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黑市的金融业者,一旦遭遇这样的打击就会无法支付利息,接着会立马失去信用,最后便消失不见。
即使动用本金也要按时、一分不少地支付利息。担保物件都要签署公正证书,若无法偿还就立马拍卖。虽是很平凡的方法,但就是这么平凡的方法,配上隅田光一巧妙的演技,给他们带来了非凡的成功。
打入市中心使用的事务所是在银座的松屋里找到的两层建筑,比预期提前、在新年前就转移到新事务所,也是因为想利用年末的金融困窘尽量多赚一些。
俱乐部本身也改组成了名为东都金融的股份公司。
“从大众那儿收集的资金可以不要求大数目,但借出的钱数目要越大越好。这次我们的目标是公司,也就是说你的工作是最重要的。没让你待在副社长这种只是听上去好的职位上,是想让你能够自由行动。你能理解我的这份苦心吧?”
光一如此这般对七郎又是安慰又是鼓励。即使内心有所不满,但只要见到他,听他当面说上几句,就会让人无法反驳——这就是光一那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们新招募了五名男员工、四名女员工。藤井隆子也是其中的一名。
七郎对光一好说歹说硬把隆子塞进了公司,但在面试结束后光一却满不在乎地对七郎说:“藤井隆子——那个女人就分配给你了,给她盖上你的章吧。”
“为什么?”七郎有些生气,但光一却连眉毛都没动。
“我们今后的事业,特别是需要保密的事会越来越多。但女人却是关不住嘴巴的。即使付给她们月薪、姑且保障了她们的生活,但单凭这个还是不足为信。不过,只要征服了她们的肉体,女人就会对你言听计从。要想自由自在地、像自己的手足一般支配女人,只有这个办法。古今东西的历史都证明了这一点。”
“但……她如果要和我结婚怎么办?”
虽然两人都是战后派的青年,但七郎不像光一那样对女人有如此冷酷的观念,不由得将良心上的抗拒说了出来。
听到七郎这么说,光一像是嘲笑他的胆小一般轻蔑地翘起嘴角笑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在这次战争里死亡的男人至少比女人多九十万。但战争中每年接受征兵检查的壮丁数大约是六十万。就是说,一年中有一半——九十万结婚适龄期的女人事前就丧失了未来的配偶者。”
“这又怎么了?”
“不明白?一夫一妻这种形式只有在男女的数量几乎相同的条件下才可能成立。若这种平衡因某种原因被打破,无论是变成一夫二妻还是二夫一妻都不奇怪。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对性的欲望都优先于形式性的道德律法。所以像我们这样年轻、经济又富足的男性,有权利从不平衡的女性预备军里挑选额外配给。不,说成是有义务满足她们的性欲应该更合适吧。”
着实是令人恐惧的诡辩。虽然理论上貌似没有一分一毫的漏洞,但却让人感觉缺少了重要的支柱。不过考虑到隅田光一的女性观,这可能还是较为委婉的说辞了。
“我可办不到那样的事。要早知如此,我就不会让她进公司了。”
“怎么?你真心喜欢上她了?”光一的冷笑越发明显,“什么啊,我还以为你早就抱过她了呢。不过算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因为有了这么一出,七郎对隆子的事莫名地在意起来。
他曾想趁着还没有正式确定入职之前说服她放弃而去拜访,但看到父亲和女儿手舞足蹈的开心模样,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鹤冈先生,黑市生意也越来越危险、越来越难做了呀。”
庄五郎叫住他,忍不住抱怨道。七郎发现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庄五郎的腰已经弯了,白发也冒了出来。
七郎不忍地闭上眼。虽然庄五郎表面上做的是进驻军的买卖,但实际上是个掮客。之前,他通过详细的调查查清了这件事,但还是没有告诉光一,而借给了他索求的金额。
“但幸好还留下了两百万左右。我计划用一百万建间房子,剩下一百万投资给你们公司,你看怎么样?每月十万的分红,再加上女儿的工资,我这样的老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庄五郎盯着七郎,眼神仿佛在说“就靠你们了”。
七郎一时想躲开那目光,但他不可能说出不知道自己的公司今后会变成什么样的话来。
