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隅田这家伙还真是坏心眼啊。”虽然这确实算不上什么值得当场吵起来的事,但九鬼善司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他又向七郎问道:“鹤冈,你呢?”
面对这惊人的事实,虽然七郎也惊讶不已,但现在也不好瞒着不说,只好流着冷汗回答道:“其实……我也是。”
这下九鬼善司终于露出领会了般的笑容:“哈哈哈,这可真就没话说了。他干的事还真是公平。这只不过是分配率从百分之二十五变成了百分之二十而已。他一人享用一个女人,我们三人合起来才一个女人——不知道我们三人有没有权利要求这个女人的五分之一呢。”
木岛和九鬼都笑了起来,七郎也只好跟着他们笑。但也正是这个时刻,七郎对天才隅田光一的做法感到了某种说不清的恐惧。
太阳俱乐部作为金融业者正式发足是在五月二十七日。
虽说是正式,但并未向警察提交报备。根据之后警视厅的说明,当时东京有众多外行金融业者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初步估算有超过八千家,而他们不过是其中的一名新成员罢了。
但是在发足前夜,隅田光一发表的指导方针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首先,我们要决定好各自分担的责任。鹤冈君负责贷款和调查,九鬼君负责筹集存款,木岛君作为会计和副责任人,我不在的场合下承担俱乐部的责任,渡边君负责出纳和保管担保物件。大家对这个部署没有意见吧?”
听到这样的分配,七郎内心不禁一震。虽然他并不是对分工有意见,但就与光一的交际的时间及深度来说,他一直认为副社长的席位应该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如今被木岛良助夺走了这把交椅,他心中必然不快,但面对隅田光一如此坚决的态度,着实说不出半句怨言。
但当他之后从光一的手记中得知这场人事安排的真相之后,却愕然不已。
原来光一通过良子来测试他们三人男性能力的强弱。于是,性欲最强的木岛良助被选为了副社长。
在他将同一个女人介绍给三名同志当恋人这件事情背后,竟隐藏了如此缜密的目的……
“这个事务所的使用权和装修配备花了八万,相当于在三越上挣的金额。但出资金额的二十万还没有动,将一半的十万用作广告费用,这样定能吸引来百万的资金,再将其中的百分之二十花在广告上,一步步增加存款,到明年初就可以进军东京都中心地带。”
这一作战方针很是大胆,虽说要花百分之二十,但只要投入“十一”中,就是二十天的利息。这么一想,就没有必要反对了。
“要想集资,最重要的就是信用。为此,在毕业之前,在事务所里必须得穿学校制服。虽然已经不是老人们喜欢把女儿嫁给学士大人的时代了,但社会上还是对东大的招牌有一种漠然的信赖感。既然如此,就必须利用这种信赖感。如果我们穿西服的话,则与城里的上千金融业者毫无区别,但若是东大学生穿着制服戴着学生帽从事金融业,不用我们自己宣传,就会在众人间形成话题。如此一来首先受人关注的就是我的成绩,正如你们都知道的,这一点是毫无破绽的。”
光一自信满满地环视了一圈众人。
“对来存钱的客人,要说因为是学生所以做得很规矩。这句话要常说,当口头禅一样来说,一点也不能表现出间贯一或夏洛克那样冷酷的样子。即使动用本金也要每月按时地支付利息,还要装作不经意似的常问对方要不要取回本金。一百人中有九十九个人是不会说要取回的。人都是愚蠢的,眼前被物欲蒙蔽的时候完全看不见前方。金库里面放些切成百元钞形状、一百张一捆的纸片,当然每捆的最上面和最下面要放真币才像样。然后时不时地开关下金库,取出或放入纸币,要显得自然。客人会产生怎样的错觉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无论怎么想,这都不会形成通货伪造行使罪的。”
着实是天衣无缝的表演。他之所以被称为天才,不仅仅表现在数字理论体系上,还在于他对人性的敏锐洞察。
“我的唯一信条就是《国际法》中的‘达成协议的契约必须完全履行’。我想将这句话作为俱乐部的标语。这绝对会让人产生信任感。而要在金融上获得成功,信任是最大的资本。在不远的将来,太阳俱乐部的这个信条一定会风靡全日本,而那时就是我们的光辉胜利之日。”
隅田光一的雄辩确实有俘获人心的力量。据说,面对希特勒的人,即使对他不抱好感,也会被他的双眼和翘舌所魅惑,马上就变成他的狂热崇拜者。而光一也有着类似的力量。或许,这股力量是只有疯狂的天才才能发挥的强烈放射能吧。
他给每人一个酒杯,注上供神酒。
“那么,为了我们的前途,干杯!”
众人干杯后,九鬼善司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明天好像是海军纪念日吧?”
