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此。”阿图拉斯说。
“我也是。”沃尔切克说。
我没意识到沃尔切克也在这阴暗的轿车里,他们想必是在等我的时候先过去接他了。早知道他也在车上,我也许会同意吉米火力全开的提议。
“别担心,检察官准备度过地狱般的一天了。”我说。
而你也是,奥雷克。
“把这个穿上,这应该比较合身。”阿图拉斯递给我一件未拆封的白衬衫。我在车里换上新衣服,干净的衬衫感觉真棒,而且这次领口尺寸十分贴合。我的领带因汗水湿透了,阿图拉斯给了我另一条,这次是蓝色的。另外,他还给了我一把电动刮胡刀。他在这个行动上投入的心思之细腻,一再让我感到意外。他不希望我走进法庭时是一副彻夜没换衣服的样子。
话题停了下来,为此我很是感激。我的头往后一靠,闭上双眼,但没有丝毫睡意,我的大脑超载了。打从我见到阿图拉斯的第一眼,就感觉出他是个杀手,是跟沃尔切克很不一样的杀手。阿图拉斯做事很有条理且无情,沃尔切克则是沉溺于对施虐折磨的狂热。我当骗子和律师的日子里,两种人都见过:阿图拉斯这类人非常稀有,沃尔切克那种比较常见。这么想来,沃尔切克和泰德·柏克莱有许多共同点——那个人在将近一年前,彻底终结了我的律师生涯。
某日深夜,柏克莱企图趁17岁少女汉娜·塔布罗斯基离开地铁站时抓走她。她在走到出口前,感觉到一对粗壮的双臂抓住自己的腰,整个人被抬起来,扛到冰冷幽暗的隧道里。这一站在夜间时段一个通勤旅客也没有,男子算准了时机,选在两台监视器的视野盲区下手。她试图尖叫,却被捂住嘴,并遭到威胁称只要发出任何声响就杀了她。
一位游民听到她的哭喊后按下警报,加害者逃走了。地铁警察抵达后安抚了这名少女。他们在她被抓走的位置找到一张地铁月票,其中一位警察认为这非比寻常,把票卡装进证物袋里。事后证实,案发前10分钟地铁站空无一人,代表该车票极有可能为加害者所有。地铁票是用信用卡购买的——泰德·柏克莱的卡。我在夜间法庭接下柏克莱的案子,因为他没有刑事律师,而我甚至成功帮他申请到保释。
审判时,检方的立案基础是那张票卡,以及受害少女对柏克莱的成功指认。纽约警局搜遍柏克莱的办公室、公寓和避暑别墅,皆无所获。泰德·柏克莱30多岁,家境富裕,交往的女友外形靓丽,还在汉普顿有一栋房子,完全不符合大家对绑架犯的刻板印象。他是完美的当事人:为人礼貌,律师费一次缴清,而且相信我会拯救他。我的想法与他一致,认为是那女孩搞错,误认了身份。柏克莱说他在犯罪发生前24小时遗失了钱包,那张地铁卡也在里面。
汉娜·塔布罗斯基是一位音乐系的学生,事发当天结束了独奏会要搭地铁回家。她是一位极富天分的大提琴手,正在努力争取奖学金。她留着一头棕色长发,皮肤白皙。出庭时,我看见坐在证人席上的她流露出恐惧之色。在任何案件中出庭作证都是很吓人的,但皆比不上一位年轻女性在法庭上面对加害者来得更令人崩溃。
我决定维持坐姿,这样我交互诘问汉娜时,不会显得那么有威胁性。我清了清喉咙,在提出第一个问题前朝她微笑,让她安心。在我要开口之际,柏克莱悄声对我说:“给我毁了这婊子。”一直到审理前的每一次会面里,他都没有这样讲过话,或对受害者展现出任何敌意。
我无视了他,反而决定采取别种策略。陪审团很喜欢这个女孩,我如果攻势太猛,可能会赔上一切。我用一种慈父的姿态来处理,对她的回答开玩笑,并且不经意但成熟地点出她证词里的矛盾之处,为的是显示她不是骗子,是一桩犯罪的受害者,只是将我的当事人与真正的加害者给搞混了,虽然错误,不过情有可原。
给人们他们想要的。
