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传来一声模糊的轰隆碎裂声。我移动并压低重心,然后起跳。


第24章
我的右手抓住了剑,左手滑到她的手臂上,双腿在她长袍的花岗岩皱褶处晃荡,两脚乱踏着寻找落脚处。
“我没问题,我没问题。”我不断安慰着自己。
我的手臂抖得厉害。越过石雕手臂,我看到女神背后较低的楼层上有一个宽大的凹台。我可以从手臂上爬过去,或试试从下面滑过去。我让双脚找到一个稳定的支点,调整左手的抓握姿势,准备让它承接我的重量。我违逆自然本能地将身体荡出去,双腿扫过女神的手臂下方,脚到达抛物线顶点时,我松开了手。
我降落在18楼的凹台上,迎接我的是一阵鼓翅声和嘎嘎声——乌鸦抗议我入侵它们的栖息地。我再度抓紧雕像,将脸贴近花岗岩。
肾上腺素通常并不会困扰到我,我学过如何善用它。当你在上百个人面前起立,每双眼睛都盯着你时,你就会感受到一大波肾上腺素,不然你就不是人。一切都会慢下来,当它流过你的循环系统,1秒钟的停顿感觉就像一场长达3分钟的噩梦,这就是它应有的功能。一个慢动作似的片刻,让你反击或逃跑。它加快你的反应速度,完全扭曲你对时间和空间的感受,每一种感官都高度戒备,每一项反应都像剃刀般锐利。
我强行让身体退了几个档位,等引擎冷却才抬头看向我来时走的路。我起跳的平台几乎消失不见了,砖块已经碎裂。我低头,街上没有人躺着回望我。瓦砾掉到人行道上,但没人受伤。谢天谢地我身在纽约,真正的纽约客是不会抬头往上看的。我倚着冰冷的砖墙,仰望女神的背部。她也是这场游戏的一部分。律师常常被问到,他们怎么有办法代表明知有罪的人打官司。我就被问过许多次,而我给出的答案都是——我们没有这么做。事实上,我们的作业方式就像美国军队许多年来处理同性恋军人的方式——不问不说。我从来没有代理过任何我明知有罪的人,因为我从不问客户他们有罪与否,避免碰到那个恐怖的可能:他们对你说实话。实话在法庭上没有容身之地,唯一重要的是检方能够证明些什么。如果我遇到一个面临刑事起诉的客户,我会告诉他们警察或检方自认能够证明哪些事,并问他们对此有何想法。接下来就是他们的表演时间,如果他们说警察是对的,就是认罪;如果他们想拼一把,就会跟我说自己是无辜的。他们都明白,如果他们对我承认有罪,却还是要我打官司,我就无法继续成为他们的代理。游戏就是这样玩的。
不问,不说。
11个月前,我发现这个游戏玩起来会出人命,我决定再也不玩了。
我重新控制住心跳,看向我接着要走的路线:另一个窗台——同样狭窄、同样危险。
城市的喧嚣声持续干扰着我,就在这一刻,我听到了某个熟悉的声音。我俯瞰下方的街道,几辆汽车迅速驶过,街上人不多。我向延伸窗台靠近,用一只脚试探着,逐渐把重量移上去,直到我相信它是安全可靠的。我踏出一步,然后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一声鼓点,一个声音。我对这再熟悉不过,是滚石乐队的《无法满足》。音乐很远、音量很小,但绝不会错。
我认得这首歌、认得这个乐团,也认得这张唱片的主人。这段音乐给了我仿佛见到曙光的鼓励,这正是我迫切需要的。我抓住大楼侧边,探身出去继续移动。我越往外移,基思·理查兹[15]的吉他声就越清晰。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不远处的一扇窗户透出友善的微光。
我加快了脚步。
