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大须贺主任的质问,七郎始终都保持同样的态度。
表面上虽然强调是自己的责任,事实上则将自己是个忠实的命令执行者的印象、不断通过各种表达方式灌输给对方。
如果他的主张能被接受的话,那么在法律常识上来说,七郎的处罚是不可能比光一更重的。更不用说一开始就提出在战争犯罪中常见的这点矛盾,警察也无法完全反驳这种想法。
关于违反物价统制令这一点,七郎认为只要光一能展开他擅长的法律论,迟早是能解决的。那么,剩下的就是诈骗的嫌疑了。这其中确实存在致命的要素。
另外,还有一件非常令人头疼的事情。木岛良助找各种借口没有返还的预存款再加上本利合起来大约有一百八十万左右。
七郎对此也是初次听说,自然不知道这笔钱流到哪儿去了,或许是木岛利用公司的名义给自己筹款,但只要被害者报案的话,警察要行使权利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讯问虽被打断了好几次,但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警方在微妙的经济问题上采取了非常慎重的态度,同时对四人进行讯问,不时暂停,对四份口供进行比较,以此决定今后大致的搜查方针。
傍晚时分,被命令在走廊里等候的七郎不经意间听到了路过的两个男人的对话。
“听说下山国铁总裁今天早上在去官厅的途中,从三越本店失踪了。”
“是共产党?还是国铁员工干的?不管怎样,又要忙起来了啊。”不知是便衣警察还是赶到这个警署来的新闻记者,但七郎几乎忘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而感到非常兴奋。
如果他们所说属实,一国的国铁总裁这般大人物大白天被诱拐了,那么战后日本的混乱会在这时达到顶峰吧。即使自己的计划暂时受挫,只要乘机赶上这场动乱的风云,还有不少囤积巨富的机会。
虽然晚上仍继续进行着讯问,但主任的态度已有不少改变。或许是七郎说想尽快收回之前的贷款、把存钱者的损害压至最小限度并解散公司的话让主任对他产生了好印象吧。在七郎答应可以随时来警署之后,九点左右他就被允许回家了。
在对隅田和木岛做出处分前还要继续拘留他们一段时间,九鬼善司也可能因买了房子的事被揪住不放,姑且要被扣留至明早。
不过,若只是买房的问题,七郎并不太担心。当然,用公司的钱买房子还置在自己的名下是明显的渎职、挪用行为,但其中有不触犯法律的逃脱办法。
比方说,隅田光一表面上是由于岛浦三枝子向他借了钱,而将房子抵押给他的。由于岛浦总是无法偿还借款,于是社长本人就每天在房子里留宿、催促她还钱——只要坚持这么说的话,就可以擦边逃过渎职挪用的罪名。
这种情况下,两人是否有肉体关系并不构成问题。即使调查人员质问这件事情,只要坚持声称是在留宿期间自然发生的关系,根据“不处罚无犯罪意图的行为”的刑法大原则,就可以获得无罪的判决。
这是隅田光一对六法全书和判例集进行细致入微的研究后发现的法律盲点之一。木岛和九鬼自然也遵循了这个办法,因此这方面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七郎走出警署时,外面已是大雨滂沱。
天气预报提醒了这场雷雨,七郎也备好了洋伞,但等他从京桥警署走到地铁京桥站的时候,全身还是被淋湿了。
他不想回宿舍,便又走到神田站,乘上一辆车,再次来到了“醉月”。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导致没什么客人,绫香马上就来了。
七郎换上一身浴衣,喝着啤酒,但或许是白天的极度紧张还在持续着,他完全感觉不到醉意。
“怎么了?脸色很差啊。”
这两人已经完全不是客人和艺伎的关系了。绫香的话语中没有对外人的那种客套。
“你看到今天早上的新闻了吧,隅田和木岛被抓了。因为这件事,我也被叫到京桥警署了。”
“啊,发生了这样的事啊。”
绫香看上去很是吃惊。在花街柳巷,有关客人经济状况的情报应该是传播很快的,不知道这件事的话反倒稀奇了。七郎并未细想,而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
“事到如今,我们的事业已经不行了。今后的关键就在于怎么把他们顺利救出来了。我已经没有能随意来玩的钱了,可能也无法再见到你。所以今天我想来做最后的告别……”
听到他这席话,绫香丝毫没有动摇的样子,反而浮现出些许微笑。
“是啊,你还是赶快和隅田先生分开比较好。只要被那个人的头脑压制着,你就无法发挥真正的实力。”
“但是……”
“每个人都会有那么几次失败,特别是企图干事业的人,七起八落更是平常事。战争不也是吗?麦克阿瑟命悬一线地从科雷吉多尔岛逃出来的时候,日本人不都嘲笑他了?都说如果是日本的司令官的话,早就当场切腹了。但现在呢?确实很多日本的将军都切腹殉国了,但忍耐了一时耻辱的麦克阿瑟现在却统治了整个东京,成为君临陛下之上的主权者。现在还有哪个日本人敢嘲笑麦克阿瑟?”
