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串手机号码就是艾米所在的位置,在某间公寓、独栋房屋或办公室里。我没有手机,我讨厌那种东西,所以我把自己需要的所有电话号码都背下来了。我知道646是区码,准确来说是曼哈顿的区码,这样就缩小了艾米所在地的可能范围。曼哈顿岛长度超过32公里,宽度不到4公里,岛上住了大约200万人,每天还有另外两三百万人进出通勤。所以,是的,我还真是把可能范围缩小了呢。
我需要有人帮忙追踪这个手机号码的所在地,找到艾米,救她出来。我信任到足以托付自己性命的人有两个:第一个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吉米·费里尼,现在是个值得敬畏的人物;另一个是位法官,哈利·福特——这个人曾经两度将我的命运掌握在手中,而且两次都让我的人生改头换面。在我三十六年的生命中,我栖身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骗子的世界和律师的世界。我爸传授给我的技能让我在两个世界都如鱼得水,因为实际上,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差异。
这两个人的帮助我都需要,但我还没想清楚该怎么联络他们,或是要向他们透露多少。
手表显示我还有22个小时。还有22个小时可以救出艾米、摆黑帮一道。液晶屏幕上的时间是6点,夜间法庭的第一个审理时段已经开始。巴瑞告诉我福特法官会值大夜班,夜间法庭的第二场,这代表哈利可能已经在这栋大楼里,读着卷宗准备今晚的案子。出乎意料的因缘、概率和运气为我的人生带来重大的改变。这是命运吗?我只知道,在哈利进法庭前,我还有7个小时可以找他。如果我无法在凌晨1点前找到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19章
我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摆着摊开的档案。我告诉沃尔切克,我需要读过案件资料,确保不会再有危及保释的意外冒出来。阿图拉斯和沃尔切克正在外面的会客室窃窃私语,我试图偷听他们的对话,但实在无法听清楚。时间已过7点,外面天色全暗,下着大雨,维克多放松地躺在外面的绿沙发上。我想到哈利——把他扯进来有很大的风险,哈利毕竟是个法官,但他对我而言远远不止于此,他是我的朋友。如果不是因为哈利,我可能一辈子都会在欺诈界打滚。
最初几年,行骗就像古柯碱瘾头,就算骗局本身还不够具有成瘾性,骗到的钱也一定会让你迅速上瘾。我的目标大多是保险公司,像是那种每个月跟我爸收医疗保险费,最后却任他送命不予理赔的公司。在我的行动中,医疗保险只占小部分,我主攻交通意外诈骗:高风险、高报酬。对手是你所能想象到的最狡诈的一群人,骗保险公司的钱就像跟撒旦玩扑克牌——他当庄家,他定规则,但我总是能赢。我收山的时候,技术已堪称炉火纯青。
骗保这事不容易,个中诀窍就是让保险公司觉得是他们骗了你。
你首先要有一家假的律师事务所。有些人也许觉得很难,但这步还算简单。我会留意讣闻栏和死亡通知单,通常每个月都能碰巧找到一个死掉的小咖律师,大部分是胆固醇高、酒喝得多、压力大的老烟枪。被我盗用身份的律师全都死于心脏病。我很幸运,每年都有几百个律师被酒精和压力夺去性命,我会找出合适的候选死者,去拜访他沉浸在哀恸中的遗孀,带着鲜花和支票作为武器。我会告诉她,她的丈夫帮我打官司,赢了不少钱,为人实在太绅士了,向来不肯收礼,所以我想给家属一笔几千美金的谢礼。奉上现金之后,我会请她送我一样这位法界英雄的纪念物——通常是他的执业证书,让我裱框挂在墙上,作为对逝者的永久纪念。
