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我发现自己的头往前垂向胸口,我差点要睡着了。大衣和膝盖都已经烘干,深色布料盖住了所有污渍。办公室有点闷热,我关掉暖气,坐回去继续思考。
我欠哈利·福特太多人情了,要不是他,我不是在牢里,就是早死透了。那是骗子的宿命,没有什么退休计划,也没有健康保障。我靠骗保行骗一生,最后可能慢慢自食恶果,或被抓去关监狱。但当时我自然不会那样想,等事情真的发生,我会怪自己刹那间的错误决策,或怪那支9磅重的大槌。唉,不是那支槌子的错,也不是敲它的人的错。真正错的是我的司机,睡了人家的老婆。
那时,我已经观察过我的目标,也准备好在周五早上制造一场小车祸。我的专业车手,退役的NASCAR赛车手派瑞·雷克,在星期四晚上被一个吃醋的老公揍得鼻青脸肿。那个老公把派瑞绑在椅子上,从工具袋里拿出一支全新的9磅大槌给派瑞看,把派瑞折磨得半死:他的膝盖、双手、手肘和牙齿全毁了。我应该取消行动的,但我没有,我忘了这行的规矩:拿钱闪人。诈骗生涯的最后几年,我存了将近2000万美金,我行骗不再是为了钱,而是为骗而骗,为了骗倒大保险公司和他们的法律团队、赚到几千美金的快感而骗,然后到酒吧里敬我爸一杯,再支付所有的伤害损失。于是我那天接手了派瑞的工作。后来想想,如果把派瑞绑在驾驶座上,任他自行处理,结果大概都会好一点。但我搞砸了,刹车踩得太用力、太急,那辆奔驰从我后面撞上来,就在十字路口处。是我的错,不是他的。我没威胁要告奔驰的司机,反倒是他告我人身伤害。事实上,他把我告进钱伯斯街上的民事法庭,本案的法官正是哈利·福特。
一般来说,这种事故不会闹上法庭,事故责任归我,但我撒谎说有行人冲过来,我是因为这样才紧急刹车的。一名警察说他在对街目睹了整起事件,没看到有行人从我前面跑过去。要不是有警察在事故现场,事发后我就直接开走了。警察记下了我的资料,而我身上只带了自己的证件,这是另一个错误。
我那天一到法庭便提议要付给对方1万美金和解,他的律师要他别收,直接让案子进法庭。我在事故里驾驶的车子没有保险,如果我请律师,奔驰司机会觉得我很有钱,所以我就出庭替自己辩护了。案子开始审理,法官哈利·福特看起来一脸了无生趣。要不是有那位警察,我和奔驰司机会各说各话。一直到我开始提问,哈利才开始投入。对方表示,在我踩刹车以前,他没有看到任何行人。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说你来不及看到我踩刹车才会撞上来。如果你没有注意到我的动态,应该也不会看到行人,对吧?”他没有回答。
警察说他能清楚地看到我,对事故发生的经过一清二楚,他很确定没有看到任何行人跑过我行车的路线。我知道若能挑战警方的说法,我就会有很高的胜算,所以我决定测试他到底记得什么。
“警察先生,你说你对6个多月前发生的事件记忆犹新,也对那天发生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没错。”
我拿起面前的一张纸:一封对方律师寄来的信,威胁如果我不付给他的委托人10万美金,他就要告我。警察见我盯着纸看,却看不到上面的内容。
“警察先生,在目睹事件之后,你接下来处理的是什么案子?”
他打算要撒谎,随便说个答案敷衍我,但他看到我在等待回答的同时盯着那份文件,便犹豫了。他以为我手上有相关信息,这些信息就在我面前的文件里。
“我不记得。”这是他的安全牌。
我接着问他事发前处理了什么案子,他给了同样的答案——他突然间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小时候看过我爸对手下用过相同的手段,确认他们没有少报数字。他会边问边拿起他的小红簿子,一副对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且手握证据的样子。他当然没有,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再问了几题之后,我听到哈利在笑。
他第一次直接跟我说话:“不用再问了,本案驳回。”
我保住了差点就飞走的钱。原告冲出法庭,对他的律师狂飙脏话。那场小小的胜利带给我超凡的感受,跟我过去筹划过的任何欺诈案同样美好。法院对面有一家西班牙小酒馆,处于兴奋状态的我肚子突然饿了起来,于是我去了那里。在我等位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小子,你今天干得好啊,真可惜你不是真的律师。”是哈利。
我们一同用餐。哈利告诉我,他从没见过无委派律师的诉讼当事人表现得这么好,比大部分他见过的律师还要出色。我从没见过像哈利这样的人,他为人坦率、事业有成,带着一种诡异的幽默感,我猜他也有危险的那一面。他问我靠什么维生,我告诉他我从父母那儿得到一小笔钱,但还没决定要做什么。
他将手指上沾的酱舔干净,然后说:“你知道,你有很特别的天分,应该考虑念法学院。我喜欢你问问题的方式,看得出来,你有干这一行的才华和潜质,特别是对上警察的时候,你彻底打败他了。”
“说实话,我完全不晓得他那天处理了什么案子,我是在诈他,法学院不会教这个吧。”
他笑了出来。
“你听过克拉伦斯·丹诺吗?”哈利说,“他是很久以前的一位诉讼律师,你让我想到他。克拉伦斯喜欢在法庭里抽烟。开庭前,他会先在一根古巴大雪茄中间插一支长长的帽针。他的竞争对手有案开审时,克拉伦斯就点燃雪茄。克拉伦斯的雪茄总是会在对手陈述时烧光,但因为有帽针撑着,烟灰不会掉下来。那根帽针就像某种中央支架。烟灰越来越长,长到整个陪审团都无视了场上的律师和证人,全在注意雪茄上的烟灰,等着看它掉下来,落在他白色的亚麻西装上。烟灰从没掉过,克拉伦斯也没输过一场官司。你觉得克拉伦斯这招和你今天对警察耍的把戏有多大差别?”
