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默默祷告。亲爱的主啊,拜托帮帮我,帮帮我的小女儿。我好爱她。
我在眼泪夺眶而出前抹了一下眼睛、吸了吸鼻子,然后滑过电子手表的选单,跳过闹钟选择计时功能,设定好倒数时间。
“律师先生,你得做个决定。”阿图拉斯指着左轮手枪说。
“我会照做,别伤害艾米,她才10岁。”我说。
沃尔切克和阿图拉斯相互看了一眼。
“很好。”阿图拉斯说,“现在进去,穿过安检后在大厅等我。”
“应该说,假如我能穿过的话。”
“我该让你女儿帮你祈祷吗?”沃尔切克问。
我没回应,独自下车,步入人行道。阿图拉斯从车里抬头看着我。
“记住了,我们盯着你,也有人在盯着你女儿。”他警告。
我点头:“我会听话。”
我在说谎。
就如同他们跟我说谎一样。不管他们怎么说、怎么跟我保证,明天4点一到,就算小班尼已然化成灰烬,飘向法庭的天花板,他们也不会放艾米走,他们会杀了我和我的小女儿。
我有31个小时。
如何花31个小时来反将俄罗斯黑手党一军,并把我女儿救回来,我毫无头绪。
我穿上大衣,扣上扣子,翻起衣领遮挡脸,转身向法院走去。父亲的声音依旧在我耳边轻柔萦绕——保持冷静。我的手没再继续流血了,现在感觉更加寒冷,连呼出的气也好似在眼前冻结、坠落。冷空气散去后,我在法院前看到执业九年来从未见过的奇景——法院入口前的等候队伍排了40多人,里头有记者、律师、证人、被告和电视拍摄团队——所有人都等着要通过安检。
第4章
重大案件开庭前,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怪异的紧张气氛。我排到队伍的最后方,感觉到人群越发兴奋,好像远方得克萨斯州宽大的柏油路面那样蒸腾发亮。人群里有些人拿着旧版的《纽约时报》,我看到前方男子夹在手中的头版头条,映入眼帘的是沃尔切克的相片以及标题《俄罗斯黑帮案开审》。我前面的人看起来是个跑犯罪新闻的记者,可能是自由接案,也可能是受雇于八卦小报,这种人远远就能认出:西装破烂、发型难看,从手指上的尼古丁污渍看来是个老烟枪。我把头埋进大衣立领中,试着不去看他。
纽约市钱伯斯街法院像是一栋打了类固醇的维多利亚时期哥德式老法院,19层楼里分布着21间法庭。
我数了数,前面排了20个人。
法院以宽达15米的石造阶梯迎接访客,上去是一整排的柯林斯式圆柱,保护着老旧不堪的入口大厅,最后一次整修是在60年代。我随着队伍缓缓踩上阶梯,向前移动,同时有更多人抵达,排在我身后。我偶然往上瞄了建筑物一眼,雕像、历任总统及纽约州大法官的半身像,它们一个个坐落在凸出的台面上,岁月与气候都侵蚀了这个老地方。
我踏上最后一级阶梯,汗水自脸颊流下,衬衫沾在背上,让我更明显地感觉到炸弹的存在,温暖而怪异。我数了数,前面还有12个人。
比起刚才在车上,现在看来,要想不被搜身就进入法院更加不可能了。我突然注意到自己右手拿着钢笔,刚刚甚至没印象自己有把笔从口袋里拿出来。我一边心不在焉地转着笔,一边缓缓朝入口靠近。我发现自己在思考时总是会下意识这么做。这支钢笔是艾米送我的礼物。
这份礼物仿佛是惜别礼。我喝起酒来就很少回家,大约在父亲节前一周,克莉丝汀要我搬走,且艾米有权知道。克莉丝汀告诉我,艾米已经不认得我了,为了她好,还是别让她看见我愈加沉沦的模样。
