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呼吸、血流、动作——全都静止。
“你们要是胆敢碰她……”
他从裤子口袋掏出手机,掀起手机盖让我看屏幕——艾米站在阴暗街角的一处报摊前。我的小宝贝,她才10岁大,我见到她站在纽约市某处,抱着身子抵御寒风,眼神警惕地看着镜头。她身后的广告牌显示着周六晚上的头条新闻——一艘货船在哈德逊河沉没。
我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流了多少汗,我的衬衫湿透了,脸和头发也是,但我不再感到害怕。我再也不在乎炸弹、手枪,或用那双死人眼睛盯着我的无声巨人。
“把她还给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我说。
此话引起沃尔切克和他的手下一阵爆笑。他们认识的是律师艾迪·弗林,他们可不认识以前的艾迪·弗林:那个小偷、流氓、骗子。老实说,我自己也几乎把他给忘了。
沃尔切克在开口前低下头,看起来很小心地斟酌自己的用词。“你没有立场威胁我。放聪明点,照我说的做,你的女儿就会平安无事。”沃尔切克说。
“放她走。在知道她安全之前,我不会做任何事情。你想杀了我就杀吧。事实上,你最好把我给杀了,因为你如果不现在放人,我就算死也要把你的眼睛给挖出来。”
沃尔切克吸了一口雪茄,张开嘴,让烟在他肥厚的嘴唇上飘了一会儿,品尝着那股味道。
“你的女儿很安全。昨天她在学校外面等公交车去参加校外辅导时,我们去接她,她以为那些人是你雇来的保镖。你以前受过死亡威胁,她也知道。你的前妻以为艾米去参加校外辅导,学校以为她跟你在一起,接下来一两天都不会有人来找她。你如果不照指示做,我会杀了她。但那太便宜你了。你如果不配合,你女儿就会受尽折磨。我有几个手下……”
他故意停了一下,假装在找正确的措辞,让我的想象堆成梦魇。我全身紧绷,已经做好反击的准备,感觉肾上腺素伴随着愤怒在我体内流窜。
“这个嘛,我有几个手下对漂亮的小女孩有特殊癖好。”
我扑向沃尔切克,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已经离开座位。我全身抽筋、重心不稳、低头掩护,但凭着胸口那股怒火,依然成功给了沃尔切克左颊一记狠狠的右勾拳。雪茄从他恶心的嘴里飞出。我的左手往后伸,等身子站稳才又往他的喉咙揍下去。
还没来得及挥出第二拳,一只大手抓住我,轻轻松松将我从地上拔起。我转头瞥见是那个心理变态的巨人抓住了我。他正准备把我当不乖的小孩一样翻过来打,我过去的习惯在此时发挥了作用,右手用力抓住他的脸,指甲往他前额戳进去。这下意识的反应其实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同时,我的左手伸进巨人的外套里,摸走他的皮夹。不消半秒时间,迅速又利落。看来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身手依旧。巨人没有发现,正忙着要扭断我的头。我把皮夹放进口袋,盘子大的拳头出现在我面前。我转头躲避,一股剧烈的疼痛在后脑勺炸开。我倒下来,一头撞在轿车地板上。
我趴在那里,头痛欲裂。这是我十五年来第一次偷人皮夹。我如本能般出手,因为我曾是这样的人。
不——我就是这样的人。
身为一名成功的骗子,这些都是我研发出来的技巧——扰乱、误导、说服、暗示、钓鱼上钩、偷天换日、以假乱真——那些年我在街头大量使用的手法,就跟过去九年来在法庭里使用的一样。我从没真正改变过,只是换了个包装而已。