我伸手探向窗户,再度蹲低,试图把它撬开。窗户锁上了。房间中的景象看起来堪称温馨,角落的黑胶唱片机播着海妖般引我前来的乐声,桌上的一盏台灯透过旁边的威士忌瓶投出一道温暖的光柱,在地板洒下金黄闪亮的光影。一名老年黑人男子身穿红色套头上衣坐在桌前,下巴靠在胸前,可能是喝醉了,也可能是睡着了,或两者皆是。他的白发直竖,仿佛在努力捕捉音乐的旋律,把其中的魔力传导到他的脑子里。
我敲敲窗户。
毫无动静。
我再敲一次,敲得更大声。
他绝对是醉到不省人事了。
我敲了第三遍,窗户简直要被敲破,高等法院法官大人哈利·福特醒过来,紧张地环顾室内,可一秒之后又把头缩回原位继续睡。我又拍了一下窗户,这次他找出声音的源头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巴张开,在他往后一倒、四脚朝天摔下椅子前,我听到一声压抑的尖叫。他愤愤地爬起来,气得表情扭曲,他一定以为我是酒后恶作剧。窗户开了。
“你这神经病,我该死的很乐意报警,或直接把你从这楼上推下去。”
我的情绪一转,因为我必须告诉他实情了。他醉态带来的乐趣已经消退,我再次意识到我的处境,以及我背上的炸药带来的重量。
“哈利,我有麻烦了,很大的麻烦。他们抓走了艾米。”
“谁抓走了艾米?”
“俄罗斯黑帮。”


第25章
我关紧窗户,阻挡住凛冽的寒风。哈利拨开唱针,突兀地打断米克[16]火力全开的歌声。我从窗边转过身看着哈利,仍然能感受到肾上腺素带来的高亢情绪。他的怒火似乎消退了,转成若有所思的凝视。
“我得喝一杯。”我们同时说。
他在一个脏玻璃杯里倒了三指高的酒给我。那是我专用的杯子,自从我上次来到这里后就没有人用过了,那天正是我进勒戒中心的前一天。烈酒温暖地抚慰了人心,我告诉自己,我需要这杯酒,这不是在走回头路,只是用来让我的神经系统平静下来。哈利在椅子下找到自己的杯子,倒了一大杯,用双手捧着喝,然后扶正他老旧的旋转椅,坐上去的同时发出一声刻意的叹息。
“该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艾迪?”
我又喝下一口威士忌,迅速交代了这天发生的每件事,从阿图拉斯在泰德小馆拿枪抵住我背后的那一刻开始。
哈利没有打断我,他懂得先听完整个故事,再琢磨细节。
我说完的时候,他看着我的样子仿佛我是个白痴。
“老天,你还在这里干吗?报警啊!”
他拿起电话,按9拨外线,立刻被我切断。
“我不能去找警察。那些人买通了一个联邦探员,代表他们一定也买通了几个警察。如果我报警,我没办法确定会不会碰到他们的同伙。”
“但是我跟警察认识——我来打给菲尔·杰弗逊。”
“我们在谈的是我女儿的性命,我不能赌某个警察是否清廉,我也不在乎他认识谁——哪怕是你。这个体制就是运转不灵,你也知道。而且我没有证据。带着炸弹的是我,就算我找到一个正直诚实的警察,他也许会逮捕我,而不是去抓那些俄罗斯人。即使警察或是联邦探员相信我,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沃尔切克只要花几秒打一通电话,我的女儿就死了。我今天学到一件事:不该忽视自己的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得用自己的方式处理——至少目前是如此。”
哈利放下电话,视线扫遍室内,我看到他脸部肌肉绷紧,胸膛迅速起伏。
“艾米还好吗?”
