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员的陈述很不错,拉菲尔·马丁尼兹可能是颗明日之星。他紧扣事实,没有像在教书似的对案件提出理论,没有推测犯罪现场的状况,也没有修饰事实。他基本上无视了所有的训练知识,这让他成为一名优秀的证人,跟这个人交互诘问几乎不可能问出什么来。
我把卷宗盖上,感到眼睛酸胀、喉咙发干。
“阿图拉斯,有饮料吗?”我叫道。
“来了。”
如果要熬夜工作的话,我得找些东西让自己撑下去。
艾米的身影充斥我的脑海,我想象她颤抖呻吟、吓得失去理智。她是个聪明的女孩,成绩好,爱看书。小时候,她妈妈喜欢读公主故事和童话给她听。我在酒瘾勒戒中心的第一晚,手表闹铃在8点钟响起,知道她也听到和我一样的闹铃,让我感觉和她是联结在一起的。我们会聊天,我每晚会读一章《爱丽丝梦游仙境》给她听。她自己也会读,但她说喜欢我的声音,很抚慰人心。在治疗初期,我觉得自己很像爱丽丝: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跌跌撞撞,看到什么东西都喝,只为了逃出去、挣脱法律束缚、改变过去发生的事。在勒戒中心待到最后,我已逐渐了解,沉溺于瓶中物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终于获准出院时,我很肯定自己不会再当律师了。我办完出院手续之后,克莉丝汀和艾米来接我,我们在街角的一间小店吃了汉堡和薯条,感觉很棒,像回到了从前。我太太在我需要她的时候陪着我,尽管我曾经忽略了她。我们的关系仍然紧张,但是艾米舒缓了情势。我和女儿一起读书、聊书,慢慢重建关系,不过我小心地不把艾米真正的阅读品味告诉克莉丝汀。我的公寓里有一间小图书室,藏书主题是盗窃技巧、魔术把戏、扑克牌技,以及众多关于我的偶像哈利·胡迪尼[14]的著作。
艾米第二次来我的公寓过夜时,我弄好晚餐走出厨房,发现艾米在读一本胡迪尼的传记。克莉丝汀完全知道我的过去,她不会赞成艾米看这种书,觉得会教坏小孩。我没有告诉她艾米对胡迪尼感兴趣,就像我没告诉她,我教了艾米几招硬币戏法,让她表演给朋友看。10岁的艾米处在年少岁月的神奇时刻,我仍然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我的好友哈利·福特法官曾叫我要好好珍惜这段时光,因为再过一两年,我就会变成无足轻重的免费司机了。
我的嘴唇开始颤抖。艾米还有着大好人生啊。
我咳了一声,用力抹抹脸,再度打开卷宗。
除了那位警员以及小班尼,另外还有两位证人。第一位是个叫妮基·布伦德尔的女孩,26岁的夜店舞者。她在马里欧被杀的前一晚,看到他跟沃尔切克在东七街的西洛可俱乐部里发生冲突。酒吧斗殴不足以成为雇用职业杀手的动机,米莉安知道,我也知道,但这还是一项很有力的证据。
另一个证人是被害人的堂哥托尼·杰拉多。我突然间想起,自己认识一个叫托尼的人,在我童年好友吉米·费里尼(绰号帽子)手下工作。吉米加入家族事业之后,业余拳击生涯便告一段落。他的家族事业就是组织犯罪。很久以前,托尼和我在吉米的地盘见过一面,他去帮吉米收账,我记不太清楚托尼的模样,但只要看看他的鞋子,我就知道是不是这个人了。收账的人都要开长途车,还常常要等人,花大把时间收账、护钞、赚钱。他们是地位很高、备受信任的雇员,年纪通常比较大。在车子里度过一个星期、几天收一次账、天天把人打个半死后,这些家伙就不会费心打点外表了。但有一个重点——他们会穿昂贵、柔软、轻巧的老式鞋,就像爷爷穿的那种。这些人不穿意大利皮革制的尖头鞋,要是穿了,他们第一趟任务还没办完就会痛死。八旬老人和严谨的黑手党分子,就是让美国生产舒适款鞋子的厂商不至于倒闭的功臣。