我真正需要的其实就只有证书。纽约州律师公会往往是最后一个得知会员死讯的,律师通常不会去参加其他律师的丧礼,不然他们就没有时间出庭了。于是,再弄一份假证件,我就可以冒充死掉的律师开始执业。
这份业务牵涉到汽车维修的部分比法律业务还多,一切都从一场车祸开始。一辆便宜好修的车子会驶近正要转成红色的信号灯,没有闯过去,而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刻猛踩刹车,让后面的车辆追尾。这可不是简单任务,在我事业高峰期,雇用了两位动作精准的驾驶员来假扮成许多个受伤的原告。
根据交通规则,驾驶时必须保持安全距离,而在车辆相撞时,信号灯已经变成红色了。对保险理赔专员来说,答案很明了,他们会想要省时省钱地结案。原告的笨律师会在此刻登场,我的假事务所会拟一封求偿信给肇事驾驶员,驾驶员再把信转交给他的保险公司。这个沟通流程建立之后,保险公司要看到钓饵,也就是另一封针对这次意外的信,寄给保险公司或委派律师。但这一次,信封里会夹带另一封信,这封多出来的信被精心揉皱、沾上墨水,就像是从打印机里清出来的卡纸,原本不会附在给保险公司的信件里。这封揉皱的信是假事务所寄给假客户的,告诉他尽管母亲动手术/小孩出意外/水管坏了等等,他都绝对不能提前和解,因为从他的验伤报告研判,这场官司价值20万元。
假的病历会附在信中。这部分的成本就很昂贵了,我们必须租个地方,弄出一整间假诊所,前应召女郎、现任物理治疗师小布就在这里出场。她会充当工作人员,为期数周,负责接接电话、告诉我保险调查员有没有尽职调查这家医疗机构。这很容易辨别,因为这间诊所根本没有病人,只有调查员会来。小布的上衣领口开得越低,调查就会越快进行。我是在刚过19岁生日时在街上遇到小布的。午夜时分,我从麦古纳格酒吧出来,看到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朝一位高挑美丽、身穿白色服装、涂番茄酱色口红的女子逼近。她足蹬25厘米高的细高跟鞋,毫不退让。其中一个男人举着铅管,另一人挥着皮带。我上前干涉(当然是醉了),技巧拙劣地揍了拿皮带的家伙一拳,结果被他朋友用铅管打中了头。当我的视线恢复清晰时,小布站在我面前,脚踩平底鞋、抽着烟,那两个男的躺在我旁边。其中一个人在尖叫,脖子上绕着皮带,一只高跟鞋的鞋跟埋在他膝盖里;另外一人默不作声,那根铅管落在他身边,一头已经扭曲变形被血浸湿。小布毫发无伤,她带我回她的公寓,把我清理干净,让我睡她的沙发。
一般来说,保险公司或委派律师事务所接到假信的一周内,就会有调查员拜访假诊所。几天后,金额在2万到5万的和解提议书就会送来,条件是必须在两周内接受。
毫无疑问,我的假客户会接受和解。支票会寄来事务所,用于支付律师费,银行也绝对乐于让这个想重振前辈事务所的年轻律师兑现。这就是我的人生,报复那些夺走我爸生命和尊严的保险业者与辩护律师,乐趣无穷。但是宿命、气运,或不管你怎么称呼的力量介入了。一把9磅重的锤子,和几分之一秒间的误判,永远改变了我的人生。
第20章
我尝试将注意力集中在卷宗上,这个案子让我走到了这里,我必须尽量吸收相关信息。我的计划中有一部分是需要挖到那些俄罗斯人的把柄,我有信心能在卷宗里找到。但我现在皮肤发烫,双眼似乎没有办法聚焦,不是坐立难安地翻着纸张,就是两眼放空。我慌了,我也意识到自己慌了。我试着控制呼吸节奏,专注于吸气吐气的简单任务。
有三份档案毫无用处,还有四家不同律师事务所提供的专家报
告——针对本案的法律见解和专家意见概要——都帮不上忙。有几位专家表示沃尔切克会是他们职业生涯中最糟的当事人,我非常认同。所有的报告和专家意见都导向同一个结论——沃尔切克有罪。