“他们谎称是我雇用的安保团队,说我接到死亡威胁,要保持警戒。我想她一开始是相信的,但我跟她通话的时候,我很确定她再也不相信那一套了。她知道了,哈利。她知道她被绑架了。我必须救她出来。”
哈利一口喝干了整杯酒,那股劲头让他皱了一下眉。他伸手拿酒瓶时,老旧旋转椅的木制椅脚发出嘎吱声。
“克莉丝汀呢?”哈利问。
“她以为艾米去长岛参加三天的校外辅导。据我所知,她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但你了解克莉丝汀这个人的,我不想让她崩溃然后去报警,所以我不打算告诉她任何事。”
“你必须报警。”
“如果我报警,他们会杀掉艾米。我告诉过你了,我不能去找警察,他们已经买通联邦探员了。如果连这都做得到,他们也能买下整个分局。”
“你怎么知道他们买通了联邦探员?”
“我告诉你了,我在轿车里扒了一个人的皮夹,里面有一张名片,那是联邦探员的名片。看起来是真货,背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你偷了皮夹?”
“别跟我说你感到意外,你知道我的背景。”
“我好奇的是你有没有真正脱离过你的背景。”
他垂下头叹了口气。他说得可能没错,我从来没有抛下过去的那个自己,我仍是个骗子,只是现在不再骗保险公司了,改骗陪审团。
我又喝了一口酒,伸展脖子和背部。窗台这段历险让我的颈椎陷入慢性痉挛中,酒精对此会有帮助,但效果是短暂的。
“名片上有人名吗?”
“没有。”
“也有可能是那个俄罗斯人倒戈了,也许他拿了那张名片要打给联邦调查局。”
“不,那个家伙没有倒戈,他是我看过最穷凶极恶的混账,像抓娃娃一样把我提起来。而且,如果他是内奸,带着那张名片也不合理。除非他是全世界最笨的线人,把对口的电话写在联邦探员的名片上随身带着跑来跑去。我就是觉得不对,他没有试图隐藏,名片上的号码是写给雇员的,这个雇员可能在联邦调查局内部。我想不出在那张名片上写电话有什么别的理由,但我愿意保持开放态度倾听不同意见。”
他没有意见。
“我需要你看一下这个装置,看你能不能解除。”
“我好久没做这种事了,艾迪。”他说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看到一抹阴影掠过他的脸庞,但也许那只是他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下移动造成的。哈利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战争时期第一批升到上校级的非裔军人之一,他带领过一队“地鼠”,也就是摸黑在地下和敌军作战的人。他上过三次战场,但他从不谈论那些经历。
我脱掉外套,翻开内里放在哈利桌上,然后拉开接缝。我对爆炸物的知识近乎为零。
哈利小心地凑近那个装置,手叉着腰弯身,一时之间我以为他是要凑近仔细查看,但接着发现他是在嗅闻。
“是C4炸药,埋了两根雷管,和一个完整的导流器。”
“你能闻出它的结构?”
“别傻了,我是闻出了C4。你闻一下。”
塑胶炸弹发出一股臭味,但我判断不出来它是什么东西。
“汽油?”我问。
“很接近,是机油。C4是一种混合性爆炸物,由很多种不同的化学药品和化合物组成。出于某种原因,它使用机油来调和,它在战场上很管用,但大部分是拿来煮配给口粮的。”
“煮东西?”
“对。它是有股臭味,但是在雨天也很容易燃烧,哪怕鼻子里吸满那股臭味,都比吃冷口粮好。你看看,这鬼东西要加上一个小小的引爆装置才会爆炸。你可以烧它、捶打它,只要没启动引爆装置,它就跟黏土一样安全。那些样子很像小型笔的圆筒就是雷管,里面还有很多线路,我连从哪里开始下手都不知道,也可能是陷阱。你说你偷了遥控引爆器?”