托尼的陈述主要针对他堂弟马里欧,以及对沃尔切克的敌意。一开始还不错,他说马里欧在少管所待过,后来“毕业”进入联邦监狱,转换跑道。马里欧和沃尔切克因为一笔债务而有长期纷争。接着,托尼陈述了马里欧与沃尔切克在夜店的冲突。这也许跟妮基·布伦德尔目击的是同一桩争执,但托尼的陈述对沃尔切克不利,提供了更多形成动机的理由,建立了谋杀案前的时序,而且和妮基·布伦德尔的说辞相符,这不太妙。
我再次浏览证人名单。
那位调查员是个大问题,但他的证词没什么争议性。在现场逮捕小班尼的女警不会作证,因为她的证词无关乎沃尔切克有罪与否。
但我可以在那个夜店女郎身上下功夫。
被害者的家属是个麻烦,托尼·杰拉多可能是米莉安的王牌,他应该还有什么是我没看出来的。
最后一个证人——明星人物证人X,这个代号是用来保护他未来得到的新身份不被媒体发现。但是沃尔切克再清楚不过,他知道这个背叛他的人是何身份。
托尼·杰拉多和小班尼搞垮了沃尔切克,两个人都很要命。我确信自己已经掌握足够的资料替检方挖陷阱,让沃尔切克忙于应付,没时间管我。
如果我认识的那个托尼就是托尼·杰拉多,我就找到把柄了。
阿图拉斯和沃尔切克正在悄声说话,我故意转动椅子发出声响。沃尔切克闻声看了我一眼,随后关上办公室和会客室之间的门。他想保有隐私不让我偷听,我确实一个字也听不见,但我要他看见我在偷听,这么一来他就会关上门,我也可以不受干扰地观察他们。
在老旧镶窗橡木门的门把下方有个钥匙孔。
我从孔洞间向外看,钥匙应该还插在门锁上,这让我的视野变得更窄。我看到沃尔切克先是跟维克多说话,接着转身拥抱阿图拉斯,之后离开会客室。阿图拉斯坐下来,用俄语和维克多聊天。我现在有点私人空间了。我跪下去,感觉引爆炸弹装置压着我的身侧。差点忘了这该死的东西还在。
我探进外套口袋,拿出从大个子那里扒来的皮夹。我在皮革夹层里发现散放的6张百元钞,还有两个黄铜钞票夹各夹着1000美金,同样也都是百元钞。在几张属于“格雷戈尔·欧布洛斯肯”的信用卡之间,我发现一样让我脑中涌出无数疑问的东西:一张背后写着电话号码的名片。那是一串手机号码,用蓝色墨水写的,名片上没有人名。最让我烦恼的是上面印的内容。名片上载有某个机构的名称和地址,我不需要看机构名称,那个地址——纽约州纽约市联邦广场26号23楼——对我来说非常熟悉,在百老汇,运河街南边、市政厅北边,是联邦调查局的基地。
这让我知道,我谁都不能信任,包括警察,当然还有联邦探员。
我的手表轻响一声——8点了。艾米的表一定也响了,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我不能让自己想到她,必须保持敏锐、专注、愤怒,放任自己担心到发疯可救不了女儿。
还有5个小时可以在哈利开庭前找到他,要在俄罗斯人的监控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前往他的办公室,只有一个方法,光是用想的就让我害怕。


第22章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将皮夹塞回口袋,坐回椅子上,拿起一份卷宗埋首阅读。
门打开了,阿图拉斯紧盯着我。他朝角落丢了一瓶水。
“奥雷克回家过夜了,所以我要把你锁在里头。维克多和我要休息一下,你也睡一会儿吧。如果你想逃跑……”
“我能跑哪去儿?”我问,“至少让我把外套脱掉行吗?”