我的双眼和思绪通通关闭,任由黑暗将我吞噬。
第3章
我在皮革座椅上醒来,后脑勺仍疼痛不已。其中一头“大猩猩”正拿着冰袋放在我的脖子上,是那个金发大块头,他看起来活像刚被瑞典重金属乐团开除的成员。沃尔切克的雪茄传来一阵刺鼻的甜味,令人作呕。我大概是被人从豪华轿车的地板上拉起来丢到座位上的,眼睛因为烟雾而微微刺痛,但立刻就发现把我敲昏的变态巨人不在车里了。我拿起冰袋,丢到地板上。
“我们到法院了。”阿图拉斯说。我坐起身。
“为什么我们在法院?”我问。
“因为沃尔切克先生的案子今天早上开审。”阿图拉斯回答。
“今天早上?”我想起女儿在沃尔切克手机上的影像,愤怒让我的后颈越发疼痛,肌肉绷得像铁块一样硬。
“一个小时后开始。你走之前,我们得确认你办得到,否则我们现在就杀了你,晚点换你家人。”阿图拉斯拿出左轮手枪,放在他曲起的膝盖上。
他递给我一个看起来很昂贵的杯子,里头装了一点黄色液体,闻起来是波本。我喝下去,感觉到那股熟悉的酸热感。这是我离开戒酒中心后的第一杯酒,有那么一刻,我脑中闪过自己还欠诊所多少诊疗费,但很快便将之抛在脑后。酒瘾复发总有它的时空背景,此刻感觉再合适不过了。我伸手表示再要一杯,阿图拉斯从玻璃酒瓶往我的杯里倒了更多的酒,我迅速灌下,享受那股灼烧感。烈酒撕扯着我的身体,我抖了一下,摇摇头,像在摇神奇八号球[1]一样,试着厘清思绪:无解。
“我女儿在哪儿?”
“目前她很开心,也很安全。”阿图拉斯又为我倒了一杯。我灌下肚,开始思考。
“你为什么要杀杰克?”我问。
沃尔切克朝阿图拉斯点点头,他很乐意把细节交给手下说明。
“我们见过的律师都说,小班尼的证词会让沃尔切克先生被定罪,也就是说,只要把小班尼杀了就没事。破解的方法很简单,问题是我们找不到人。我们……说服杰克穿上这件夹克,让我们在他进法庭时把小班尼给炸了,但他做不到。”
我猜想着他们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来说服杰克,想必经过一番折磨吧。他是个混蛋兼赌鬼,但他也曾是我的合伙人,这让我对他的感情软化了一些。不管杰克以前为人如何,但绝对不是当炸弹客的料,他能拿好公文包、不被自己绊倒就算幸运了。他们肯定把他逼得很惨。
“为什么是杰克?”我问。
“不能是随便一个律师。我们知道你和杰克是借高利贷来开公司的,杰克说谎成性、欠债不还,名声差得很。你离开之后,公司开始流失客户,他需要钱,而我们需要一个能带着炸弹过安检的人。法院的安检很严格,现在更是。我们没办法把炸弹偷渡进去,每个人进门都要搜身、全身扫描,然后再搜身一次——除了你和杰克。我们很清楚这点,我们连续好几个月看着你们每天走进那间法院,从来没被搜过身。安检人员直接让你们进去——像老朋友一样。我们跟杰克说了同样的话:把炸弹放进去,然后负责背黑锅。”
阿图拉斯往后靠回椅子里,对沃尔切克使了个眼神。他们简直像摔跤双打组合:阿图拉斯负责简洁明了地说明事实,再交由老大处理威吓的部分。
“杰克就坐在你现在的位子,弗林先生,就三天前的事。他跟你穿一样的夹克,里面是同一颗炸弹,我们跟他说了一样的话。我打开这辆车的门,叫他去完成任务。”沃尔切克说着,同时视线往下看。他的头自烟雾中冒出,灰雾在他继续说下去时框住他的脸。
“杰克呆住了,头摇得活像……那叫什么来着?癫痫症?像癫痫发作,尿得整条腿都是。我们只好把门关上,带他到我们的地盘。”
他再度吸起雪茄,烟头闪烁着暖暖的光。