另外四份档案是庭审卷宗,第一份档案包括起诉书,以及纽约警局对沃尔切克的讯问记录。沃尔切克在讯问中一个问题也没回答。唯一有点意思的资料是一份两年前4月5日《纽约时报》的复印件,头版有张马里欧·杰拉多的大头照(可能是上次被捕时拍的),折线下方则是沃尔切克被人带离法庭的照片。通篇内容聚焦于这起谋杀案,以及后续俄罗斯黑帮首脑被捕的消息。
第二份档案大部分是照片和地图,主要是犯罪现场的照片。照片里是一间凌乱的公寓,地板上躺着一名肥胖的男子,脸上有个弹孔,位于左眼下方2.5厘米处,离鼻子只有半厘米,准确命中核心。档案应该附有一份验尸报告,但我没找到,不过这家伙的死因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我颈间的痛楚短暂地舒缓了,我再度伸展肩膀,延续这股放松的感受。
照片里的胖子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背心和深色长裤,双脚赤裸。他是马里欧·杰拉多,本案被害人。他的外表不符合人们印象中典型受害者的形象,看起来就像刚参加完史柯西斯[13]电影的试镜一样。纽约有四个意大利裔犯罪家族,我想不起来有谁姓杰拉多,但这个姓氏让我脑中闪过无法捉摸的一幕。
我把照片拿到台灯下,仔细检视躺在房间中央的胖子。我努力看清楚他的文身,那也许是陈年的帮派刺青,但都不是本地帮派的。我看到枪伤周围的火药灼伤,他被人近距离射击,枪几乎就挨着他的脸,只是没碰到皮肤。如果开火时枪有碰到他的头部,皮肤上的火药烧伤就不会分布这么广,只会从烫热的枪口留下一圈比较小且深的灼伤。
我把档案里所有的照片都倒到桌上,开始拼凑犯罪现场的画面,里面还有一份犯罪现场调查报告,和侦察警员(一个叫马丁尼兹的家伙)的陈述内容。在我看过照片、确立自己的观点之前,这两份文件我都不想看。先看报告可能会影响我对犯罪现场的解读,虽然也没多少东西好解读——警察在公寓里逮到小班尼时,地板上的凶枪还是热的。他签下认罪协商的隔天就坦承了谋杀罪,被判十二年,七年后能出狱。
我在被害人头部后方的地板上没有看到喷溅的血迹,于是拿起另外三张照片比对:头部不同角度的近距离拍摄。马里欧也许是坐着或跪着中枪,但绝对不是躺着,因为地毯上没有喷溅物。地毯上的血很明显是死后溢出的。
在我研究公寓照片时,仍能听到沃尔切克和阿图拉斯在隔壁的谈话声。
被害人的公寓墙壁是奶油色的,如果有喷溅物会很显眼。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马里欧的尸体正后方墙中央有红色的斑点,污点中间有个小洞,是子弹的终点,弹孔上方约2.5厘米处有一根挂相框的钉子。从这点来看,我相当确定小班尼射出致命一枪时,人就坐在那张小餐桌旁。餐桌位于马里欧的尸体前,不远处还有一张四脚朝天的椅子。小班尼开枪之前,跟被害人是同桌而坐的。
沃尔切克没有提到他下令杀人的原因,但这点在我看到第52号照片时逐渐清楚了。餐桌上满是碎玻璃,地上有一个破碎的相框,特写显示那个相框里装的是张专业的黑白相片:一个英俊的男子抱着婴儿。这一定是相框内附的那张相片。
被害人其貌不扬,他好几天没刮胡子,背心上有食物污渍,他的公寓脏得要命,但就算是邋遢鬼也会把碎玻璃扫掉,他的脚上也没有割伤。除了枪伤,马里欧身上没看到任何伤口,所以他应该也没有被人拿相框打。其余的家具都完好如初:没有拉开的抽屉,公寓里也没有被劫掠或搜查的迹象。我猜相框原本是挂在血迹斑点上方的那根钉子上的。相框上没有血迹,照片也没有弹孔,马里欧显然在中枪之前为了某种缘故把照片从墙上拿了下来。
