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顿时感到一股恶寒。光一的笑声听上去简直像是在发狂。他的话语中也有微妙的鬼气,而他当时的表情也异常狰狞,仿佛这个瞬间正在面对死亡。
四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不久,木岛刻意地开始说黄段子,但谁都笑不出来。
不过只要酒劲一上来,场面还是热闹起来。
也不知光一是从哪儿找来的,住在他家的这个女人名叫岛浦三枝子,据说她母亲以前是赤坂的艺伎,她是母亲和以前某位伯爵的私生女。
这么说来,这个女子不仅年轻美貌,还很有气质。因为这场战争,以前的上流阶级也沦落到被称为“斜阳一族”了,但三枝子却很有贵妇人的气质。
再加上可能是母亲的遗传,她很擅长招待客人。七郎伸出杯子看着她给自己添酒,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作为光一的配偶来说是可惜了,不过光一最后能找到这么好的女人,也不能说他之前执拗地频繁更换女朋友全是白费工夫。如果光一能就这样过上安稳的家庭生活,说不定能让他的精神恢复到之前的健全状态,这样也能给事业带来好的影响。
但七郎的这份安心马上就破灭了。
前门的门铃响起,女仆前去接应,马上就看到面色不善的渡边衣子甩开女仆奔进屋中。
光一脸色一变,放下了酒杯。木岛也好九鬼也好,连三枝子也石化般动弹不得。
衣子环顾众人,用嘲笑的口吻说:“今天是忘年会吧。我今年也可是被狠狠指使了一番呢,应该有出席的权利吧。”
“渡边,你到底是怎么了?”或许是想在三枝子面前保持形象吧,光一故作冷静地谴责道。
但衣子却直勾勾地盯着三枝子,完全没理会他那句话般地说:“这就是你的新小妾?”
对女人而言,即使暗地里忍耐着,一旦被当面点破可是非常受刺激的。三枝子像是被电到了一般全身颤抖不停,双手死死撑着桌角两端。
光一指责道:“渡边,你到底在干什么!”
“别装模作样了。反正女人对你而言只是方便的道具吧。”
虽然看上去像是喝了酒,但衣子的话却十分尖锐。
从她的态度看来,这个女人应该已经完全放弃了复合的希望。从她上次造访自己的宿舍只不过四天,想必是心境上产生了很大变化吧。估摸是那之后独自和光一见过面,对他彻底绝望了,才想来破坏他现在的幸福。
七郎顿时感受到了这一点,但衣子并没有给他调停的机会。
“我这儿有一封你写给我的信,要不我念给大家听听吧——十一点,回到老家的我睡不安稳、辗转反侧之时,不停地梦见你。你那可爱的酒窝、丰满的乳房、日晒出健康肤色的肩膀和手腕,不停地在眼前……”
“住口!”光一青筋暴起,怒不可遏,“我根本不记得写过这样的信,笔迹也肯定不是我的。是别人编造的吧。”
“你的手记上清清楚楚地写明这是编造的哪:‘这封信是我编造的。我并没有做这样的梦,更没有感到寂寞,只是不写这些词句的话不能称为情书……’”
“你看了!你看了我的手记吗?!”光一气得满脸通红。平日里看起来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如今已因怒火而变得如同赤鬼一般。
“我看了。要是不想别人看到,干吗要写?”
衣子耀武扬威般地环视了一圈众人,继续说道:“总之,你是这世上最无耻的伪善者、诈骗师。如果大家都看到他在自己的笔记里写了些什么,肯定会大吃一惊,想朝这种人渣吐唾沫的。”
突然,衣子捂着脸倒退了几步,原来是光一扔的酒杯砸到了她的眼上。
“你们都愣着干吗!还不快把这女人轰出去!”
九鬼善司一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拍了拍衣子的肩,安慰道:“渡边女士,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但在这里谈这个也无济于事嘛。总之先跟我来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听你说。”
他几乎是强硬地将衣子拖了出去。
不速之客虽然退去,但她扔下的炸弹却无法忽视。光一垂下眼,给自己倒了几杯酒。本来咬着嘴唇低头不语的三枝子却正坐在光一面前,一副下定决心的表情。
“刚才那个女人的话是真的吗?”
七郎和良助互相看了一眼。三枝子仿佛已经忘记他们俩在场了。在男女间气氛如此紧张的场合,两人如坐针毡。
“如果是真的那又怎样?”光一赌气般地说。
“如果是真的……如果真是那样,那就恕我要分手。”三枝子吐血似的说道。
好不容易抚慰好三枝子,两人就把剩下的工作都交给光一,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他家。
两人的酒完全醒了,只留下阴冷而漠然的恐惧感。可能是想将这感觉挥去吧,木岛良助邀七郎来到白山下名为“醉月”的一个酒馆。
七郎也无意拒绝。若就这样只身一人回到宿舍,恐怕会受不了。
艺伎还没有来,七郎一边喝着酒一边问:“不知道隅田现在怎么样了?”