“我把他绑在椅子上,告诉他如果不照做,就杀了他妹妹。这位维克多——”他指向金发男子,“把他妹妹带来,我就当着他的面拿刀划她的脸。‘现在肯做了吗?’我问。他没反应。我继续拿刀伺候她,他也只是坐在那里。”
我感觉有把钳子在我胸口逐渐夹紧,我的小女儿竟然在这禽兽手上!一个细小的声音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拳头握得太紧,指节发出咔哒声。我的另一只手拿着空酒杯,我考虑要不要把它砸向沃尔切克的眼睛,但随即作罢。鉴于上次试图攻击他得到的惨烈结果,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时机未到。
“我那时候就明白,杰克不能信任。我杀他之前,让他妹妹享受了一下。我把刀子给她,帮她捅他,捅得好惨。”
他的眼中亮起邪恶的火光,炯炯有神,看起来很享受这段回忆。
“杰克痛得要死,所以我收手,把刀交给他妹妹,最后把她也杀了。她非常勇敢,完全不像她哥。”
我看着脚边的运动包,它已经被善解人意地拉上了。我想到杰克,现在我对他的观感又摆荡回讨厌的那一边。如果可以,我想把他的断头踢进哈德逊河里,踢得远远的。他活该沉入河底,跟那艘沉船做伴。
“我们没时间跟你彩排了。”阿图拉斯继续说,“弗林先生,现在就把炸弹带进去。冷静点,想想你女儿。只要把炸弹弄进去,你就离她近了一步。如果被抓,你会因炸毁公共建筑未遂,被判无期徒刑且不得保释。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说的没错,试图在本市炸毁公共建筑的人,判决通常都好不到哪儿去,我极可能面临无期徒刑。唯一的突破点是因为他们绑架我女儿,我才去放炸弹。暴力胁迫不是什么完美辩护,但也许能逃过无期徒刑。
阿图拉斯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令人作呕的笑容,我差点以为他能猜到我心中所想。沃尔切克掐灭雪茄,越过逐渐散去的烟雾看着我。这两个人都聪明又无情,但聪明的角度不同。阿图拉斯似乎是顾问的角色,负责计划、盘算可能的后果,并谨慎评估风险,是一位深思熟虑的军师;沃尔切克行动从容优雅,像只蹲伏在高高的草丛中紧盯猎物的大型猫科动物,他的聪明是原始本能——近乎兽性的。直觉告诉我,这些人不会让我活着跟其他人分享什么英勇事迹。
“我很久没走进那里了,你怎么会觉得我今天能一样不被搜身?”
“你认得安检人员,更重要的是,他们认识你。”阿图拉斯的音调开始上扬,他往前坐了坐,强硬地说明他的论点,“律师先生,我们观察这间法院很久了,我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把这件事计划得滴水不漏。送炸弹进去的人必须受警卫信任,必须是他们最预料不到的人,否则我们不可能把炸弹送进去。我目睹迟到的你冲进法庭,一边跟桌旁的警卫挥手,一边跑过感应器、触发警铃,他们无视铃声,挥手让你走。你会跟警卫聊天,他们认识你,甚至会帮你接电话。”
我从以前就不习惯随身携带手机,不喜欢随便哪个人都能从最近的电信塔台定位到我。杰克给我买过不只一部手机,全都被我搞丢了。我做沙盘推演时,大多会待在法院里,急着要找我的人会打到大厅的投币式电话上,警卫里通常会有人清楚我待在哪间法庭,他们就会来通知我。我会在圣诞节送警卫们几瓶威士忌,感恩节送个礼物篮。他们帮我这些忙,一点点小心意并不算什么。
我的头脑开始清楚了一些。
“你们为何不用别的方式杀那家伙?可以让狙击手在他前往法院的途中干掉他。”