“不行。总之试着睡一下吧,我一早会回来看你。”
“拜托。”我站起来,抓住他的右手下臂,露出恳求的表情。他抽手,我旋即转身,用腰挡住他后退的身躯。他跌倒时,我的右手迅速滑进他的大衣——我拿到了今天第二个战利品。他屁股着地,咒骂出声,愤怒地朝我扑来。我没放开他的手腕,拉着他站起来。
“天啊。我很抱歉,老兄。这是意外。”我说着,防卫性地举起双手,掌心对着阿图拉斯,十指张开。战利品藏在右边的衣褶里,在我的手背和下臂之间。这是种很困难的藏法,但我练习很多年了。我还可以在手腕凹陷处藏住一枚银币不被发现,而且还能继续打扑克牌。我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但其实我的四肢因愤怒而紧绷。阿图拉斯挥出一记右勾拳,我瑟缩了一下,并夸大自己的反应。他笑着关上门,隔壁房间的维克多发出一声大笑。
“娘炮。”维克多说。
我听着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等了几秒才把手腕背部转向天花板,让那个黑色的小装置飞到空中。我用右手接住引爆器,心里想着阿图拉斯不知道要过多久才会发现它不见了。我需要引爆器,可不能让阿图拉斯在碰巧打开门发现我不见踪影时启动装置。我要去见哈利,我需要带着炸弹去,如果有谁知道怎样解除炸弹的话,一定就是高等法院法官兼美国陆军退役上校哈利·福特了。


第23章
采取行动前,得先确定我的“保姆”短时间内不会来找我。沃尔切克已经走了。我刚才又听到一阵细碎的对话声,通往走道的门被打开,脚步声一路走向电梯。接着,外面的门关上了,钥匙转动锁孔上锁。透过隔间门上的钥匙孔,我看到维克多闭着双眼躺在沙发上,阿图拉斯则刚离开。
只剩下维克多一个人。
我就这样注视着维克多整整一个多小时,听着沙发上传来的粗重呼吸声。他闭着双眼,手放在肚子上,除了一盏小台灯,室内唯一的光源来自对街的数块广告牌,红、蓝、白的彩色灯光有节奏地舞动,每隔几秒就在房间里进进出出,于墙壁上投影出奇形怪状的动物。
我又听到维克多打鼾,比之前更大声。
我把夹在指间的联邦探员名片翻了个面,思考着我稍早和沃尔切克在车上的对话。
他说小班尼被保护、隐藏得很好,“就连我的人脉都找不到他”。
我现在听懂“我的人脉”这个词了。
沃尔切克手下有个联邦探员卧底,不管他是谁,他无法锁定小班尼的位置。我现在谁都不能信任,如果黑帮能买通联邦探员,他们也能买通100个纽约警察。我再度从钥匙孔窥看,确定维克多还睡在沙发上。看样子阿图拉斯今晚不会回来,他说他早上会来找我。我穿上我的大衣。
现在是9点10分。
逃跑的时候到了。
我迅速移动到窗户边,打开锁住下半片窗的栓子。吐出的气给玻璃蒙上一层雾,我用手搭着窗框,下身一起使劲,猛力一推。
窗户没有动。
一厘米也没动。
我检查了所有栓锁,确定都是打开的。我又试了一次,窗户依旧不动。微弱的光线帮不上忙,所以我用指尖沿着窗框周围摸索,没摸到接缝。这窗户一定是在二十年前用油漆封上后,便再没被人打开过。我拍拍口袋,却没听到钥匙碰撞的金属声。我本来想用钥匙尖端划开油漆,却发现口袋里的钥匙不见了。不知道是被我弄掉了,还是被阿图拉斯拿走了,但我没时间去想。我改拿出钢笔,用笔尖沿着窗框划,划到底的时候,笔尖覆盖着一层硬化的油漆,一条条干燥的橡胶质地的条状物像彩带般从窗户周围掉落。
我站到大窗台上开始推,声音很大,但我别无他法。油漆发出龟裂的声音,一声干巴巴、令人心满意足的呻吟从分离的窗框传来,窗户打开了。外面是一片车喇叭声、音乐和纽约市喧嚣的合奏。雨已经停了,夜间法庭正热闹着,下方一排出租车从大楼这一侧延伸右转到正门口。周一晚上是低峰时段,但传讯庭附近总是有生意,任何在9点以后获得保释的人都会需要搭车。