陪审团喜欢共情受害者,这样一来——照我的方式——他们会理解她,也理解由我代理、身穿布克兄弟[18]西装的有为青年。
即使我处理得很温和,汉娜还是在我交互诘问完后哭了出来,绝望地看向陪审团。我感觉自己差劲至极,转头望向我的当事人,看见柏克莱脸上令人作呕的表情,其中还掺杂了某种情绪。我误将之解读为恐惧所引发的焦虑,再仔细观察才看清那种情感的原貌——兴奋。看着一位17岁少女描述被人抓住、拖至暗处的极致惶恐,让泰德·柏克莱内心感到兴奋。陪审团被请出去讨论裁决结果。看见柏克莱面对汉娜的反应后,我就知道柏克莱是有罪的。之后的几个月,我去了曼哈顿所有的酒吧,喝得醉醺醺,告诉自己直到裁决出来前,我都无能为力。
陪审团一致判柏克莱无罪,身为受害者的汉娜没有正确指认出加害者。
裁决出来的一个小时后,调查警官打给我,说汉娜失踪了。他询问柏克莱是否同意再让他们搜查一次住处。他同意了,但他们没找到汉娜的踪迹。
隔天,星期六,我去了一趟柏克莱家。调查警官把首次搜查柏克莱时查扣的笔记本电脑交给我,纽约警局的工程师在笔记本电脑上找不到半点证据,现在要物归原主。我跟警方表示会亲自送还,我希望柏克莱能滚出我的生活,滚得越快越好,因为我不相信陪审团做出了正确的裁决。我的直觉告诉我,柏克莱很危险,在他完美的生活背后,他隐藏着某些事。
他不在公寓,我擅自决定要开去他的避暑别墅,他假日时都会过去。
我敲门等候。他的保时捷就停在车道上,我听到屋内有淋浴声,过了两三分钟,他打开前门,头发和胸口湿漉漉的,腰间围了一条浴巾,肚脐下方的浴巾沾有新鲜的红棕色污渍。
“怎么了,艾迪?”柏克莱气喘吁吁地说。
“警察把你的笔记本电脑给我了,我拿来还你。”
“你不需要大老远跑来这里,我可以去你办公室拿。”
我不想要柏克莱接近我,或我的办公室。
“这没什么,我……”在成功挤出一个烂借口搪塞他前,我听见一声哭喊。
柏克莱笑了:“我开着电视。”
“我什么都没问。”我回应,同时把脚卡在门框上。
他试图甩上门,被我推回去,我用肩膀使劲撞门,直接撞到柏克莱的头部,让他眼睛上方裂出一道伤口,倒在地上。
哭喊变成了尖叫。
我冲进大厅,路过柏克莱时,朝他脸上踹了一脚。
尖叫声在屋内回荡,楼下空无一人。我看到一楼有间卧房的门未关,床沿有一只鲜红色的脚被绑在床柱上。
我推开门。在那之后,我开了那扇门很多次,几乎每个夜晚,我都会在梦中推开那扇门,然后再次见到她。
汉娜·塔布罗斯基的四肢分别被绑在床柱四角,绑着她的金属线完全嵌进皮肉里。口枷从她受伤的下巴滑落,松垮地垂在颈部。柏克莱大概在听到我来时想先敲晕她,但他打得太用力,导致她下巴整个受伤移位,让口枷松脱,她才得以尖叫求救,发青的嘴唇上血迹斑斑。
她全身赤裸。
干掉的血迹盖住了她的胯下和腹部。咬痕四散在她的胸口和颈间。每个咬痕周围都布满了紫黑色的瘀青,以及被柏克莱用牙齿咬伤皮肤的血迹。她的左眼完全合上,右眼睁得斗大,无比恐惧。
我没办法替她松绑,金属线需要用工具切开。我只能跪在她身边,告诉她已经安全了,警察马上就到。
我用厨房的电话报警,猜想这一区的警察反应速度应该很快,可能只需要5分钟。结果3分钟后警方就抵达这栋屋子。他们再晚一点赶到,我想柏克莱就会死透了。
他还躺在大厅,不过开始恢复意识。我跨坐在他身上,用膝盖固定住他的手臂,猛揍他的脸。揍到左手受伤,我就换成手肘,每次攻击我都用尽全身力量,他的头骨在我的手肘和瓷砖间碎裂。在那当下,我感觉不到手部受伤的疼痛,只意识到每次攻击后,一道道溅在我脸上的温热血液。我不记得警察把我从他身上拉开,不记得自己被抓,但我记得克莉丝汀把我保释出来时她脸上的表情。地方检察官没有起诉我,因为汉娜能活下来的唯一原因,就是我救了她。但在我心里,是我害她遭到凌虐、强奸的,我明明有所警觉,却没采取行动。