良助摇着头,苦着脸回答:“反正他是个老手了,就两个人的话总能顺利应付过去吧。话说回来,他的女人癖好还真是坏过头了啊。虽说只要每次都把麻烦处理好就行,但总是不断出现问题呢。”
“怕是大脑转得太快、行动跟不上了吧。他肯定是要不停地追寻什么,否则就感觉不到活着的意义的人。这虽是常出现在天才身上的缺点,只是不知道杉浦小姐怎么样了。这下她该会闹起来了吧?”
因为负责贷款和调查而经常外出,所以七郎没什么时间来观察杉浦珠枝的行动。良助是副社长,应该经常相处,肯定比自己知道得要多吧。这么想着,七郎提出了上面的疑问。
谁知良助一副就等着你问这个的表情说道:“这就是头痛之处啊。你也知道光一那人,是不会对她袖手旁观的。好像是把她带到某个宾馆,让她成了自己的女人。后来他还批评说那女人是‘装作处女的非处女’。先不管他那文学范儿的话,杉浦在光一之前是否跟过其他男人不是我们能管的事,问题在于有时出现了大白天反锁在社长室里、连我都不让进的情况。不过电话倒是会好好接,看来又是瞬间切换了行为模式吧。”
“唉……”七郎无力地叹气。如果光一的渔色仅限于私生活方面倒还算了,而像现在这般公私都如此混乱的话,就无能为力了。一股绝望感侵袭了七郎的心。
“要只是这样倒还算好。我觉得反倒是杉浦把光一当作便利的道具。她好像时常利用光一的支票本给自己开零花钱用。”
“如果他只把女人当道具的话,那么女人也有权利只把他当道具吧。说不定她代表所有女性在对这个唐-璜进行报复呢。”
此时的七郎已经几乎要放弃光一了。发生这样的事也并非不可能,而且连续出了这么多乱子的话,也可以预见他们的事业不久将要崩盘吧。只不过对现在的七郎来说,这更感觉像是与己无关的事。
酒杯已经无法满足了。七郎把酒壶里的酒倒在汤碗的盖子上,一口气喝了下去。
“但是,这样下去可无法实现‘隅田理论’的胜利啊。幸好目前进账比出账要多,姑且能运转下去,但万一哪儿出了差错,就只能豁出去了。他到底想怎样实现自己的理论啊?”
“这个嘛,”良助也受到七郎的影响,用汤碗盖给自己倒酒,答道,“他想在做金融的同时,再一次投资股票。二十万确实成不了气候,但能像现在这样每个月可以支配一千万,就可以下大赌局了。一旦成功,不仅能补上至今为止的损失,还能富余出很多。”
“确实,如果股票能像现在这样持续上涨的话,每月百分之十的利息是足够付的了。”
这是个颇为危险的计划。“隅田理论”若想在股票的实践上获得成功,有一个绝对的条件,那就是中途不能动用利益、依靠利滚利来积累财富。即使现在不考虑对光一性格上弱点的不安,但如今每月要付给出资者高额的利息,而且还有人沾手集资金造成不明原因的资金外流,这个理论恐怕是很难实现了。
“木岛,我想退出这个俱乐部。”
怕是酒劲上来了吧,七郎不经意地这么一说,良助十分吃惊地看着他:“我懂。你的感受我懂。但能不能再等一下?”
“为什么?”