我把剩下的照片摊在桌上,几张马里欧公寓厨房水槽的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第一张犯罪现场照片不太清晰,但似乎拍到水槽里有黑色泥巴和纸混在一起。这组照片的最后一张是特写,水槽里的不是泥巴,而是一或两张拍立得照片残骸。看起来像是有人烧掉照片,再打开水龙头想冲走灰烬。照片其中一角还没烧光,我只能勉强从中辨识出一只手臂和手掌。
我靠向椅子、舒展背部,感觉到炸弹压住我的皮肤时不禁一缩。我试着拼凑出那间公寓里发生的事:马里欧不是在大门中枪的,小班尼进了公寓,他应该是和被害人一起坐在餐桌旁。为什么不坐沙发?为什么是餐桌?马里欧事先把相框从墙上取下,弹孔和血溅痕迹都在墙上那个原本被照片挡住、油漆表面没有染上灰尘和脏污的干净区块中。相框落在餐桌边的地上,碎玻璃散布桌面。这张照片本身很普通,但它被装上了一个新的相框,而水槽里有另外的被烧掉的照片残骸。我最合理的猜测是,这是一场搞砸的交易,小班尼假借谈生意进到公寓里,所以他们才坐在餐桌边。马里欧取下墙上的相框,他们撬开相框,因为里面藏了某些东西,极有可能是水槽里被烧掉的照片,也许照片原本藏在那张父子合照后面。
这是个跳跃性的猜测,既薄弱又危险。
但是有其道理。
执行逮捕的警员是一个叫塔丝克的女警,她证实他们接到马里欧某位邻居的电话报警,表示他的公寓发生骚乱。当时纽约警局的巡逻车正在一个街区外执勤,开完枪没多久,警察就抵达了马里欧的公寓。他们破门而入,发现马里欧死了,小班尼好整以暇地坐在餐桌旁,枪放在地上。塔丝克指称,他们破坏前门的时候,烟雾警报就已经在响了。我发现警方的陈述中有个备注:被告同意警方说法,所以塔丝克不需要出庭作证。
我的理论是,小班尼被派去马里欧家干掉他,并取回照片,但却意外遭警察突袭。他可能觉得必须先处理掉照片,所以在水槽里烧了照片。这些都只是我的推论,米莉安肯定也想过这点,而且我认为米莉安很可能也得出相同的结论,但由于缺乏证据,只能先排除这个动机。对我来说,这是直觉,一种本能的感受。
我人生中的第一个阶段能在街头存活,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相信直觉。检察官不能拿直觉给陪审团看,她需要证据来证实犯罪动机。
米莉安在开场陈词中没怎么讲到马里欧谋杀案的作案动机,检察官总是爱谈作案动机,因为陪审团也爱听。她没有对陪审团大力灌输,唯一的原因就是她并没有找到有力的动机。如果小班尼对她说过作案动机,米莉安一定会开场就告诉陪审团,她却让陪审团自己思考。对任何检察官来说,这都是效果强大、风险绝高的一步。
那些烧掉的照片拍到了什么?
马里欧为什么有那些照片?他为什么被杀?
目前还有些地方说不通,但这感觉很重要。马里欧·杰拉多的谋杀案是点燃燎原大火的小火花,小班尼供出他老板的谋杀罪,却对组织的其他内幕闭口不谈,这是对兄弟会的忠诚吗?小班尼的动机中有些部分明显不合理。
这只是开头,谋杀案在台面下的内幕还很深,只是我当下还不了解到底有多深。
第21章
我将注意力转向一份新的卷宗,里面有证词和供述记录,但没有小班尼的。这也合理,检方如果要证人在审判前作证,就必须让被告知道取证的时间和地点,小班尼的所在地也会透露给沃尔切克的律师。联邦调查局可能花了一大笔钱隐藏小班尼的行踪,所以他们不会把小班尼露面的日期、时间、地点,像公开邀请似的通告给俄罗斯黑手党旗下的每一个杀手。就算他们没有在小班尼作证时干掉他,事后也一定会跟踪他。证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就没有人管规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