小孩其实很聪明,艾米更是聪敏过人,她看见我俩站在她房门口就晓得有坏事要发生。她把金色长发绑起来,好让她使用计算机时不受干扰,睡衣外穿着自己最喜爱的丹宁夹克。她上学时就会穿那件夹克,上头满是笑脸和印着摇滚乐团标志的徽章,她会将每周的零用钱存上一个月,然后去廉价服饰店买徽章回来,以自己的风格装饰它。我看了她一会儿——我们互相看着,克莉丝汀与我还没开口,她就直接把笔记本电脑放到一旁哭了起来。不用跟她说任何事,她早就知道了。她问了她关心的问题:我会离开多久?是永远不回来了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和平相处?没有一道题我有答案,我感到非常羞耻,只能坐在床边抱着她,试着表现得坚强一些。我看向她的笔记本电脑,发现她正在浏览一个订制钢笔的网站,并选购了一支叫“世界第一老爸”的钢笔。
旋转的笔在我手中停下。我一搬走,艾米就给了我这支笔,铝制笔身上刻着一个词——爸爸。这礼物让我近乎心碎。我把笔塞回后口袋,再次确认排队人数。
我前面有10个人。
上方大型机器传来的轰隆声响吸引了我的注意。市长批准了法院外部的修复工程,屋顶处还架着大型垂挂鹰架[2],让修复石匠在离地四层楼高的位置工作。这个距离很难从地面分辨出工人,即便如此,我依旧能看出鹰架在风中微微摆荡。他们正在炸开石造建筑上的水泥,修复损坏的装饰物。当初开发商想拆了法院,让大家去便宜一点的地段执法,但此案遭到驳回。一方面,市长曾经当过律师,因此请愿书很快就得到颇具影响力的议员支持。他们选择修复外观,让里面继续摆烂。纽约有时候就是如此,喜欢用华丽的假象掩盖地下室腐烂的尸体。另一方面,钱伯斯街法院作为全美第一间夜间法院,有它的历史意义在。夜间法院是全市最重要的法院,被告遭起诉后,得在24小时内带到法官面前,单单曼哈顿一天就有300起逮捕案件,一直以来就有间额外的法庭,专门为此从晚上5点开到凌晨1点。经济大萧条最严重的时期,本市的犯罪率也大幅攀升。钱伯斯街法院目前有一间24小时开放的刑事法庭,在这间法院里,正义在入夜后仍得以伸张,过去两年来,它的大门从未关上。
队伍缓缓前进,我开始时不时听到安检设备的哔哔声。幸运的是,这些警卫我都叫得出名字。打赢官司的其中一个秘诀是,跟法院的工作人员混熟——每个都要。你永远不晓得自己会不会需要他们帮忙代收紧急传真、追踪难以捉摸的客户去向、换零钱来用咖啡机,或像我一样,当有人通过大厅公共电话紧急联络我时,会有人来找我。
前面还有8个人。
我越过那个记者的肩膀,想看清大厅入口安检的情况。负责安检的是巴瑞和艾德加,绝大多数纽约法院安检的警卫实际上就是警察,只是职称不同。他们佩枪、穿制服,能逮捕你、监禁你。如果你造成的威胁够大,他们可以让你就地倒下,倒个一辈子。
巴瑞站在行李扫描器后面,负责分派置物盘,将手机、钥匙、钱包和包包放进X光机扫描。人们站在门框式金属探测器下,祈祷它不会发出哔声。艾德加负责搜身,从他们身上找出漏掉的违禁品,让对方再去重新探测一次,直到他满意为止。
他们俩身后有一位我不认识的金发警卫,再之后是第四位。那人站在安检通道3米外,双手摆在勤务腰带上,拇指塞在皮带里面,双臂垂在他活像吹了气的肚子上方。额外找安检人员来大厅支援并不奇怪,我认不出这家伙:他脸上蓄着胡子,还有像猪一样的黑色小眼睛。虽然我印象中没见过他,但从他的眼神能确定,我们应该打过照面。巴瑞、艾德加和新来的小伙子正专心检查队伍最前面的那群人。那个胖警卫的视线一直在我身上。
我与安检关卡之间还有6个人。
我擦去流到眼睛里的汗水。