阿图拉斯点点头:“我有想过。我想过所有可能的方案,但我们不晓得他在哪儿,也不晓得他会如何到法院。我们给很多律师事务所看过这个案子,那些大事务所的案子遍布全城,只有你跟杰克的案子几乎只在钱伯斯街法院,你们跟这里的工作人员很熟。其他那些律师一小时收900美金,你觉得他们有时间跟警卫讲话?我第一次见到你和杰克冲过安检、引发警铃却没人有所反应时,就晓得这是唯一的方法。是你们启发了我。”
阿图拉斯扮演的是军师的角色,这显然是他的计划。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有点抽离、冰冷且理性,就算要开枪,大概也会是同一个样子。沃尔切克与他相反,即便在我揍他之后他表现得很冷静,我仍旧能感觉到有头野兽躺在他克制的外表下,朝外界挥爪,随时准备挣脱。
我把脸埋在手心,深沉而缓慢地呼吸。
“弗林先生,还有一件事。你要知道,我们是斗士,我们以Bratva出身为傲,也就是‘兄弟会’的意思。我信任这个人。”沃尔切克把手放在阿图拉斯肩上补充道,“但很多地方可能出差错。你必须把夹克送进去。不然只要一通电话,你女儿就会死。你会进去的,我很清楚,我看得出来你也是个斗士,别跟我争。”
他停下来又点了一支雪茄。
“二十多年前,阿图拉斯和我几乎身无分文地来到这里,我们手上沾了很多血才有今天的成就,不会连反抗都不反抗就落荒而逃。但我们不是白痴。这个案子排了三天的审理期,我给你两天时间,我们没办法冒险等更久,两天内把小班尼弄到那把椅子上让我们杀了他。如果他在明天下午4点前还没死,我就别无选择,只能逃。案子拖得越久,检察官就越有可能撤销我的保释,这是一位时薪900美金的律师告诉我的。你够聪明,应该知道他说得没错。”
我见过这种情况,检察官在传讯时,大多尚未握有最具杀伤力的证据,因为DNA和专家证据需要时间分析,而被告通常会在此时申请保释。等案子进入审理阶段,检察官万事俱备,若掌握到有力证据,他们就会向法官申请撤销被告的保释。这往往就决定了被告的命运,因为一切只需要羁押警官一个微小但故意的拖延动作,让陪审团看见被告被铐上手铐,只要一眼,一切就结束了——陪审团每次都会判定被告有罪。
我点点头。沃尔切克知道我有经验,了解这种诉讼战略,所以也没必要否认。
沃尔切克发出最后通牒时,努力要掩饰他声音里的残暴本性。
“我的护照被扣在法院,这是保释条件之一。我每年会有三次从俄罗斯出货,以私人飞机运送,飞到离这里不远的商用小机场。飞机明天下午3点抵达、6点离开。如果小班尼4点还活着,你就没时间了。我得在4点离开法院去搭飞机,那班飞机是我离开美国最后的机会。我想留下来,我想战斗。小班尼明天4点前必须死,否则我会把你和你女儿都杀了。搞清楚,这不是玩笑。”
威士忌酒杯在我手中碎裂。
我感觉自己正在下坠,身体往下塌陷,下颚颤抖。我用力咬紧牙关,以免牙齿喀喀作响。手掌上被碎玻璃划开的伤口正在滴血,但我感觉不到痛楚。我动弹不得,无法思考,呼吸化为一阵短促而低沉的呻吟。如果艾米出了什么事,我会痛苦而死,单是这个念头就让我感觉大脑、肌肉、心脏都在燃烧。我太太克莉丝汀忍受了我带来的许多麻烦,包括冗长的工时;凌晨3点来自全市各家警局的电话,只因为我的一位客户被警察逮捕了;晚餐约会被放鸽子;还有我给自己找的借口,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和艾米。一年前我开始酗酒,她把我赶出来,我失去了曾经拥有过最美好的事物之一。如果我再失去我们的孩子——这一切恐怖得让我连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