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鹤冈七郎冷静地看穿了这种危险。但是他没有退出俱乐部、独自一人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原因果然在于女人。
在女人方面,七郎也没有自信说自己的手是绝对干净的。
从那晚开始,他就陷入对绫香的爱恋中无法自拔。
堂堂的东大生居然会迷上艺伎,成何体统——虽然理性这么呵斥自己,但在这件事上,他完全失去了理性。
如果退出俱乐部,就凭他一介学生的身份,是无法去那种场所的。
只有他还没购房这件事给其他三人造成了莫大的心理负担。于是每当要去外面进行商谈的时候,他们都让七郎选择地点;由于公司苦于资金运转,所以希望他不论采取什么手段,都尽量把能解决燃眉之急的钱弄到手。因此,只是晚上让他在喜欢的酒馆、点中意的艺伎这种事根本连条件都算不上。
就这样,鹤冈七郎在感到前途危险的同时,也和其他三人一道,奔向了那场悲惨的结局……
五月十四日,东京、大阪、名古屋的证券交易所得以重新开放。在此前的一段时间里兴起了设立股份公司的风潮,这加重了太阳俱乐部经营的困境。
金钱这种物质,具备流向利息高的地方的物理属性。
每月百分之十的利息、绝对安全的投资——这句话在昭和二十三年对普通的投资者而言确实具有很大的诱惑力,但在有传言说连兜町的乞丐都有五万块钱的昭和二十四年,现实中的股票暴发户频频出现,他们的招牌也开始丧失吸引力了。
最初,只要能拿到利息的话就还没有人要解约,但解约者却逐渐增加。
问客人“您是否要取回本金”的隅田光一的声音也越发显得疲惫。而当客人表示要取回本金时,他无法掩饰失望的神色。
即使如此他还是会故作镇定地问“您打算怎么用这笔钱呢”,而客人的回答几乎都千篇一律。
“听说现在股票很赚钱,三个月要想翻倍也不是不可能。我认识的一位主妇,瞅准了煤气涨价就买了东京煤气的股票,升值迅速,大赚了一笔……”
当然,客人举的实例各不相同,但从这个俱乐部取出的大部分的钱都直接流向了兜町是毫无疑问的。
隅田光一的脸上也日渐失去血色。将数学上完美无缺的“隅田理论”付诸实践的已经不是他自己,而是他一直蔑视的愚昧大众。
或许是下了决心要以非常方法来应对这种非常事态吧,在交易所重开数日前的太阳俱乐部干部会议上,光一提出要将本金的利息从每月百分之十涨到百分之二十。
七郎在听到他这个提案时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每月百分之十的利息事实上都是在不断地赔钱,而现在居然要将损失扩大到两倍,根本就是自寻死路的行为……七郎强烈反对,但光一仍然试图用独特的诡辩来说服他。
“你要知道,自古以来就有演戏要在前期准备上砸钱的法则。举个简单的例子吧,按现在的钱来算,如果从请演员到大道具、小道具、宣传花费了三百万,但只有二百五十万的收入的话,则是五十万的损失。不过如果前期花上六百万,则可以收入七百万,那就是一百万的盈利。为了度过我们眼下的危机,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若是在一年半之前,七郎肯定会不再反对,听从他的提议了。但已经看透这个天才的真实一面的七郎已经无法继续沉默了。
“如果是戏剧或电影,或许你的提案能成功。但那种风俗行业的法则怎么可能完全应用到我们的工作上呢?”
“不,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如何尽可能多地收集到大众资金。钱会流向利息高的地方——这是相当于水往低处流的经济学法则。只要将现在的本金利息提高一倍,自然就能集资到三倍的钱。”
“进账的钱增长到三倍,意味着我们出账利息的总额要增长到六倍。只不过,如果只是想揽到钱而不顾其他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只要揽到钱就行。”
“你想携款潜逃吗?! ”
光一双眼充血,脸色发紫,好像随时能爆发出狂笑一般骇人。
但吸过几支烟后,光一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好吧,那我就说明一下能支付百分之二十利息的方法吧。股票,用大众资金去炒股。”
“接下来哪支股票能翻倍升值?”
“不是的。一旦兜町炒股成风,涨到顶的股价一定会触底,接下来一定是大量抛售,那么现在的股市迟早会崩盘的。既然出现了一年翻十倍的股票,那么接下来半年里就会有股票缩水十倍。在兜町积累巨富的人,百分之九十的钱都是靠瞄准时机出卖股票赚来的。卖空需要百分之三十的押金,不过若五百的股价暴跌到五十的话,我们的投入资本就会立马翻三倍。半年间投入三千万的话,那么就会收入九千万,包括本金利息我们要支付六千六百万——那就是盈利了两千四百万。”
“理论上来说确实如此。但事情会进展得这么顺利吗?”
