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国文学名著上一章:暗黑医院:消失的病患
- 外国文学名著下一章:不能赢的辩护
“那些文件呢?”
“姑且保住了,对面的店应该在帮忙保管。不过因为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一直都待在屋里,还没来得及去确认……”
“哦。”九鬼也崩溃了一般瘫坐在椅子上,说,“听说我们也要去警局?”
“明天早上九点。警察应该是想在今天让两人承认一些不可动摇的事实,好有理由继续拘留他们。然后再把我们叫去,搞清全部的事情吧。”
“原来如此。隅田是社长,木岛是副社长,先对这两人下逮捕令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们也不能就此安心啊。虽然有新的法律出台,警察也不能干得太过,但要想逮捕我们俩还是有很多法子的。”
“确实。不过虽然有的对不起他们,但现阶段还是要尽量让他们俩承担责任。如果连我们俩都搭进去,这个事业就全完了,到时候想救他们就更不可能了。”
“我知道了。虽然不是把罪责全推到他们头上,但我们还是要坚持什么都不知道的态度。”
看来九鬼善司也终于明白了他们现在的微妙处境。
“我刚才在楼梯上看到杉浦了。瞧她一脸慌张的样子,是去看望光一了吗?”
“要真是如此的话倒好了。”
七郎把刚才的事解释给善司听后,善司也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她这女人还算行,但隅田看上的女人还真是没几个好的啊。”
“就凭他那女性观念,总有一天会遭到女人的报复。听说船在遇难前会看到老鼠出逃——她就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吧。”
除杉浦珠枝之外,公司上下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动摇,这点让七郎颇感意外。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经济问题被警察叫去的事也不少,用不着太担心。又不是会逃跑、抵抗,用不着铐上手铐吧,警察也真是的……果然他们还是没有摆脱以前那套思维方式啊。”此时正好有客人来访,目睹了被警察带走的光一的模样,还如此安慰七郎他们。
还有一位信奉日莲宗的客人一边把着念珠一边说:“常言说得好,枪打出头鸟、树大招风嘛。你们的成功太迅速太华丽了,才招来了别人的嫉妒和反感吧。不过(日莲)上人的信念也好、宗派的生命也好,都没有因为这点灾难而消损。现在这个小灾小难正是在考验社长平日里的信念吧。”
七郎一边机械地应付着,一边想着其他事情。
今天,只有今天能这样撑下去。但明天的晨报上一定会报道这件事,这样一来,至少不会再有新的资金存入了吧,而且到期的资金会连本带利全被取走。
靠卖空股票一举获得巨额利润的光一的作战才刚刚开始,还没有取得成果,要是发生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来要求还款的情况,是避免不了无法支付的状态的。而且一旦在某一方面发生这种情况,全面崩溃也只是时间问题。若光一的作战能成功,月百分之二十的高额利息尚且能够应付,但现在这么庞大的利息一下变成了巨大的重负。
而且明天——可以说是决定命运的明天,他和九鬼都要去警署,无法待在公司。四位干部全都被带去警局问话。担心自己存款的投资者们定会争先恐后地杀到公司来,就算员工们现在还算冷静,但明天面对那种场面也会逐渐乱了阵脚吧。那些被隅田光一教导的待客演技,也只不过是在半年内赶鸭子上架,不久也就不管用了吧。
无论他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起死回生的妙方。没多久,担任公司法律顾问的古里锐辅也赶了过来,开始商讨善后之策,但也一时也拿不出好主意。
“逮捕的理由之一有违反物价统制令这一条,对吧。这一条尚且还有辩解的余地,但要想尽快获释,恐怕很困难。”律师紧锁双眉,拼命思考,“事实上,利息能否称为物价在如今的法律界都是一个尚存争议的话题。当然,物价统制令也是为了度过战争时期作为非常手段制定的,很多方面说不通也属正常。更不用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其中的问题就越发明显了。”
“然后呢?”律师那不紧不慢的语速让七郎烦躁不安。
“你们应该知道被称为金融王的金森光藏吧?在去年的富豪排行榜上还成了全国第一,但他也还是着了违反物价统制令的道。现在正对他进行审判呢,不久就会下达一审判决结果。”
“那么这个审判结果就会成为当下的案例,适用于我们的情况了?”
“对法官来说自然是这样。不过要是一审判决有罪的话,金森氏自然会上诉,这个问题要在法律上有个最终结果,还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那诈骗这点呢?”
“我想你也知道,诈骗在法律上来说是非常难下定论的罪。在我们负责过的一些案件当中,先不说连续重复相同手段的情况,时常有一些论谁看来都是诈骗的犯罪,却很难分清到底哪一方才是犯罪者。加害者和被害者只有一线之隔、导致双方立场颠倒的案例绝不少见。”
“那我们的情况呢?”