如果待在队伍中,他们会用相同的流程来处理我。我试着回想以往会怎么做。进这栋楼对我来说就像喝水一样简单,我那时每天早上都这么做,但现在脑中一片空白。我是直接晃过安检,还是跟其他人一样排队,等着被挥手放行?我站在队伍中,双手颤抖着,嘴里也越发干燥苦涩,我快要陷入恐慌了。跟通过那几道门有关的记忆,我此刻一点也想不起来。
前面只剩4个人。
每走一步,炸弹带给我的感觉就沉重一分。那位胖警卫还在盯着我看,也许我身上散发着训练课程教他们要留意的特征。自从911事件后,只要是跟执法工作沾上边的人,都要受训学习如何辨认潜在恐怖分子的威胁。
我想起艾米用睡衣擦拭眼泪求我不要走的样子。
不行,我不能再让我女儿失望了。我立刻拿定了主意。恐怖分子不会离开队伍,他们会排队等候,他们想融入人群、不引人注目。我决定当个自大狂妄的混蛋,尽可能地大声嚷嚷、惹人讨厌,希望那位胖警卫会觉得我只是个难搞的烂人,而不是个潜在的炸弹客。
人们在我穿过队伍时朝我咒骂,我听到那个记者在碎碎念:“王八蛋。”我的心跳再次狂飙,越靠近队伍前端,心跳就越快。
“嘿,巴瑞。快点放我过去。我的盛大回归都迟到了。”我边说边穿过金属探测器,引来一声巨大的哔哔声。也许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但在我听来却是震耳欲聋。我转而看向那位胖警卫,他动也不动,就只是盯着我。艾德加则专心地给队伍最前方的男子搜身。
“艾迪!”巴瑞从扫描器屏幕前起身,绕过机器,“你等一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加快脚步往大厅移动,但那位年轻的金发警卫举起双手挡住我的去路,我花了一秒才意识到他是要我摆出相同姿势——这样他才能搜我的身。我把手放低。
胖警卫在往前走。我被抓到了?
我思考着是不是要逃跑,越过人群往回狂奔。但我后面有一位留着胡子、身材壮硕的男子站在门口,他挡住了整个通道,几乎连光线都遮住了。不可能越过他的。我压下逃跑的渴望,双腿抖了起来。
“嘿,小子,通常你得先请我吃顿饭。”我说。
“请你抬起双手,先生。我得迅速检查一下。”
“听着,小子,我得走了。我没见过你,但相信我,我在这里有十年了。我是律师。去问巴瑞。”我边说边试图越过他。
他摊开的手掌停在屁股上的贝瑞塔手枪上方几厘米处,另一手朝我勾了勾手指,好像老西部片里的三流演员一样。
我整个人僵住。
“怎么?你要叫我掏枪吗,牛仔?”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人群退开。拜移动甜甜圈店和这位只想尽忠职守的蠢货所赐,一切很快就完了。
“汉克,放艾迪过去。”巴瑞前来解救我。
汉克垂下双手,翻了个白眼,往后站到一边。胖警卫停下来,双手交叠在肚子上。
巴瑞朝我摇摇手指,笑道:“圣克里斯多福那鬼东西迟早会害你被搜遍全身。”
我怎么就忘了?我解开一颗衬衫上的扣子,掏出那条银色项链,紧张一笑,然后朝巴瑞晃了晃圣克里斯多福的白金纪念牌。
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刚入行进法院帮客户打官司时,每天都会触发警铃。巴瑞、艾德加和其他警卫会对我搜身,却空手而归,再次过扫描器也只会换来同样的哔哔声。打从我青少年时期,那个纪念牌就挂在我的脖子上,从没拿下来过,它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没想过是它。当时警卫问我腿里面是否有金属片,我把衣服脱到几乎全光,他们难以置信地搔头,不解是什么触发警铃,人们则开始在我身后排起队。