他的手指在脖子上摸了一圈,然后伸手去拿水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他说。
“噢,你当然知道,X先生。你在谋杀案现场被逮个正着,你接受了协商,你对联邦调查局供出我的客户奥雷克·沃尔切克,说他是这件谋杀案的主使,对吗?”
“对。”
“但你今天在明确的死亡威胁下来到这里,却不肯针对这个人的其他谋杀罪行提出证词,不管是亲自犯下或是指使他人下手,你都从没对警方和联邦调查局提过,直到今天也没有透露,对吗?”
“对。”
“你没有对联邦调查局说,我的客户据传掌有毒品帝国?”
沃尔切克没有反应,我已经透露过我会用这一招。
“你的当事人没有遭到毒品罪的指控,弗林先生。你这是在指明你的当事人有个毒品帝国吗?”派克法官问。
“不是,法官大人。检方指称我的当事人掌管俄罗斯黑手党,可以合理假设他们的生意并不是挨家挨户卖饼干。”
米莉安对陪审团作开场陈述时,指称沃尔切克是俄罗斯黑帮首脑,当时我没有提反对。但我现在心里想的不是这部分陈述,是她对陪审团所说的其他内容给了我机会,一个渺茫的机会。
“X先生,你没有对联邦调查局说,我的客户据传掌有毒品帝国,对吗?”
如果警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我的整个计划就要在眼前灰飞烟灭了。我逼迫小班尼,试图用他回答的一次次“对”建立起重复的节奏,不断丢球给他,使他烦躁,这样他就会在愤怒之下不假思索地答复。
“对……我——”
我打断他:“没错。你没有对联邦调查局说据传由我客户主使的贩毒行动,也没有提到据传由我客户组织的卖淫集团,对吗?”
“对。”他答得很快,甚至抢在快如闪电的派克法官之前——她问我是否打算在法庭笔录上指明,我的当事人开设了小奥德萨区最受好评的妓院。我绕着辩方桌打转,视线紧盯着小班尼。他转开目光。
“你也没有对联邦调查局说,我客户据传进行的洗钱行为,对吗?”我一面说,一面慢慢逼近,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营造对峙的气氛,一步步走进爆炸范围。
“对。”他的眼神在室内四处飘移。
我靠得更近了,我们四目相对。小班尼向前倾身,眉头紧蹙。
“你也没有对联邦调查局说,据传由我客户组织的人口贩运网络,对吗?”
“对。”
我们之间只隔着1米。我越接近,小班尼越是明显地紧绷起来,仿佛他准备好跳过证人席的隔栅来掐死我。
“你也没有对联邦调查局说,据传在我客户名下的非法武器交易,对吗?”
“对。”
“你没有对他们提到这些行为,因为被告所管理的如果是犯罪组织,就会遭到联邦调查局查缉,于是……”
我抓着证人席的隔栅,身体凑到小班尼面前,正对着他的脸,一手揭穿他的肮脏秘密。
“这样一来,审判结束之后,你和你哥哥就没办法夺取他的事业版图了,对吗?”
“对。”
话才说出口,他就醒悟过来,猛摇着头。派克的笔掉了,哈利倒抽一口气。
“不。我是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下贱的律师杂种!”小班尼极力辩解。
我悄声对他说:“沃尔切克知道实情。”他倏地站了起来。我转身背对旁听席,小班尼把我推开,但在他抓住我的肩膀前,我的手已经伸向他,动作迅速但力道很轻。我踉跄后退,硬是稳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