“无论你们宣扬会支付多高的利息,只要实际上履行了合同就没关系。这点上有什么问题吗?”
七郎和善司面面相觑。就他们所知,直到昨天,这种合同是勉强履行下来了。当然,他们并不清楚光一和木岛私下是否破坏过合同,也不知道从明天起是否还能继续支付下去。他们向律师说明了真实情况后,律师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这还真是难说呢。检察院肯定会揪住这点不放,虽然我们辩护方有信心能抓住没有警察的干涉就不会产生那种结果这点做无罪声明,只是警方恐怕会采取一些心理上的手段企图达到某种实际效果。恐怕他们已经不在乎你们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了,而是想长期拘留隅田先生和木岛先生,禁止他们与外界接触,以此来拖垮这家公司。我认为这才是警察的真正目的。”
以警察的立场来看这是必然的。在战后的异常社会里自然会产生异常经济,但不能指望警察会理解这个现象。
听到律师的一席话,七郎心情灰暗地闭上双眼。
那天在一阵慌乱中迎来了夜幕的降临。下午有大批新闻记者赶来事务所,七郎坚持用“无可奉告”一句话给挡了下来。与记者对抗自然很危险,但事到如今,只要后退一步,就会马上让自己跌入万丈深渊。
七郎和善司在社长室坚持了一整天。强调当下应急措施的七郎对打来找光一的女人电话数量之多扶额感叹。
当然,他也不会露出马脚,而是回答“社长外出,今天应该不会回公司”就挂了电话,其中自报姓名,而且是他们不认识的女人就有四个。
等到四点,总算到了公司关门的时候,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了。持续七个小时的紧张让他们的神经不堪重负。但他们并没有时间去休息,接下来还要去过目从金库中取出、藏起来的重要文件,考虑明天的对策。
两人来到平日里常去的附近的料理屋后,给“美铃”打了电话,让他们把之前那个包袱送过来。
打开包袱,首先映入七郎眼帘的是几本大学笔记本。
“这是什么?”
善司拿起其中一本,顺手翻了几页后,马上显出惊愕的神色,说:“鹤冈,这是隅田的手记。”
“什么?他把这个作为重要文件藏在公司的金库里了?看来自那以来,他是越发无法相信女人了啊。”
说着,七郎也拿起一本翻阅起来,刚好看到了他被光一带去有乐町那天的记录。
电流般的恶寒顿时袭击了七郎全身。他仿佛忘记了其他的一切,埋头读起光一的手记。
里面有常人无法下笔的赤裸裸的性交描写,连性交、手淫的次数都清楚地表明了。他还将一个女人的肉体与其他女人的做比较,细致地记录了自己对女人肉体的反应。这篇文章中既没有理性主义者的冷静客观,也没有感性主义者的热情主观,只有可怖的恶魔般的自我陶醉。
“以暴力征服女人肉体的感觉真是令人欲罢不能。但是暴力同时也会伤害女人,使她离开自己吧。一旦玩腻的女人只要这样丢弃即可。真是一举两得的强奸……
“年长的女人情欲真是激烈。不知是不是要将所剩不多的时间最大程度活用的本能使其肉体像烈火般燃烧,衣子最近沉迷的姿态连我都哑口无言了。一段时间不见的话会想要她,但一旦见了又觉得烦人。说不定,年轻的女人还是不要太沉迷于性欲会比较好……
“每周里选一天作为休息日,和友人们谈些无聊的事也不错。但做爱的日子一周至少要有五天……
“最麻烦的事,是她好像喜欢上我了。为什么女人这种东西总是无法将性欲与恋爱感情分开呢?
“我是为何而活?因为没有死的必要和能够死的机会才这样活着。无论何时都可以自杀,无论死神何时降临我都可以毫无迷恋地死去——每天我都这么决意,做一些事来消除无聊。我只是这么活着而已。而这件事,就是探求真理。
“真理——绝不是只存在于学问的世界。俘获女性的方法中,获得黄金的方法中,必定都隐藏着绝对真理……”
这本手记几乎全都是这种文章。当七郎忘我地读完这本笔记时,他陷入了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
虽说算不上这个疯狂天才的全貌,但光一将他隐藏的可怖一面多少展示在这些笔记当中了。
想必九鬼善司也是同样的感受吧。他沉重地合上手中的笔记,叹着气说:“鹤冈,他、隅田这个男人,真是世间可怕的怪物啊。”
“嗯……头脑是天才、身体是恶魔,要用一个词概括的话,肯定是怪物了。”
两个人面对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俗语说,沉默是金——这时的沉默,让两人都感到了与对方情绪的相通。
“鹤冈,你打算拿隅田怎么办?”
短暂的沉默之后,善司打探起七郎的想法。
“什么怎么办?”
“我是在问你,是抛弃他,还是救他?”