“是的。曾经的旗舰三笠现在已经被搁在横须贺,变成了一个舞厅。不过日本海的海战是世界战争史上难得的完全歼灭战。我也是想借东乡平八郎元帅的武威,才把明天定为活动开始的日子的。”
“那就是Z字旗升起了吧。‘皇国兴废,在此一举,望全体将士奋勉努力。’”
木岛只是随口说说,但七郎听到这句话却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确实,象征命运的Z字旗在日本海海战和珍珠港海战时都耀武扬威了一番,但它在中途岛海战和莱特湾海战时也同样被挂出来了。
太阳俱乐部到底是会像东乡舰队一样凯旋呢,还是像栗田舰队一样狼狈败走呢?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
像是要摆脱心中的不安一般,七郎不住地灌着酒。
太阳俱乐部开业后,一切都还算顺利。
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聚集一百万的资金,但前来存钱的客人和金额在日渐增加。
隅田光一着实是一位优秀的导演,更是天生的优秀演员。与他见面、听他一席话后,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存下宝贵的钱,然后满脸放心地回去。
只是,在开业后的第十天,发生了一件让他们背脊发凉的事件。
一个五十三四岁的男人双目圆睁,怒气冲冲地闯进了事务所。他穿着旧西装,但仍能看出是高档货,容貌看上去也颇有学者风范。
“隅田君在吗?”他环顾狭窄的事务所问道。
“您好。他现在出去吃午饭了,马上就回来。您是来存款的吗?”七郎礼貌地问道,但对方却愤然摇头说“不是”。
“那是来借款的?”
“不是。我在这等他。”
看见男人蛮横的态度,七郎揣测他可能是光一以前的老师。
不久光一就回来了。
男人噌的一下就拦在光一面前,问道:“你就是隅田君吧?”
“是的。请问您是?”
“山川省吾——惠美子的父亲。”
七郎大吃一惊。其实他们已经察觉到,在渡边衣子出现前后的那段时间里,光一和惠美子的关系已经不那么顺利了。
但光一却丝毫不见惊慌的神色。
“您是要在这谈呢,还是在外面谈?”
“就在这儿。”
两人隔着里面的桌子面对面地坐下,男人马上流露出冰冷的敌意:“你到底打算怎么向惠美子交代?”
“您要问怎么交代,这我也没办法啊。男女之间的恋爱是自由的,应该是根据两人各自的自由意志才能成立并进行的,即使是父亲也是第三者……”
“说什么呢。为人父母有责任守护子女的幸福。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多说已经过去的事。你到底有没有和我女儿结婚的意思?”
对方的声音在颤抖,但光一的态度仍像往常一样异常冷静。
“您这问题问得不对。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这两者之间是有着截然不同的界线的。我认为若两人之间没有自信和爱情,至少是不应该结婚的。”
“那你是把惠美子当作消遣了?”
“消遣?还真是古老的词汇啊。在新宪法下,男女都享有同等的权利。享受爱情快乐的并非只是我一人,只是我的爱情先冷却了而已。”
“但是男人和女人不同。现在……”
“幸好在现如今的法律上,人工流产……”
“混账!恶魔!”山川省吾顿时踢开椅子,起身甩了光一一巴掌。光一略一踉跄,捂住脸颊,但仍未失去冷静。
“我无法继续和大白天就在公众面前行使暴力的人继续谈下去。请您回去吧。”
“不用你说我也要回去了。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是比小平义雄还下贱的色魔!”