我把窗户关上一点,掩盖住大部分的噪声,我可不想让维克多听到。我踮着脚往前走了四步,好弯身探出窗外,把头压低到胸口通过窗棂。我的头伸出窗外时,眼睛立刻反射性地闭上。我强迫自己睁眼,立刻就后悔了。此刻,我跪在一块90厘米宽、位于19楼的窗架上,覆盖着石材的厚厚青苔和陈年鸟屎发出一股腐朽的臭味,感觉很湿滑。我右手边是条死路——电梯突出于大楼的部分,无法通过。唯一的选择是往左走,向下一层楼,找到对的那扇窗,并且希望哈利还保持着以前的习惯。
我再度闭眼,想象出一张大楼的内部平面图,试着规划一条从外墙抵达的路线。这栋法院是独栋建筑,南侧和西侧被一座小公园包围。我在大楼东侧,下方是小波特兰街,会接到钱伯斯街,并通往位于大楼北侧的法院前门。哈利的办公室也在这一侧,但不在这层楼。还有个更大的问题——大楼这一侧有障碍物阻挡我的去路,那是某个高达9米的庞然大物。这个障碍物最顶端三分之一的头、手臂和剑正好挡在我这层,很难爬过去,但并非不可能。
要先通过这位灰色的女神,才能抵达目的地。
我双手抓住拱形窗檐两边的砖块,慢慢把自己拉直成站姿,心里又慌又怕。身处高处总是让我有这种奇怪的刺激感,不管我是离地15米还是150米,当我的头接近天花板时,感觉总是很糟。就算我在离地只有1米的阳台上,只要水平视线看得到天花板,一样会吓个半死,但眼前若是无边无际的天空,就一点事也没有。我始终想不出原因。
站在拱窗下,我的头离花岗石凹壁顶部只有几厘米,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我紧攀着墙,指甲抓得裂开,同时拼命呼吸。刺骨的冷风也来搅局,把我的大衣吹得在身侧啪啪作响,每一口呼吸都异常艰难。下方的汽车喇叭和引擎声、巴士的刹车声、出租车的开关门声,不断地提醒我19层楼下人们的生活犹在进行,我一点都不安全。
我做了一连串快速呼吸的动作,吐出令我手足无措的紧张感,往前踏了一步。动作进行的同时,我的大脑正对着自己大声尖叫——该死,你在做什么?我没管它,专心抓住艾米的影像,那是我的艾米在我心中的影像——我在她吹熄生日蜡烛时将她的头发揽在手中,我们互相展示新手表。平台越来越窄了,只剩几厘米宽,我惊奇地看着右脚往前移动并稳住,准备让左脚跟上。
我没试着去控制面部表情,而是紧抱着建筑物的侧边,左脚缓缓地越移越远,手指因为死抓着砖墙缝隙而开始颤抖。我又动一步。
10分钟后,我站在离女神像1.5米远的地方。
女神的模样很熟悉,大部分人都认得出来:一个蒙上双眼的女人,身穿希腊式长袍,一手拿剑、一手拿天平,手臂举起与地面平行。她蒙着眼是象征公正不阿,无视于种族、肤色、信仰。
是的,完全正确。
她是正义女神,是混合希腊与罗马文明掌管正义的神祇。她的眼睛并不是永远蒙着,伦敦老贝利法院屋顶的女神像就没有蒙眼布。学者认为蒙眼布是多余的,因为人物形象是女性,必然公平无私。他们显然没有开过派克法官的庭。
我的脚再度拖行着前进,但这次的动作几乎难以察觉,慢得令人难受。我皱着眉头,感觉脑袋和胸腔里有一股蠢蠢欲动的热流。迎接愤怒吧,迎接新鲜的肾上腺素。这股冲劲让我又走了60厘米,然后我伸出一只手要抓剑柄。我够不到,脚下也没办法再移动——已经没有平台了。我心中、体内的每一部分都尖叫着要我抓紧墙壁,但为了艾米,我必须碰到剑。我让右脚承受体重,举起另一脚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