“嗯。”
七郎一个劲地喝着啤酒。这类常识,用不着绫香说他也知道。但没想到从一介艺伎口中说出来,却像是出自得道高僧的说法般威力倍增,直击他的胸膛。
“战争什么的只要赢了就好。只要最后能赢,途中发生什么事人们都不会多说的。也许这么说你可能会介意,但你、你们要做这种工作的话,应该先脱下学生制服再做的。如果没有脚踏泥潭、粉身碎骨的觉悟,就别想成功。”
“嗯……”
七郎只能一味点头。学生制服确实有光一指出的有利之处,但另一方面也有脆弱之处。因为我们是学生——就是这种心态,才拖了事业的后腿,甚至成了今天的一个败因吧。
“如果因为这次的失败,选择靠学问活下去也好,要脱下制服作为高利贷业者活下去也好,最重要的都在于你自己的决心。”
“那你呢?会怎么做?”七郎以被逼上悬崖般的心情认真地问道。
“我的心意吗?你看这个。”
绫香利索地将浴衣的左袖挽到肩膀。七郎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不知何时,绫香在左上臂刻了“七郎同命”几个青色的刺青。这可说是古典的,甚至野蛮的爱情表现吧。但也正是这时,七郎终于下决心要脱下学生制服,踏入泥潭了……
第二天早晨,下山国铁总裁被碾死的尸体出现在北千住附近的铁道上,死状十分悲惨。七郎不禁咬牙切齿地想,如果这能早发生两天,或逮捕隅田能再迟两天就好了。
当然,并不是说这两个事件当中有直接联系,只是间接关联却无法忽视。
因大量国铁员工的安置问题成为话题中心的下山总裁突然离奇死亡,记者们沸腾了。就因为这个大事件,不知有多少被撤下版面、被总编无视的稿件。
如果没有这两天的时差的话,隅田光一被逮捕的消息可能也会被赶到版面的小角落上,或是被完全抹去,就能在不引世人注目的情况下结束吧。
再也没有人来存款了,资金的回收也无法顺利进行,对到达期限的存款也难以保证支付利息。
如果这算是诈骗的话,那么受害者就在与日俱增。
无须多说,隅田光一和木岛良助的双亲都慌慌张张地赶来东京了。七郎虽无可避免地和他们见了面,但幸好父母们都了解当下的情况,没有责备他一句。
剩下就是将光一他们救出的墨索里尼作战了,但京桥警署好像认为若不能把这两人起诉就丢了脸面,因此采取了禁止会面的严格措施,连父母都不允许探视。
熟知光一的性格敏锐却又脆弱这一点的七郎对这件事最为担心。虽然不认为光一在法律论上出现差错,但万一他的神经先承受不了了,就会有陷入警官们制造的显而易见的陷阱的危险。
为了避免他的自我毁灭,无论如何都得同拘留所内部取得联系。
七郎拼命思考了两天,好不容易想出了一个办法。催生这个计划的关键是从警局中出来的九鬼善司的一句话——“京桥警署的拘留所外有条河。”
这个计划就是乘船驶到拘留所附近,用暗号来给光一他们传递外部的情报。
“隅田他们能懂吗?”九鬼对这个计划心存疑虑。
但这次七郎显得很强硬:“确实,我们没有事先定好暗号,无法保证一定能成功,但隅田是那么厉害的男人,在拘留所里也无法沉迷酒色,必定会全力想办法。如果我们这么努力他们还没发觉的话,那就是他们的不对了。”
“好吧,那就做做看吧。”九鬼点头赞同。
当天晚上,两人从相屋桥乘船通过京桥下方,把船划到了京桥警署的下方。
“可以了,就在这附近吧。”
“好。”
七郎拿出便携唱片机上了发条,开始放歌。那是战后人人都耳熟能详的《苹果之歌》。光一在喝醉时,会不着调地哼唱这首歌,所以七郎才想到用这首歌作为通讯的信号来使用。
“苹果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我明白苹果的心情,苹果多可爱……”
甜美的女声顺着黑暗的水面流淌过去。这附近的夜晚仍如同废墟一般,再没有其他噪音来干扰这歌声。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首歌的词还真是颇具讽刺意味。
想必隅田光一在拘留所的铁窗里听到这歌声,也陷入了无限的思绪当中吧,即使他尚未注意到这是他们的通信手段……
七郎瞅准了时机,在船上高声说道:“听说希特勒还活着呢。”
善司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回应道:“他没有忘记墨索里尼呢。”
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这两人坚信这组悲剧性的人名一定会给隅田光一带去某种暗示。
“Singer还没有那么嘈杂。”
“那边总会有办法的。乌鸦。乌鸦的权兵卫。”
“Singer”是学生之间对艺伎的通称。警察之间对被害者的隐语则是“外国车”。凭隅田光一的头脑,应该能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的吧。
然后最后一句中的“乌鸦”,是借用与诈骗发音近似的鹭鸟、和将欺诈比作乌鸦的谚语,暗示他绝对不要承认诈骗的嫌疑。