“战争已经结束了,战后的异常经济也快进入尾声了,今后的经济会从通货膨胀转为通货紧缩。美国的夏普现在不是来调查日本的税制了吗?不出几个月,这件事就会变成动摇日本经济的旋风,那个时候,兜町就会出现自杀的人了。靠股票暴富的人会一落千丈,那时就是我们胜利的日子。”
隅田光一的天才头脑好似恢复了一般,不同于这段时间的表现,像换了个人似的敏锐地解读着今后的经济形势。
确实,光一这时的预言在半年后完全变成了现实。七郎之后也不得不心悦诚服地承认这一点。而这次隅田光一却无法讴歌自己智慧的胜利。
在经过数小时的激烈争论之后,他们进行了投票。由于木岛投了赞成票,根据最初的规定,三比二通过了提案。
这个非常手段确实对阻止本金外流起到了作用。
“本公司的事业之所以能够蒸蒸日上,还是多亏了相信我们的信念和热情持续存入的投资者。为了回报这份厚爱,我们也想为投资者们尽量提高利息。好在公司的盈利每月都成几何数级增长。因此,我们也想拿出一部分来回报各位。”
光一对每位客人都重复着同样的台词。这个方法也发挥效果,存入的资金也逐渐恢复增长,但还是比最初的预想要少得多。
这年七月一日的东京各大报纸上,登出了有关东都金融的报道。
你推我搡门庭若市 社长是东大学生 欢迎来到太阳俱乐部 引起监察官的注意
看到这个标题,七郎惊跳而起。他所担心的最糟糕的事态就要发生了。
他最近也听说警视厅终于开始紧盯数额增长巨大的外行金融业者,还有比较可靠的情报说,若是全面弹压这种机构恐怕影响过大,可能会从比较嚣张的几家下手,逐个击垮。
七郎确信,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出现这种刺激当局的报道,检察官会出手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他随便应付了顿早饭匆忙赶往公司,发现光一的双眼肿得越发厉害了。
“鹤冈,你看到今天早上的报纸了吗?”
“当然看到了,吓了我一大跳。”
“是啊。这可是不花一分钱的免费宣传,东京的大报那么醒目地报道我们的事,可比花一百万做广告都有效。这下集资金会猛增,我们的计划也终于能走上轨道了。”
七郎哑口无言。他和光一的感觉完全相反。
当然,报道本身并没有恶意。
“……只不过,当局也终于盯上了钻法律空子的做模拟银行生意的人了啊。”
这句话是唯一的危险暗示。但七郎认为这个报道还是会引来警察的行动。
当七郎直白地指出这一点后,光一满脸通红地愤慨了一番。木岛和九鬼来了之后,他马上召开了干部会议,但结果还是如往常一般,各人坚持己见。
几个小时过后,七郎终于做出了最后的提议:“确实,要说我们俩各自的看法只是感觉不同的话,再争下去也毫无结果。不过先做好完全的准备总是不过分的。如果我只是杞人忧天的话当然最好,但至少要做好最低限度的防备措施吧。”
“怎么说?”
“总之先把重要的文件用包袱包起来,放入金库里锁好,就算警察闯进来,也要能立马处理掉。”
“烧掉?”
“怎么可能有烧掉的时间。在社长室里准备好海绵制软棒球,在楼下的接待处备好警铃。只要铃声一响,就把球扔向对面‘美玲’的窗户,同时把包袱也一起扔过去,让他们先帮忙藏起来。”
“美玲”是这条小路上与公司隔街而立的咖啡店。东都是他们的重要客户,应该能做这点事的。
虽然光一固执地认为没有必要这么做,但在表决时由于木岛偏向七郎一方,最后以三比二通过了这个提案。
之后的两天,七郎都片刻不离地待在公司里保持警戒,但并没有警察找上门来。
不仅如此,反而一大早就有不少新客人接踵而至。
各地方上也频频发来“请发合同书 一旦收到 马上寄款”的电报。
光一得意扬扬地说:“怎么样,鹤冈,果然还是我说得不错吧。无论我怎么研究法律,都发现不了这份工作的违法性。硬要说的话最多算违反银行法,但也用不着担心,没有警察会对法律研究得那么透彻的。”
但他的这番高谈阔论也没有持续太久。
七月四日的早上,九点十分——
社长室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此时正在房间里和光一谈话的七郎也浑身一震。
“隅田,来了!”
“怎、怎、怎么可能!肯定是谁弄错了……”
“没时间说这些了。快点打开金库!”
光一像是被刺到般跳了起来,拼命想要打开金库的锁,但手颤抖地厉害,钥匙怎么都插不进锁眼。
七郎则马上从窗边把软式棒球扔到了“美玲”店前的玻璃上,店里冲出来一个女生,他朝她挥手示意,再奔回到金库旁,从光一手中夺过钥匙打开了金库。
就在他刚把紫色的包袱丢到窗外时,数名警察就径直闯了进来。
“哪个是隅田光一?”