“我想今后一段时间内,至少在日本的经济步入正途之前,从事金融工作是没问题的。黑市物资的交易恐怕不久之后就无法进行了吧,但奇怪的是,战时的物资调整法和融资准则却还在生效。所以银行还是无法给事业公司出资的。但另一方面,现在的劳工斗争也越来越激烈了。所以,即使知道下个月十五号就会有钱进账,但只要一到发薪日,即使向高利贷借钱也必须发工资,这正是公司的高层们苦不堪言的地方,也是我们瞄准的商机。这在法律上也不存在任何问题。再说,即使警视厅气得干瞪眼,也不好去弄垮事业公司。我们就可以说是私立银行吧。这可是绝对安全、确实有利可图的事业。”
他不紧不慢地重复着这套对很多人都说过的台词。随着不断的重复,这套理论已经成为他自身的东西了。
“原来如此。头脑好又有学问的人想的事还真是不同凡响啊。”
庄五郎的声音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感叹。
新公司发足于十二月一日,从这天起,存款和贷款都飞涨起来。
地点、股份公司的名号和从来没有在利息上出过问题带来的信用,把这群学生捧成了业界中的一流人物。
隅田光一在浅草附近买了一所虽小却漂亮干净的新房。
在主要负责人会议上,光一不得不辩解似的说道:“现在成了社长了,根据场合,会有不得不在家中招呼客人的时候。我打算明年让你们每人都有职工住宅,现在就忍耐一下吧。”
虽然木岛良助和九鬼善司当场什么都没说,但都露出了不善的眼神。
十天后的十二月二十日,深夜才回到宿舍的七郎听说有女性客人在等自己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难不成是隆子来了?他稍带期待地拉开房门,却如见到了幽灵一般打了个冷战。
来客是渡边衣子。
原本就有些驼背的女人看上去比平时腰弯得更低了。平日里看上去肉欲十足的宽厚肩膀,今天从背后看去却显得十分寂寞,活像一只大野猫。
“叨扰了。”衣子回过头,硬挤出一个微笑。
“没关系。这房间很冷吧。”
看到已经熄灭了的火盆,七郎不由得咽了口口水。炭盆明明就在旁边,但衣子却连添炭这点女人的小细心都忘记了。几乎全白的炭灰让人联想到她现在心中的寒冷和寂寞。
“请稍等,我现在收拾一下。”
虽然知道衣子是为何而来,但他还没做好直接面对的心理准备。他慢慢脱下外套,一边把炭夹入火盆,一边思考该如何安慰这个女人。
他之前听说过衣子的身世。
衣子刚从女校毕业就结了婚,孩子现在也该十一二岁了。丈夫原本是个药剂师,经营了一个小药品工厂,但在三月十日的空袭中被炸死,没有留下一件像样的东西。
在丈夫过世之后,衣子在弟弟经营的一家小公司里工作,想靠女人的一双手来养育孩子,但不知何时光一出现在她面前,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七郎总是从光一的口中听到她那年长女人激烈的爱情火焰,光一还说她那一时未尝肉欲的身体实际上十分年轻,他自身都觉得难以满足她。但自从同样类型,又比衣子还年轻十岁的杉浦珠枝作为社长秘书在公司工作之后,衣子的命运就显而易见了。
事实上,在进军银座的事情具体进行的时候,衣子就几乎不在高元寺的事务所出现了。大家都猜到了事态的发展,没有人问渡边女士到底怎么了,反而是光一先下手为强般把事摊开来说道:“我已经把渡边给辞退了。做到现在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古物商的执照了,若她还继续干下去,会打乱公司的秩序。”
听说自那以后,衣子就像小妾似的住在东中野车站附近某楼的二层,今天是七郎自那以来第一次见到她。
“鹤冈先生。”在七郎添炭的时候,衣子直愣愣地盯着他,开口了,“他现在在做些什么?”
“现在是年末,到处都忙着筹款……再说公司也刚刚成立,虽说不上是彻夜,但也每晚都忙着和客户商谈,很是辛苦。就说我吧,今天还算是回来得早呢。”
这绝不是谎话,但衣子果断地打断他,不让他岔开话题。
“但他不是在浅草买了个新房子吗?听说他让一个女人住在那边,在公司还把一个叫杉浦珠枝的女人作为秘书收入囊中了。”
女人的直觉确实十分敏锐。虽不知道她是怎样、从谁那儿打听到这些秘密的,但七郎也无法否认她所说的。
“哦,有这么一回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我们公司开始借贷金额巨大的钱款,现在这种时代,就算是厉害企业的重要干部也会低头哈腰来讨好我们:就连我也经常在会面时被请吃大餐,喝醉了还会就住在酒店。社长每晚更是有很多应酬,说不定是因为这样才误传出那些话的吧?”