他们的墨索里尼作战就这样落幕了。之后他们得知,从结果上来说,他们几乎完美地达成了目的。
拘留所中的两人都拼命地侧耳倾听以《苹果之歌》作为暗号的神秘对话,然后对暗号进行分析判断,让自己坚定决不崩溃的信心,全力对搜查官展开反击。
想必这对警方来说完全是出乎意料的吧。
警方采取了禁止会面这种非常手段,截断他们与外部联系的背后,隐藏着更重要的意图,即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起诉这两人,震慑猖狂的金融业者。但外部情报像这样流入拘留所之中的话,单凭隅田光一的才能,看穿诱导讯问的意图实在易如反掌。
焦躁万分的京桥警署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在换洗衣物和食物中藏有秘密通信,每日三餐的便当都受到了非常严格的检查,甚至连套盒盘子的角落都要用牙签戳一戳,但就凭这种平凡的思维,是无法发现那么大胆的通讯方法的。
但即使如此,墨索里尼作战仍在多灾多难中延续。
对在拘留所中的两人而言,如此炎热的天气下,被关在四叠大小的昏暗房间中迎来一天又一天,也是非常痛苦的。据在拘留所过了一夜的九鬼善司的话说,一个拘留室里拘留的人超过了七个,可以说是人类得以生存的最小空间了。而且同处一室的人包括杀人、强盗、盗窃等各种各样的犯罪者。
不允许佩戴眼镜,衣服上也没有皮带,要持续这种动物般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种精神拷问吧。
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精神不够强大,人会很容易陷入拘禁性的神经衰弱状态。
一旦陷入这种状态,普通人都容易变得懦弱,一般的罪状都会干脆承认,然后提出保释,获得自由之后再想办法在法庭上全力抗争——会这么想完全不奇怪。但隅田和木岛二人却能回避这种风险,坚持了十天。
虽说有肉体上的自由,但外部的七郎他们的苦心和努力却更甚他们两人。
每晚的通讯并非只是用来鼓励拘留所中的两人的。若没有事实支撑,就没有任何效果。七郎和善司每天都去拜访报案人,为了让他们撤销起诉,进行了非常辛苦的工作。
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有至少能按时偿还本金的诚意。但这对社长和副社长二人被捕、对外界完全失去了信用的太阳俱乐部而言并非易事。
作为股票卖空押金,隅田光一预存在证券公司的钱也不得不全数回收。
若能像光一所想那般,股票在此期间崩盘、股价下跌的话,这笔钱应该也十分有利可图,但下半年发生的历史性股票崩盘现在还未显出一丝苗头。
用专业术语来说的话,当下的股票市场处于难涨难跌的饱和状态,而且有的品牌还上涨了不少,所以现在要收回钱,得付出相当的牺牲。
再加上七郎现在还必须研究如何在法律上操作的问题,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
他极度削减睡眠时间,对从古里律师那儿借来的堆叠成山的判例集一一过目。
然后,他面对着一个严峻的事实。
像他们这样从不特定的多数人那儿收集资金投入金融的行为很明显是违反银行法的。这虽然是隅田光一之前也注意到的,但幸运的是至今为止没有一例适用罪状,也没有判高利贷违反物价统制令的先例。
但赊购赖账诈骗的条款却完全符合他们的情况。
“夸大虚构、签订不可能实现的条约,并以此从不特定的多数人手中收集资金,而不履行合约条款……”
判例中的冷酷字句深深印刻在他的眼中,久久无法散去。
如果他们的努力不奏效、报案没有被全部撤回的话,那么警察也好法院也好,将这个判例适用到他们身上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不仅如此,让他们的努力付诸东流的不利消息接踵而至。
东京大学顾忌到这个事件对社会的影响,而对他们四人下达了无限期的停学处分。
自从听了绫香一席话之后,七郎已经下定决心要主动提交退学申请,全身心投入社会生活中。即使接到这样的处分,他也当作让自己的决心转为实践的一个契机,并不太在意,但对九鬼善司而言还是相当大的打击。
但对七郎而言,他不断收到比这更糟糕的情报。
这是古里律师非常私密地从京桥警署上层打听到的情报,据说警方虽没有想到是通过何种办法,但已经意识到拘留所中的两人和外部有秘密联系。为了防止这种事态,他们决定只要再收到一件报案,就借机逮捕鹤冈七郎和九鬼善司,无论如何都以赊购赖账诈骗为由将他们送检。
墨索里尼作战确实取得了一半胜利,但反过来却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这使得七郎不得不下了最后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