“对。”我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哈利的椅子上。
“最简单的做法是把引爆器的电池拿出来。我有把螺丝起子,放哪儿去了……”他跑去找起子。
哈利花了几分钟在纸箱里翻找,还找了角落的书柜——上面放了工具、酒杯和比法律书籍还多的威士忌,最后拿着一套螺丝起子回来。遥控引爆器看起来平平无奇,就像用来操作车库门或汽车中控锁的遥控器一样,大约5厘米长、2.5厘米宽、1厘米高。其中一面有两个按钮,背面用三个螺丝锁住塑胶壳的两半。我从工具组里挑出最小的一支起子,拆掉保护套,试图把它插进引爆器上的螺丝沟纹。尺寸不合,钻头太大了。
哈利开始翻找一个个抽屉,摔上橱柜门时还在喃喃自语,过了几分钟,他拿了一把美工刀回来,刀片尖端刚好符合螺丝沟纹的尺寸,就是这个了。我小心翼翼地使用单薄的刀片,要是它折断,我就没戏了。
我左手拿着遥控器,谨慎地避免按到任何按钮,缓慢而谨慎地转开第一颗螺丝。我的视线在黑暗的房间和台灯的亮光间来回移动,眼睛难以适应。哈利靠在我肩膀后面,我能感觉到他不耐烦的审视眼光。
尽管有台灯的温暖光线和暖气,室内还是越来越冷。哈利把暖气开大,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也帮我再倒了一杯。没有进食又摄取太多酒精,让我头昏脑涨。
我把第一颗螺丝钉倒在手掌里,又小心地放到桌面上。
哈利弯下身开始抓头——两手轮流从颈后摩挲到他那头不听话的白头发。我们当朋友很久了,我看得懂他的小动作,他忧心忡忡或是思考的时候,就会猛抓头。有这种习惯的人意外得多,他们简直像是要徒手把自己的思绪抓出来。
“有话快说。”我说。
“沃尔切克有给你卷宗吗?”
“有,我大部分都看过了,至少是看了值得读的部分。”
“里面有没有提到证人,还有他做了什么协商?”
我知道哈利要讲什么。
“你是说,为什么他只供出沃尔切克谋杀马里欧?我也在想一样的问题。我试着问过沃尔切克,他说了一些事,关于小班尼对他仍然保有一点忠诚之类的。所以小班尼要送老板去坐牢,但不想陷害其他兄弟,对帮派手足依旧忠心耿耿?这没道理。小班尼告诉联邦调查局的信息多到会让他被杀,却不足以免于牢狱之灾。”
哈利点点头,喝干最后一点威士忌,把酒瓶放回抽屉里,开始泡起咖啡。泡咖啡的动作不知怎么地能让他思路更清晰。我没打扰他。让他自己想过一遍,想通了自然会告诉我。
“你听过Penditi吗?”哈利问。
我母亲是意大利裔,我交情最久的老朋友是纽约黑手党的头头,所以我当然听过。
“当然,就是忏悔者,西西里警察的说法。这种人以前是杀手、掮客,被捕之后作证指控黑手党从上到下每个成员。你的重点是什么,哈利?”
“据我所知,忏悔者算得上是全世界最强悍的人,一群冷酷无情的杀手。连他们都会供出背后的组织了,那小班尼之所以没供出帮派里的其他人,肯定有个天杀的好理由。”
咖啡机发出号角般的咕噜声,哈利给我们各自倒了一大杯咖啡。我心里想着,我多么幸运能结识哈利,战争时期的那些人又是多么幸运能在他手下作战。他聪明、有领导力,就算已年过六十,仍然没有事能吓倒他。
“那么,你有何计划?”哈利问。
“我有个朋友可以帮我找到艾米,救她出来。这件事你还是别知道得好。见面之前,我需要先联络他,场面可能会很混乱,我不希望有什么事会追查到你这里来。他是会在电话里装窃听器的人,所以我不能从这里打给他。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我要几样工具,你只要把工具找齐藏在大楼里的某个地方就好,或许可以放在这层楼的无障碍厕所,藏在没人会注意的角落。19楼没有厕所,我到时候会下楼用这层的厕所,它是整间式的,没有隔间,非常完美。这是距离最近的厕所,俄罗斯人会在外面等,没有隔间他们就不会进来。我会把需要的东西,以及取得渠道列一张清单给你。哈利,你最好不要牵涉太深。不管抓走艾米的人是谁,都不会心甘情愿把她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