不管对方会不会相信,他也只能说些这种话来糊弄过去。
“再说杉浦小姐更是刚入社,没有那种闲工夫吧……”
“不。那个人一旦认定了某件事,就算在忙也会干成的。那个人的脑神经像是和看不见的定时表连在一起的。”
这比方甚妙,但七郎却没心思想这个。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他都在应付衣子的牢骚。
之前他还认为衣子是个颇有男子气概的坚强女子,但现在看来只是个平凡的柔弱女人,不知是不是多心,总觉得以前她的颈项和手腕上残留着胎毛,但现在她的肌肤却十分光滑,已经完全是个女人了。
但正因为是个女人,嫉妒和执念非同寻常。她恳求到再让她见一次光一,只要见面好好听她表达心意,光一还能回到她身边。但七郎却觉得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挽回光一已经离她而去的心了。
不过可不能一直谈这个话题,马上就要到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了,他可不能让衣子留下来过夜。
七郎只好说三四天之内会帮她制造见面的机会,将衣子送往车站。
昭和二十三年,在内外混乱都尚未平稳的情况下飞逝而去。
十二月二十三日凌晨零点开始要执行对东条英机等七名战犯的绞刑,在那之前,有报道称,在战中作为海军报道课长,因辞藻华丽的大演说而被称为国民人气焦点的前少将平出英夫因脑溢血死亡,这不得不说是命运的恶作剧。
作为甲级战犯嫌疑人被监禁在巢鸭监狱的岸信介等十九人被下令释放。暂且不论这件事是否妥当,但也正是这个时候,全体日本人的心里才有了一种战争终于结束的实感。
太阳俱乐部二十四日在光一的新居举行了忘年会,对战犯的处刑果然称为了酒席上的话题。
“在记录电影里看到墨索里尼被倒挂起来的场景时,我都不由得寒毛直竖,东条的下场还真是可悲啊。与此相比,在被烈火包围的柏林总统官邸里和情人一起自杀的希特勒的死法,可算得上最富戏剧性、最有英雄情怀了吧。”
木岛良助只是不经意地这么一说,九鬼善司就立马接着他的话说:“但好像希特勒的末期也很悲惨啊。他把睡眠时间极度分割开,从一个大队的行动到整个战线都要自己来指挥,这果然还是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吧。再加上私人医生给他调制的假药,大脑逐渐被侵蚀,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的了。据说他曾经在总统官邸的地下室像个小孩一样光吃点心,结果面包屑就一直粘在胡子上。这要是普通人都会引人喷饭了吧,但却是曾经意图征服全世界、让欧洲颤抖不已的英雄的末路……如果这副样子出现在电影中的话,我可能会觉得这比墨索里尼的死法还恐怖啊。”
安静地听着他们这番对话的鹤冈七郎不由得一震。虽然不知道九鬼为何说起希特勒的话题,但七郎却觉得他的描述很是符合现在光一的样子。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把光一彻底研究了一番,也发现了这个天才的几个致命缺点。
第一个缺点,就是他对女人,甚至是对人类的蔑视。虽说头脑聪明的人总是容易把其他人看作傻瓜,若是普通的花心倒也罢了,这是青年常有的缺点,无法过多责备,但对于光一只把女性当作道具而不是人类的想法,七郎实在无法苟同。
光一的双重性格在面对客人时也表现得很明显。在面对客人时,他表现出完美无缺的模范秀才模样,但在私下却毫不在乎地说:“多亏了这群不识世面的乡巴佬我们才能如此轻松地赚钱啊。不过,可能也没有比日本大众更无知、更愚蠢也更没义气的人了吧。如果是在意大利,东条这样的家伙肯定会在被进驻军逮捕之前被私刑整死了。”不仅如此,对待七郎等三人时,他偶尔也会表露出弄不清是把三人当作同志还是当作愚蠢大众的代表者的态度。
第二个缺点就是他的随性。虽然他有天才般敏锐的目光,但对目标却缺乏耐性。就拿股票来说吧,今年八月跌至谷底的股价在其后数月的时间内暴涨,日本石油、王子制纸这样涨了十倍的算是特例,但上涨数倍的品牌也绝不罕见。如果光一没有在四月将好不容易定下的作战终止,而是谨慎选择品牌进行些变动的话,那么早就能达成“隅田理论”的十胜,甚至十五胜了。
不过原本金融就是自己提出的方案,而且经济的变动也是普通人难以预测的,所以也不好就此事责怪光一,但七郎总觉得这位领导者缺乏持久性这一点,总有一天会招致巨大的败局。
第三,七郎最近十分担忧光一头脑的紊乱。或许是放纵性欲和过度饮酒的影响吧,七郎感觉光一的头脑逐渐失去了之前的敏锐,甚至出现了非常简单的利率计算错误,还时常出现健忘的症状。每当这时,他就会笑着说“我也犯傻了啊,看来是睡眠不足的影响”来糊弄过去,但最近他的眼神却越发沉重浑浊,失去了气力。他的笑声听起来也显得干涩而空虚。
企图只依靠智慧来征服世界的人,他的大脑不再灵光是最可怕的事情。这正是给将来的太阳俱乐部投下阴影的凶兆。
就在七郎想着这些事情时,光一生气似的继续说道:“虽然我之前说过我很感谢东条,但也可以说我很蔑视他。在战争中与英明的天皇作对、擅自颁发战阵训就不说了,但生生践踏‘绝不活着被捕为俘虏’这句金言的不就是他自己吗?如果想活着堂堂正正向世界声明开战当初日本的立场的话,就别在不合适的地方开枪啊。如果真的想自杀的话,开枪射穿脑袋也好、喝氰化钾也好,总有办法能死掉。哈哈哈哈!我就算是自杀也不会选那么不堪入目的死法。在这点上,近卫公爵远比他好多了。被逼迫到最后时刻、不得不直面死亡的时候,往往是平时认为懦弱的人会表现出巨大的勇气呢。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