巴瑞在一个潮湿的周三早晨终于发现这条链子,他跟所有的警卫说了这件事。回想起来,从那之后我就没再被搜过身了,如果触发警铃,我就接着往前走,哪个警卫想进一步检查,我就掏出项链边朝他挥手边走过去。就算在911事件后,我都没被搜过身。那时候我已经是老面孔了,每天都在这儿,搜我的身就像搜法官的身一样。我甚至替一些警卫辩护过,他们开始视我为法院职员的一分子,像朋友一样,没有必要搜朋友的身。刚刚想必是因为肾上腺素、当前处境带给我的惊吓、酒精,又或是俄罗斯大块头敲在我头上的那一下,让我竟然在巴瑞提起前完全忘记了项链的事。
“你不认得这家伙吗?”巴瑞问,“这位是艾迪·弗林先生。我忘记你才刚来没多久,这人是纽约最棒的律师。你罩他,他就会罩你。他需要什么,你就打给我。”
汉克不情愿地点头,转而叫我身后的人走过金属探测器。巴瑞可能让这孩子上班时没一刻得闲。
我看着那位胖警卫转身离开。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巴瑞,我真的得走了,老兄。我真的迟到了。我要出席今天早上开审的黑帮案,我甚至不晓得自己该去哪间法庭。”
“我都不知道你要帮那人渣辩护。但你运气不错,听审的是派克法官,她还在吃早餐,艾德加跟我15分钟后要去接她。抱歉那小子不懂事,我一直想教他,但他太笨了,学不会。跟我来一下,不会耽误你太久。”
我扫了一眼等候队伍,没见到任何沃尔切克的手下,但他们可能有别的眼线,只是我没注意到。脉搏跳动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回荡,我不晓得巴瑞想干什么。要是他隐约察觉到杰克出事了怎么办?要是那些俄罗斯人看见我跟巴瑞交谈怎么办?
我得跟他说话,不然他会起疑心。
“当然。”我跟着他往大厅角落走去,同时感觉自己头晕眼花。巴瑞要我靠近一点。
“是泰瑞。”巴瑞说,“他想跟你谈他腕隧道症候群[3]的案子。”我暗自感谢老天,巴瑞只是想替兄弟讨个免费的法律服务。我喜欢巴瑞这家伙,他六十好几了,差不多快到退休的年纪,身为前警员,他现在只想坐在X光机后面等下班,然后去酒吧找乐子。
“泰瑞跑去霍林格杜恩事务所那里,被坑了一大笔钱。我一开始就要他去找你,但他想找个公会律师,我说服不了他。他只是看了个医生,就被收了6万美金。你能看一下他的案子吗?”
如果是这个原因让我躲过安检,我此刻还真能朝泰瑞亲下去,再请他吃丽思酒店的七道菜式大餐。免费处理一个腕隧道症候群的案子根本不算什么。
“跟他说我会免费替他打官司。”我说。
巴瑞笑了:“我去跟他说,太棒了。我现在就打给他,他在12楼。”
“那个,我真的得走了,巴瑞。”
“没问题,还有,谢了。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他绝对不会相信的。”
我比预期更快地从巴瑞那儿脱身,他马上就回到扫描器后面的座位上。
我进来了。
我转过身,看着鱼贯通过入口的排队人潮,后背靠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感觉到炸弹压着我的脊椎。
我的手表显示着9点30分,离开庭还有大约半个小时。
阿图拉斯通过安检,从传送带上拿起一个被X光扫描过的新秀丽牌巨大行李箱,把它搬到地上,拖在身后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