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又回到日本了,而且还因实行了同样手法的犯罪而被捕。即使七郎再怎么胆大无敌,这个消息也还是吓得他魂飞魄散。
——完蛋了!
他不禁吐血般地大叫一声。他终于尝到失败是什么滋味了。但他不能就这样放弃。只要自己还是自由之身,就不能束手就擒。七郎燃起最后的斗志,准备尽最大的努力收拾残局,避免全盘崩溃,尽量减少损失。
他马上把九鬼善司叫到酒馆,让他一五一十地把实情都吐露出来。善司已无力承受七郎尖锐无比的追问,啪嗒啪嗒地流着眼泪,浑身不住颤抖着,俯身道歉并将事情的详细经过说了出来。等他说完之后,七郎才意识到事态远比自己想象的要糟糕得多。
“九鬼!你这家伙!浑蛋!”七郎愤怒地扬起拳头,但善司只是声如细丝般地说:“对不起,我知道道歉没有用,你打我吧,杀了我吧!”
善司泣不成声。
“打你也无济于事。”
七郎好不容易抑制住自己的怒火。要向他发泄怒气是很简单的事情,但要想出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法却非常困难。他极力告诉自己要尽量避免消耗本就虚弱的体力,才终于冷静下来。
“总之,现在要想办法把牺牲降低到最小限度。既然贡萨洛已经被捕那就没办法了,我们要尽量防止火烧到自己身上。”
“那怎么办才好?”
“他也不会马上就全盘招供。公使馆的事件很可能会发展成微妙的外交问题,警方也会尽量不把事情公开,不过就凭你们这次的事件就足以用诈骗的罪名起诉了。”
“那我们该怎么做?”
“先给他弄个律师进去。我认识一个人,虽然没有名片,却是东京首屈一指的不良律师,就算警方采取禁止会面的措施,律师也可以随时和嫌疑人见面。我们就以保证他刑满释放后的生活为条件,让他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保密。”
“然后呢?”
“为了准备第二阶段,要再次制造一个你的幽灵,无论如何都要坚称杉下透和九鬼善司绝不是同一个人。”
“能做到吗?”
“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为了把我们的罪行减到最少,这是必须的,也是唯一的方法。”
“那要怎么做……”
“你父亲素行风流,就算和别的女人有私生子也不奇怪。我们就把杉下透装扮成这个人物。你在那个事件当中有做简单的变装吧,当时给人的印象应该像是异母兄弟的感觉吧?”
“原来如此。但这样的人并不存在啊……”
“胜负关键就在这里。只要杉下透能成为恶意的第三方——不,成为真凶的话,你和我就都是善意的第三方了。我们和他就只是通过介绍而认识的关系而已。”
“但这真的能行得通吗?”善司又说了泄气话,但七郎也没有信心。
这次的事件毕竟不是从一开始就进行精密计算、花时间策划出来的计划,自然无法期待紧急补救措施能够做得万全。
不过对当时的七郎而言,也确实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那之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我们只能退到这一步,一定要守住这道防线。”
“对不起。就因为我太不中用,才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善司双手伏地低头道歉,但七郎只是怀着满腔怒火冷冷地说道:“我不是为了你们才这么做的。你们会落到什么地步我才不管,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罢了。”
不幸会招致新的不幸。一旦出现一个差错,就总是会出现下一个差错。
七郎看中的不良律师加濑权三不巧正在关西出差,不在东京。七郎拼命去找其他合适的人选,但一时也很难找到这种人。
加濑律师三天后回到东京,而这三天的宝贵时间还是让七郎付出了代价。
加濑一回东京就马上办理了会面手续,并把情况汇报给了七郎。看来贡萨洛还是坦白了他把期票交给九鬼善司并收下一千五百万日元的事实,不过还是没有说出公使馆事件和杉下透的真相。如果律师没有及时与他见面,恐怕过不了多久也就坦白了吧。
七郎觉得总算看到了一丝光明。虽然警方发出了对九鬼善司的逮捕令,但只要不回家、在酒馆里藏身的话,还是能躲上一阵子的。
在那之前需要与相模化工达成和解。七郎思索着,虽然会有金钱上的损失,但只要对方能取回期票、撤销报案的话,至少在这个事件中自己还能处于有利的位置。
但是这项工作已经没有时间去找他人代行了。七郎亲自给相模化工打去电话,要求和户塚专务见面。专务表现得彬彬有礼,发生事故的期票能回到手上自然让他感到高兴,但七郎却从对方礼貌的态度中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箭在弦上,已经无法回头了。他所能做的最后的自卫手段,就是拜托在某家金融机构工作的色川贡拿着期票,和他一起去相模化工。
他们来到相模化工的总公司,一开始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坐电梯来到六楼,被带到豪华的副社长室时,他们也没有感到任何异常。
过了一会儿,户塚专务走了进来,态度稳重有礼,看上去并不像在演戏。
“这确实是我们公司发行的期票。真是非常感谢。我现在就去请社长过来,请稍等。”
说完,专务走了出去。这时,另外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七郎一看到他就咬紧了牙关。
他是福永检察官在咖啡店埋伏我时,坐在旁边座位、一直目光锐利的男人——肯定是一名警察。
“色川君!绝对不要让期票离手!”七郎立刻下了命令。他一改之前的态度问道:“你就是社长吗?”