我将当事人打得半死不活,本来都要被州律师协会吊销执照,并取消律师资格。哈利代表我出席纪律委员会的听审,他没有说我是个多优秀的律师,而是对着清单念出汉娜所遭受的伤害:她失去了一只眼睛,下巴即使被重建了好几次都无法妥善复原,面部永久毁容。她在生理上和精神上都留下了一辈子的疤痕。
柏克莱造成的内伤太过严重,让汉娜永远无法怀孕生子。
虽然哈利在拯救我,但又一次地,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在崩毁。我就跟柏克莱一样,得对那些伤口负起责任。
柏克莱遭判二十年的刑期,而我被停职6个月。
是我让他脱罪,他才有办法那样对汉娜,我得活着面对这个事实。这是我的错,再多酒都改变不了这件事。
在陪审团宣判柏克莱无罪以前,我心里就晓得他有罪,而且还会再犯。我试着让自己相信,有鉴于他最后一次下手的经验如此失败,不太可能再次抓同一个女孩。但我的直觉不这么认为,也正是那个直觉,让我在见血之日去到他家。
我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像柏克莱、沃尔切克和阿图拉斯这种人,必须被阻止,不然他们会继续残害别人。
轿车往法院狂飙的同时,我闭上眼睛,清楚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消灭这些俄罗斯佬是确保我家人安全的唯一方法。我已经将手机设成震动,尽管我觉得它没有动静,可车子的晃动和轮胎在凹凸路面上转动的声音让我难以肯定。我张开眼睛,见到沃尔切克跷着腿、闭着眼睛,他在想象着即将到来的这天吗?我不确定。带疤的那位视线望向窗外,避开他的老大。我的手差点要伸去拿手机,只是想看一下,只是想确定。我调整领带,清了清喉咙,强迫自己看向街道,思考我的下一步。阿图拉斯在计划什么?是时候搞清楚真相了。
我们越接近钱伯斯街,我就越相信我的答案就躺在地下停车场的那两辆厢型车里。
第47章
我们在7点30分刚过不久抵达钱伯斯街,太阳早已把法院冰冷的阶梯照得暖烘烘的。
离沃尔切克潜逃出国的时间还剩不到9小时,我得从沃尔切克身上尽可能挖出所有信息,并在下午4点以前找到一位能信任的探员。
沃尔切克、阿图拉斯和维克多全都跟着我一起下车走向法院大门。
“你先。”阿图拉斯说。于是我走在前面,三步并作两步踏上阶梯,往安检关卡走去。
来到较高层阶梯便能看见大厅入口,今天这些安检警卫我全都不认识,对他们毫无印象。我手上没有公文包或其他律师常见的配备,这次不用担心安检人员发现炸弹了,它不在我身上,但我有一罐非法的追踪辨识喷雾、一盏小黑灯,以及一部手机。如果被俄罗斯佬看到其中任何一样就完蛋了。
我走到距离入口约6米处,认出了一位警卫。他留着金发,年轻又积极——汉克,就是昨天在巴瑞把我带走前,想搜我身的那个小伙子。
汉克见到我过来,站在探测门前伸展指节。可以的话,他会对我进行全身彻底搜查。
就在此时,我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的阶梯传来。我转身,看到比尔·肯尼迪特别探员朝我跑来,身边跟着两位我昨天见过的探员。
“弗林先生,真高兴我追上你了。我想为昨天的事道歉,但我确实需要跟你私下谈谈。我们兜个风吧,不会很久,我保证。”
沃尔切克瞧了瞧探员,又转向我。