“我也不至于那么愚蠢,这一年以来,我仔细地将你和隅田研究、比较了一番,然后得出了你才是真正的大人物的结论。我这绝不是在奉承你。”
“哦。”
趁着七郎默默给自己倒第二杯酒的空儿,良助迫不及待地继续说:“隅田确实是个头脑如剃刀般锐利的男人,在这方面谁都比不过他,但他同时还有种随时随地会崩溃的脆弱。与此相比,你就像是把大斧头——与其说锐利,不如说是坚硬——有一种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弃的毅力。我认为这点总有一天会成大事的。”
“你还真会夸人。是你太抬举我了。”嘴上虽这么说,七郎内心却吃了一惊。
他确实有一种自己能在某方面成功的模糊自信。只不过眼前有隅田光一这样过于异常的天才阻挡,没有发挥自身实力的机会。
“事到如今,我觉得只有让隅田放手做到底了。当他彻底失败之时,追究他的责任、强迫他下台,然后让你来做社长。只有这样,才能重建这个俱乐部——不,重建我们的事业。虽说今年已经无法再做什么了,应该得等到明年了。不过今晚就忘了这些,痛痛快快喝一场吧。”
“嗯……”
七郎重重点了点头。并非自己一人对隅田光一失望的事实带给了他些许安慰。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酒劲好像急速泛了上来。
“今晚,可以……”
不知是不是喝醉了,进入房间的两个艺伎中,总觉得其中一人长得如同仙女般美丽。
七郎马上伸出酒杯,咳嗽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绫香。请您多多关照。”
绫香、绫香、绫香——七郎嘴里重复着这个名字。
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五年,日本政府为了补充军力和劳动力的不足,强制要求中等学校以上的学生服兵役或参加军需产业等的劳动。​​​​​​​​​
原为日本神奈川县的士族,后经营生意失败,于一八五九年犯禁下狱,狱中烂熟贯通《周易》,出狱后以易占闻名。​​​​​​​​​
北海道大学的校训,前身为札幌农业学校,首任校长是克拉克博士。​​​​​​​​​
日本旧制面积单位,民间仍有沿用,一坪是两块榻榻米的面积,约为三点三平方米。​​​​​​​​​
日本广告界第一人滨田四郎创作的口号。​​​​​​​​​
原为下田艺伎,非常貌美,后被迫成为美国驻日本首任领事的小妾,被世人蔑称为“唐人阿吉”,后来成为著名歌剧《蝴蝶夫人》的主人公原型。​​​​​​​​​
现东京都中央区、旧日本桥区,有东京证券交易所及众多银行、证券公司等。​​​​​​​​​
旧有法律概念,以商业行为、盈利行为为目的设立的公司,相对概念为民事公司。​​​​​​​​​
尾崎红叶《金色夜叉》中的角色。​​​​​​​​​
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角色,异常吝啬。​​​​​​​​​
日本海军元帅,与陆军的乃木希典并称日本军国主义的“军神”。​​​​​​​​​
Z字旗是日本海军的战时动员旗,表示“进攻”,其含义即文中的下一句话。​​​​​​​​​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日本已完成偷袭美国珍珠港的作战准备,日美谈判处于破裂边缘。十一月二十六日,美国提交给日本措辞强硬的《赫尔备忘录》,日方表示难以接受,日美外交谈判彻底破裂。​​​​​​​​​
毛利元就,日本战国时期的武将,曾用一根箭容易折断、几根箭合在一起就不容易被折断来教育儿子们要兄弟同心。​​​​​​​​​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代表作《唐-璜》的主人公,后用来指代好色之徒。​​​​​​​​​


第3章 墨索里尼作战
动荡不已的昭和二十三年也终于过去,全新的昭和二十四年到来了。
表面上看来,太阳俱乐部、东都金融的事业蒸蒸日上,但其内部却日渐腐败混乱,组织正在急速奔向悲剧性的崩溃之路。
但只要冷静一想,这是显而易见的。
所有这样的企业,领导者本人的性格就支配了决定了一切的成败。隅田光一的行事越发混乱,新雇佣的女秘书杉浦珠枝还擅自挪用公司资金来满足自己奢侈的消费,公司的前途已无须多说。
木岛和九鬼都动用公司的资金为自己购入了新房。
光一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不免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不过毕竟是自己当初带的头,也不好对这件事进行严厉的处置。
虽然木岛和九鬼都劝七郎也买栋房子,但七郎并没有这么做。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想拥有自己的家,只是他比其他三人更冷静些罢了。他只是预见到通过这种方式入手的房子不会持续太久而已。
虽说这不是主要负责贷款的七郎一人的责任,但毕竟是金融困难的时代,无法回收的贷款实在不少。
当然,他们这样性质的企业,这种危险在一定程度上是经过了考虑的。但这种靠收集别人的钱再快速周转才能成立的企业,当损失的比例越来越大时,马上就会面临崩溃的危机。
即使大家团结一致努力工作、不浪费公司的一分钱,但工作本身就具有危险性,更不用说众人还变本加厉地不正当挪用公司资金了,太阳俱乐部内部的经济形势已越发窘迫,这点众人都心知肚明。
为了回避崩溃的风险,只能不断地寻找新的投资来源。而且这笔钱还不能用于收取利息的贷款上,只能努力维持信用,为了能集到下一笔钱,而将这笔钱用于对以前的出资者支付利息。完全无法考虑后期的事,只顾眼前的恶性循环开始了。
即使头脑没有以前那么敏锐了,但人称天才的隅田光一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种事态的恶化。
在面对出资者时,他的表面态度显得越发真诚、越发周到了,但他的演技越是投入,负面影响就越是明显。他性格上的分裂症状日渐严重起来。
不过作为一个人,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
左手收来的钱马上就右手支付出去,成天撒着明摆的谎言,过一天算一天的这种刀尖上度日的状态,让他们处于无法解脱的紧张状态中。这种时候,无论是谁都想靠酒精和女人来获得一时的缓解。
而过度的酒色则会逐渐麻痹人的感觉,到今天为止都想办法挺过来了,明天也好、后天也好,也总能挺过去的吧——它就这样给人带去虚假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