“救他。不能抛弃他。”
善司大吃一惊,盯着七郎问:“为什么?”
“如果是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让我发现了这手记,我定会跟他绝交。但在他失意的时候我是做不出来的。我虽然很讨厌希特勒,但他居然把被巴多格里奥幽禁在阿尔卑斯山中的墨索里尼用飞机救了出来,也算是奇事一件。虽然这只给墨索里尼带来了半年的自由,但希特勒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制定出那么厉害的作战计划,并成功实施了——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只要我还是自由之身,就一定要将他毫发无损地救出来,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只是,在那之后要怎么样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墨索里尼作战吗?”看来这句话给九鬼善司的心中带去了强大的震撼。他架起双腕思考了一番,最后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好,那就做吧。木岛曾经说过,我们可能弄错了领导者,说不定鹤冈才更是个人物。这可不是恭维,我现在才真的觉得他说的是正确的。”
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京桥警署的鹤冈七郎遭到了严厉的讯问。
首先是大和机械公司的贷款问题。
三月十九日到四月二十三日,在借给他们七十六万日元时,作为利息开出了百分之二十一的高利,之后又追加收取了三万零一百九十点二的利息。这件事被警察知道后,成了逮捕光一等人的契机。
“粗略计算一下也能知道这可是一天六十八分的利息。隅田已经承认这个事实了。你是负责贷款的重要干部,你承认这一事实吗?”
经济主任大须贺的高度近视镜后的双眼闪着锐利的光芒。
“是的,这的确是事实。”
“既然你承认那问题就简单了。谁都知道这种高利贷是违反法律的。”
七郎咬着嘴唇低下头。
当然,无法说这个人所言都是错误的,但那是只有在正常的经济状态下、能够从银行获得融资的安定社会中才可能通用的。
日本的经济尚未恢复是常态。即使是大银行都在烦恼经营困难,在背地里贷出高利贷的事已经公开的秘密了。不,即使银行和企业都知道这是有利的交易,但由于战争时期制定的毫不变通的融资准则法令使得交易无法进行,也是常见现象。
按照法律条文来看,相当于一天七十分的利息确实可说是暴利吧,但如今经营事业的人时常会遇上被逼至生死关头、无暇顾及的状况。这种贷款可说是一剂强心针,为了拯救事业,往往是无法兼顾利息的。
而且合同是在双方同意的前提下才签订的,理应不受第三方干涉。
这就是七郎的信念。他多想以这信念和主任论战一场。若这只是他一人的问题,他肯定会毫不顾忌地在这里展开一场论战吧。
但眼下是否要贯彻这一信念呢?
将隅田毫发无损地救出来——既然已经在心里发过誓了,那就必须保持自由身,绝对不可以在这里与对方理论,破坏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
他重新下定决心,抬起了头。
“做事情的时候过于投入了,现在重新想一想,确实有点过分。最开始的时候,我想自己多赚点钱、尽量不让老家的父母操心学费的事,想打点工,才开始做的……再说,我在学徒动员的时候心脏患病,无法去干搬运之类的体力活儿,隅田君的话听上去又非常有道理,让人觉得是正途……没想到最初只是想打工的,却因时运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主任没想到七郎居然会采取如此示弱的态度,他严峻的表情也稍有舒缓。
“那么,你承认你们的所作所为是不对的了?”
“一开始我们觉得大家都在这么做,所以是无所谓的事。而且只要听隅田的发言,更是会这么觉得。我想您也知道,他被称为东大法学部成立以来的天才,老师们都说从成为首相的若槻礼次郎之后,已经几十年没出过成绩如此优秀的学生了。所以我没想过他说的话会是不对的。”
“于是就不知不觉地越陷越深了?”
“是的……”
“不过,你也是专攻法律的大学生,没想过自己参照常识对他的话进行批判吗?”
“现在想来,那么做才是对的。只是现实问题是,我们从中学到高等学校,再到升入大学,恰逢军部的最盛时期,领导者的意志的绝对的。承诏必谨——我们在战争时期被训练成要绝对遵守这个准则,所以在不知不觉之间养成了习惯,总是无法批评领导者说的话。”
“但这算不上借口吧。”
“我并不是想要辩解。在这次战争中,我有一位友人被判了绞刑。他是个认真的好男人,但是在战争时期杀害战俘的事在战犯审判中被揪住了。杀战俘自然是他上司的命令,但是就像军人敕谕中也有的那样,‘下级承上官之命令,实即承朕之命令’。但是外国的法官不懂日本人,特别是日本军队内部的感情,就问出了‘那么天皇出现在当场,直接对被告下达命令了吗’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当然,现在的情况和那件事不一样,不过一旦我把他认作是领导者,那么我就把他当作军队的上司一样来对待。他的意志对我而言是绝对命令。当然,执行命令的是我,所以责任都在我。请让我代替他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