“好吧,弗林先生。你可以跟探员走,我们会在楼上的办公室等你。”沃尔切克说,“只要出庭别迟到就好。你不会想逼我不得不打电话,你说是吧?”说完,沃尔切克又靠上前,悄声说道:“你要是敢耍任何把戏,我就杀了你女儿。”
“别担心,我去去就回。”我说。
我离开沃尔切克,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其他探员不发一语,身材矮胖的红发探员走在最前头,高挑健美的那位跟在我身后。
“我们要去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去河边,40号码头。对了,”他指着后面那位高挑优雅的探员介绍,“这位是考森特别探员。”
“幸会。”我们握了握手。
肯尼迪指着前面的红发男子说:“这位是汤姆·列文特别探员。”
列文没有伸手,只是点点头,我也颔首回应,内心却对目前的情势无比清楚。沃尔切克之所以突然同意让我跟联邦探员去兜风,是因为他的卧底探员也会同行,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直接传回他耳朵里。
“我们为什么要去40号码头,肯尼迪探员?”我问。
“你等下就知道了,弗林先生……你等下就知道了。”
第48章
前往码头的路上,我们没说什么话。列文不发一语地开着车,考森坐在前座,我和肯尼迪窝在后座。
“码头那里有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你看过今天的《纽约时报》了吗?”他问。
“还没有机会看。”
他递给我一份。我的相片出现在头版,标题写着:俄罗斯黑手党审判持续进行。
“你看看下面的报道。”
我将报纸翻过来,看到我星期天瞥过的那张照片——一艘名为萨加号的货船停在河岸。就是星期六晚上连同全体船员沉入哈德逊河的那艘船,报道感谢了邻近船只的船员努力协助定位失踪的人员与船只。
“我们找到一名目睹萨加号在40号码头附近沉没的船员。哈德逊河是一条很宽阔的河,昨晚终于寻获了船体和部分船员。我们到了,你可以自己看看。”
我们停在一座高耸的对开铁门外。一名警察挥手让车通过,我们开进去,停在一辆纽约警局巡逻车旁。考森跟列文下了车,在通往码头的行人路口处等。越过大门后,太阳在远处的河面上闪烁,雄伟的哈德逊河看起来波涛汹涌。肯尼迪和我加入两名探员前,他向我走近,压低音量对我说:“你如果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就趁现在。”
“我没有什么要告诉你的。”我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列文,后者正假装在和考森闲聊,但偷偷留意着我。
“也是啦。”肯尼迪叹气。
有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为什么我还没收到吉米的信息?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也许艾米不在那间公寓。要是俄罗斯人干掉了吉米的手下呢?我抓住口袋里的手机,握着它,想要用意志力让它震动。压力经常对我造成生理上的影响,好像一条巨蟒缠绕在我的脊椎上,一阵痛楚乍现,我呼吸并伸展肌肉让脖子放松,试着整理思绪。我累坏了,从昨天到现在几乎没有睡觉,身体也已经准备好宣告阵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