山川省吾大发雷霆后,全身不住颤抖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事务所。
“隅田……”
幸好没有其他客人。七郎慌忙跑到光一身边,光一却露出一丝冷笑,不紧不慢地点了根烟。
“没关系。如此一来我的责任就轻易地解除了。拿出赫尔备忘录、挑拨战争的或许是己方,但在珍珠港首先揭开战幕的可是对方。”
他看上去既不像是虚张声势,也不像是逞强不服输。这种态度简直像是站在合理主义的角度,完全感受不到道德的责备一般。
“比起这个,鹤冈君,你一点半不是得去调查藤井的担保物件吗?快去吧。”
说着,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希腊语的单词本开始查单词。
七郎在心里对他那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冷静的态度惊讶不已,但还是默默地离开了事务所。
藤井庄五郎是住在锅屋横丁附近的掮客。据说他存了不少给进驻军当礼物用的日本玩具,之前他来事务所想借三十万的资金。
藤井家看来像是一座小工厂改造的,里面堆着一大堆玩具,简直像是批发商的场子一样。
七郎在附近买烟时打听到他家有个十八九岁的漂亮女儿,名叫隆子,见到本人,感觉确实颇为清纯、健康。
庄五郎在向七郎做商品说明的途中,突然有电话打来,在他离席期间,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父亲曾发自内心地称赞你们社长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人,到底隅田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嘛,简单点说的话,他是个令人畏惧的天才。”
七郎想起刚才的光景,苦笑着回答。
令人畏惧的天才——确实,这用来评价隅田光一再合适不过。但是,这句话在数年后却成了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法官们对七郎的评判。
在各种意义上都凌驾隅田光一的鹤冈七郎的高智商犯罪才能,在这个时候尚未完全觉醒。
昭和二十三年的下半年,世界局势风云变幻,日本的激烈变动也仍未停止。
若是在普通的时代会成为重大话题的新闻,在当时也失去了新闻的意义。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被眼前紧迫的日常生活夺去了心神,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海外发生了什么。
原本一人一天只分配四根的硫黄火柴变成了五根才是天下的大新闻。
而且在报纸的社论上还出现了讽刺的言论,说若毛利元就活在当下,一定不会把箭合起来折断,而会把硫黄火柴集起来划亮给儿子们看。
当时在街头上甚至挂出了这样的讽刺广告:“二十世纪的科学进步,只要一根,能点燃的火柴。”
战胜国美国已经制造出了超音速飞机XS—1号,B36型轰炸机也成功进行了中途不着陆的一万五千公里飞行。但日本却在期盼着能多一根可以点燃的火柴——这就是战败国日本的悲惨现实。
五月二十五日,和太阳俱乐部的发足几乎同时开始的对昭和电工的搜查行动,最终瓦解了芦田内阁。
起初,人们只认为这个事件是不正当挪用二十九亿日元贷款和倒卖硬质合金的经济犯罪,但随着栗栖经济安定本部长官和西尾前副总理相继被捕,已经发展成了严重的政治问题。
十月七日,芦田内阁全体辞职,十月十九日,吉田内阁成立,但当时没有人能预料到这届内阁的长命。
十一月十二日,大家都认为逮捕芦田前首相只是时间问题了,而也正是在这天,东京审判下达了最终判决。
原首相广田被判绞刑,重光、东乡两被告则是长期监禁。对这三人的量刑遭到了不少批判,但认为对东条英机及其以下一干被告的判决是理所当然的呼声很高。
对法律、政治和过去的领导者们产生如此强烈的不信任感的时代,恐怕在明治以来的历史中尚属首次。当然,在战争末期,每个国民的心中都充满了对领导者的愤怒,但并没有成为像现在这么明显的论调。
隅田光一彻底利用了这种大众情感。
“我们是复兴日本经济的敢死特工队。现在的政治家就像是只在意自己的明哲保身和享乐的职业军人,而我们则要发挥学徒动员时代的精神,将自己当作肉弹去抵抗敌舰。”
那是个所有人都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为了眼前的每一天而忙碌不已的时代。即使隅田光一在战中到战后的一连串行动完全与这番激昂词句完全相反,也没有人会去真的求证。
“我们学生,每一个人可能只是一根火柴,但就像报纸上举的毛利元就的例子一样,四根一起划的话是一定能燃烧的。”
这是他很喜欢使用的比喻。
“沉下去的太阳会再次升起。虽然太阳现在还躲在地平线下,但拂晓终将来临,日本人必须再一次找回自信。那耀眼的光芒、那炽烈的热量——太阳正如国旗上彰显的那样,曾是日本人的理想。我们的理想,就是尽快让这被遗忘的理想重新在日本人心中觉醒。这也是这个俱乐部命名的由来。”
当隅田光一沉稳地、有力地重复这种言辞时,仿佛能感受到一种年轻哲人的风范。
只要和他说上五分钟,投资者们便都抹去了不安的神情。
“你是值得信赖的人。”
“我就相信你来投资吧。”
投资者们都说着相同的话,留下钱回去了。但等他们回去之后,隅田光一一边将这些钱丢进金库,一边自嘲般地说道:“都是谎话……人是不可能信任他人的。他们说相信我什么的都是赤裸裸的谎话。对过去的领导者信任的幻灭,利息一定会按时支付的这种非常普通的做法,让他们给自己下了心理暗示……”
但是在异常的时代,异常的战术往往会取得成功。
他们每个月动用的金额开始超过一千万,到了十二月,他们甚至开始计划起期待已久的打入都市中心的作战。
在号称八千人的金融业群体当中,仅仅半年就获得如此成功的大概只有他们吧。
金融业者当中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在异常的社会经济旋涡当中不断沉浮、不断消逝的泡沫罢了。
虽然黑市物资的交易一旦成功就可以获得巨大的利益,但同时还伴随着容易遭遇诈骗的危险。例如,即使接受贷款的人没有恶意,但只要交易当事者中的一个人受到了诈骗,其他人就会像多骨米诺牌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问题,导致无法追回贷款,这是很常见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