“我从没这样想过。”
“这说明了你有天分。要是哪天决定读法学院了,给我打个电话,我的推荐应该能帮上忙。等你读完后,我总是会需要请个助理的。”就这样,哈利在我脑中种下了当律师的想法,但真正让我付诸行动的是我母亲。
会客室的打呼声突然终止,又继续。
午夜了。
我的表上还剩16个小时。
哈利肯定有足够的时间拿到装备,在12点前回到法庭。
是时候行动了。
在诈骗计划里,下手前的那一刻是最令人不安的,在那之后一切就回不了头了。这种感觉会一直盘旋在脑中,直到真正动手的那刻。一旦你踏出那一步,不安感不知怎的就消失了。
我站着伸展背部和脖子,最后确认过我的衣服和大衣。我拿阿图拉斯稍早丢给我的水瓶,倒了一点点水清理了大衣下摆的几块泥土,顺便洗了手,并把水搓干。我确定自己看起来没问题,不是一副刚从脏兮兮的建筑物外爬回来的样子后,注视着自己不再颤抖的手,坚定地敲了敲门,然后说:“嘿,开门,我得跟你讲个话。你的老大如果不想要案子重审的话,他还需要处理掉另一名证人。”
我的视线回到钥匙孔上,看到有人动起来。维克多起身,刚好挡住我看《蒙娜丽莎的微笑》的视线,那幅我早上第一次走进来看到的画。不知为何,他的身躯站在画前,让我萌生了一个想法,一个灵光乍现的念头,牵涉到那个假的引爆器,以及我看到格雷戈尔丢进厢型车里的行李箱,但此刻那些想法还一片模糊。
第30章
我听到钥匙开锁的喀啦声,门向内甩开,三个人全部站在我面前。
“就算我杀了小班尼,检方还是能根据托尼·杰拉多的证词来重审,不把他处理掉,你们的计划是行不通的。但你们杀了托尼·杰拉多,肯定会冒上和意大利人全面开战的风险。幸运的是,你们不需要杀他,如果他是我想的那种人——拿钱堵住他的嘴就行了。”
阿图拉斯看着我,点点头。
“没错,其他事务所有提到这混球的证据。他们说这杀伤力不小,但单靠它不足以将沃尔切克定罪。”阿图拉斯说。
“他们说得没错,但这将足以让检察官获得重审的机会。你们现在就能花钱了事,不过我需要一大笔钱来处理它。我猜托尼·杰拉多也用托尼·G这个名字在江湖行走,如果他是那个托尼,那我认识他的老大,我很久以前帮他打过官司,可以居中安排。我需要400万美金来处理:200万给他老板,200万给托尼。”
阿图拉斯没有对这个数字做出反应,一脸冷漠。400万对这些家伙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他们几个小时内就能弄到手。我记得报纸上有篇报道指出,沃尔切克以500万现金交保。400万不是什么问题,我敢以我女儿的命来打赌。
“托尼·G就是托尼·杰拉多。我们确实没办法跟那些人沟通,也许你能,也许你不能,这都不重要。我们杀了小班尼之后,就算案子重审,也不会有人想冒险作证跟沃尔切克杠上。所以别管这个了。”阿图拉斯说。
“我可做不到。你们老板给我机会处理小班尼——给我机会在不杀任何人的情况下打赢这场官司,但我没有能攻击托尼·杰拉多的点,你得花钱收买他。”
“我跟你说别管了。”阿图拉斯这次语气听起来十分坚定。
“你要我别管一个对你老板的谋杀案审判极为不利的检方证人?”
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惊恐的表情。我看见他眼周的皮肤绷紧,然后再次露出那骇人的笑容。
“律师,这是我的计划,这里不归你管。”
“那也许是你的计划,但这是我的案子,沃尔切克是我的委托人,我赌上的是我女儿的命。如果你不跟他说,我会。我也会告诉他你试图阻止我,那样你会有什么下场?”