“你、你们是?”
“我们是京桥警署的。我在问你们谁是隅田。”
光一在书桌前的沙发上瘫坐下来,可以看出他的全身在不住颤抖。
“是、是我……”
“就是你啊。你这家伙,明明是东大的高才生,却沦落成了放高利贷的大蠢货吗?”
警察的话语简直像对待强盗、杀人犯般粗暴,但光一已经没有了责备他的力气。
“总之,我们有你的逮捕令,马上跟我们到警局来一趟吧。”
“凭、凭什么?”
“诈骗——还有违反物价统制令。”
“违反物价统制令?别说傻话了。利息和物价没关系吧。”
“小子,少瞧不起人了!”警察的拳头狠狠砸在桌上,“遵纪守法的人为了生计千辛万苦地工作,但你们干的这叫什么!学生就应该有学生样,把学习摆在第一位。要是没有学历,就算去干体力活儿打零工也还算好,但你呢?打出骗人的广告,收取他人的钱财,给自己买房子,还玩弄一群女人——就这样你还打算狡辩说自己不是犯罪者?要是有什么不满,在警局的二十天里我会好好让你说个够。”
光一脸色惨白。
就连对他人而言可谓地狱的军队生活,他都因为进入了陆军会计学校而享受到了不错的待遇,像这样被当面训斥得狗血淋头,恐怕还是第一次吧。
“咔嚓”一声响,光一被扣上了手铐。
“站起来,快点!”
像要被拖去刑场一般,光一摇摇晃晃地起身了:“鹤冈君,后面就交给你了……现在只能靠你了。”
听到光一吐血般的声音,七郎也忘记了顾及自己的命运,而是涌起了对这位败将的昔日之情。
虽然直接被下达逮捕令的只是隅田光一和木岛良助两人,但七郎和九鬼作为知情人也被命令第二天到京桥警署报道。
“我们可以说是宽大处理了。要是四人一起逮捕,你们就不得不马上停止营业。如果你们不想把事情闹得更大的话,就该诚实地做事,尽量别给投资者们添麻烦。”
面对拿着搜查令的警察部长愤恨的语气,七郎也只能沉默。
知情人听上去还好,去警署时也不会被戴上手铐,但这也只不过是一时的安心。
根据调查的进度,说不定哪天逮捕令就会下来,他们瞬间就会从知情人变为嫌疑人。即使进入警署时是自由之身,也不能保证能自由地出来。
七郎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拼命思考对策。
他早知会变成这样。
虽然早就知道会出问题,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也想了不少对策,一旦直面如此真切的不可收拾的局面,他还是会迷茫,失去冷静的判断。这恐怕就是人的弱点吧,真是悲哀。
“鹤冈先生,那个人已经不能翻身了吧?”光一的秘书杉浦珠枝悄声问七郎。虽然平时在公司里顾及他人眼光,她总是称呼光一为社长,但这个时候怕是慌得顾不上了吧,言语中不小心暴露了见不得人的关系。
“谁知道呢……”
看见七郎踌躇的样子,珠枝终于忍耐不住般,抬高了嗓门:“我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了。不久前去占卜的时候,占卜师都说那个人半年内不是会死就是会进监狱……我说给那个人听,他还说占卜是迷信,根本不相信。都是那个人不好……都是他不好!”最后她忍不住叫了起来。
“住嘴!”七郎用力抓住她的手腕,“虽然现在这里没别人,但万一被外面的人听到了怎么办!再说,你也没有资格责备隅田吧。”
“哦,我怎么了?”珠枝挑着眉毛,怒目圆睁。
“你除了工资外还挪用了不少钱……”
“真是失礼,那些钱是那个人给我的。他把签好名的支票给我,说可以随我写喜欢的金额。至于那些钱是从哪儿来的,我才不管呢。那些钱还不够当他蹂躏我贞操的赔偿金呢。”
虽说对方是个女人,而且还情绪激动,但七郎还是冒起了火气。他拼命控制住自己想要甩她一巴掌的冲动。
“总之我今天就从这公司辞职。要是一直在这种恶徒开的公司里工作,连我自己都会吃不了兜着走。我才不想被拉下地狱呢。放开,放开我!”
珠枝用力甩掉七郎的手,飞奔到门前,一边开门一边回头狠狠瞪着他说:“你可听好了,如果敢拿我的事做文章,我就把你们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全都说出去。我写写检讨书就了事了,你们可全得进监狱!”
不等七郎做出反应,珠枝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七郎又随手点上了烟,拼命想平复情绪,这时九鬼善司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他昨天就打好招呼说今早有事要来迟一会儿,刚才到公司时肯定听说了隅田和木岛被逮捕的事,全身颤抖不已。“鹤冈,完蛋了。果然如你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