附近大楼上的广告牌在屋内映射出蓝色的霓虹光晕,那道短暂停留的蓝光照在阿图拉斯的脸颊上,湿润发亮——他的伤口又在流脓了。在虚假的笑容背后,他的脑袋在忙着算计、衡量他的选项。
“别忘了你女儿在谁手上。”他一边在手机上按下号码,一边说道。
才短短几句话,我们就理解彼此的意思了。如果我逼他,他就会反过来用艾米压制我。
我听着他用俄文和沃尔切克对话。阿图拉斯在听他老大讲话的时候,会时不时看向我。
几分钟后,阿图拉斯挂上电话,倒回沙发上。我猜他是在等对方作决定,便回到办公室等。托尼·杰拉多的证词有可能让检方能申请重审,它不太能完美地建立犯案动机,但在马里欧·杰拉多被杀的问题上,却是很有力的间接证据。米莉安会勾勒出一出亲人横遭杀害的悲惨戏码,说他们因为一个残暴的俄罗斯黑帮头目下令,痛失了这位前程似锦的年轻人。但这都是狗屁。如果阿图拉斯没说错,托尼·杰拉多真的就是托尼·G,他八成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堂弟。我看过马里欧和他公寓的犯罪现场照片,马里欧就是个鬼混度日的毒贩,而托尼是家族中的重要人物,并且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沃尔切克简直是帮了托尼一个大忙,托尼正在家族中往上爬,他的废物堂弟却老是把他拖下水,这不是他需要的,他需要受人景仰。但若连自己的堂弟都管不好,哪个头脑正常的人会信任托尼,让他来管一整个团队呢?
无论如何,马里欧是家人,他的死是一种羞辱,不能坐视不管。你不能就这样杀了人家的家人,然后大摇大摆走开——无论如何都不行。托尼·杰拉多需要扳回颜面。他不想开战,至少不是为了他那废物堂弟,而这大概让他进退两难。不过也不排除托尼出庭作证与沃尔切克杠上,是真的想替马里欧报仇。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托尼的证据是我的通行证,能让我见到我的老朋友“帽子”吉米——家族帮派的头头。
我的右手和背部因为在窗台上的危险动作而感到剧痛,我曾考虑要不要跟阿图拉斯要止痛药,但我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阿图拉斯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电话看向我,沉默了大约30秒后,他挂上电话起身,用俄文跟维克多讲了些什么。维克多火大地看向我。
“你说谎。”维克多从口袋掏出一把刀。
第31章
我跟维克多之间有2.5米的距离,没有任何障碍物。我坐在办公室的桌子后,维克多稳稳地站在沙发前盯着我看。他左手握着一把刀,我完全承受不了他紧迫盯人的注视,视线紧张地在维克多和那把刀之间摆荡。
他朝我走来。
不发一语。
我在脑中模拟出各种情境,一个比一个更缜密详细,实在想不通自己是怎么露馅儿的。各种可能性在我的脑中激荡,使我的眼神更加飘忽不定。我的手指摸上嘴巴,如果我被抓包了,现在看起来一定很明显。
接着我的思绪踩了刹车。
我记起我爸对我的训练——保持冷静。
如果我没有被抓包呢?
“你知道吗,维克多?我在这边想了半天,想着沃尔切克怎么会误解我的行为。”维克多放慢脚步听我说话。
“我是很聪明的人,我怕你蠢到没办法自己想通,得跟你说明一下。我对你老大是一片真心诚意,沃尔切克不可能有理由另作他想。所以我猜,他并不认为我在说谎,他是谨慎行事。要我说的话,有点太谨慎了。他过去要是没冒过险,他天杀的钱都是怎么赚的?总之,我不是骗子,你才是。你想吓我让我露出马脚,看我是不是反过来在骗你老大。我们都别浪费时间了,我没有别的意图,我难道会拿了他的钱,把女儿留给他?他是疯了吗?”
维克多停在离我大约1米的地方,刀还在手上。
“所以呢?”我问。
“动手。”阿图拉斯下令。
“全是狗屁。”我说,“你们这些人没抓到我任何把柄,只是在看我对当下情况作何反应。你们在猜我会不会自爆、干出蠢事,或是坦承我的计划。别担心,我能去哪儿?我整天都跟你们这群混蛋待在一起。我想要我女儿,我想要她平安,我必须赢。我会打赢这个案子救回我女儿。”
维克多没有动作。有那么一刻,室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迅速朝我走来,刀仍拿在身侧。我站稳脚步,抓着我的椅子,在他往前踏出下一步时,准备好要往左闪,并转动椅子。
他的脚停在半空中,亮出刀子,然后笑着收回脚步,转向阿图拉斯。
“他不是骗子,他都要在裤子上拉屎了,娘炮一个。”维克多用浓浓的斯拉夫口音说,中气十足地笑了好一会儿。
我稍微松了口气,显然我刚才通过了一项很重要的测试。
阿图拉斯拨了通电话,再次换成母语说话,对方应该是沃尔切克。通话结束后,他指向我:“律师,你最好别搞砸,400万虽然对我们来说不是很大的数字,但依旧很多。弄丢的话,我们会很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