“不,我是警视厅的警部西乡俊辅,在搜查三课七号室工作。”警部冷酷地说道,“鹤冈七郎,看来总算到你认罪伏法的日子了。现在以诈骗罪的名义逮捕你,这是逮捕令。”
五六名刑警冲进屋子,一副随时都要扑上来的架势。但七郎在这个情形下却从容不迫地接过逮捕令看了起来。
“这张期票要作为证物没收,没收令在这里。”
七郎又接过第二张看了一遍,然后以最后的力量进行反击。
“警部,凭这张没收令,我还不能把期票交给你。”
“你说什么!”面对七郎这意想不到的反击,警部气红了脸。
“这张命令上确实写了我的名字,而且地点也确实写的是相模化工总公司副社长室,这样说来,虽然我很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被逮捕。但这张期票并不是我拿着的,也没有放在桌子上。如果想用对我的命令从善意的第三方手中没收期票的话,完全是违法行为,是侵犯占有权的。”
“这……”警部顿时铁青了脸。一般人面对如此强硬的国家权力都会马上吓得脚软,没想到七郎居然如此冷静地找出了文件上的漏洞进行反击。
“你是谁?”警部咬牙向色川贡问道。
“我是花村金融的社员,叫色川贡。”
“能不能把期票自愿交出来?”
“这个……我会挨社长骂的。”色川贡显然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遵从警部的要求。
“那能不能这样呢?就当你把期票放在桌上、去了厕所,在这期间……”
“社长嘱咐过我,有价证券是绝对不能离手的。”
“那就没有办法了,你也跟我们一起到警视厅走一趟吧。”
“我吗……”色川贡露出一副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
这时七郎突然插嘴道:“色川君,你没有必要去警视厅。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九十八条,你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从这里走出去。”
西乡警部和刑警们都愣住了。这副场景简直让人弄不清到底哪一方才是执法者。
“这可不行。”福永检察官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眉头紧锁,充满坚毅的力量,仿佛要在这一时刻决定成败似的。
“鹤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得知这可能是事故期票,所以来和公司进行交涉。本来准备即使自己受点损失也可以把期票交给公司的,但没想到警察居然这么仗势横行,这下我可无法交出期票了。”
“那你呢?”
“我、我只是按照花村社长的吩咐……”
福永检察官果断地说:“现将鹤冈七郎和自称色川贡的男人以《刑法》第二百五十六条第二项——赃物牙保的现行犯逮捕。是把期票带到警察局还是当场就扔了,由本人决定。”
“牙保?”
七郎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牙保是法律用语,表示为了他人介入法律上的处分、买卖、交换、抵押等行为。但由于期票具有有价证券的性质,所以按照惯例来说一般是不适用牙保罪的。
“我从未听过这种判例,请你说出前例。”
“如果没有判例的话,这就是第一个判例。”福永检察官态度强硬,无论如何都要强行逮捕他们并扣押期票。若没有这个决心,他是不会为了仅仅逮捕一个嫌疑人而亲自来到第一线的。
“你以为你自己就是法律吗?就像东京审判时法庭为了麦克阿瑟的指令而践踏既存的国际法一样,你也要不顾后世的批判而扭曲法律吗?”
“你说什么呢。我是不会踏出法律范畴一步的人,但对付你这种不断利用法律盲点的人,有必要在一定程度上对法律进行广义解释。”福永检察官又向前踏出一步,“诈骗最高会判服役十年,若再加上其他一些罪名,应该可以判到十五年。只不过从我个人角度而言,无法判你死刑实在是太遗憾了。”
他给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期票从色川贡的手中飘落到地板上,一个刑警马上将其捡了起来。七郎终于深深地体会到了败北的滋味。
由自己策划并主动实施的犯罪当中,鹤冈七郎几乎创下了不败纪录,但他却因与己无关的犯罪被捕,实在是讽刺。即使如此,七郎也不甘心把这场不幸当作上天的制裁。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被拘留在筑地警署,但他尚未放弃。
他早就看穿了牙保这个罪名是福永检察官为了扣押证物的期票而强行使用的,不过是黔驴之技罢了。倘若真被判以这个罪名、产生了新判例,从常识来说十有八九也会判缓期执行。正如七郎所预料的,在审讯时西乡警部也没有多谈这点,反而是将重点集中在帕萨多纳公使馆相关的一连串诈骗事件上。
先不论精力如何,毕竟体力消耗殆尽,每晚的拘留所生活和从一大早持续到夜晚的审讯,对七郎而言实在是非常痛苦。
听加濑律师说,贡萨洛尚未全盘招供,九鬼善司也巧妙地躲避着追查,但这一时的平稳不知能持续到几时。
对于杉下透和九鬼善司是同父异母、长相非常相似的兄弟这个诡辩,警部也只是一笑置之,并未当真。
“犯罪者都会撒谎,毕竟为了保护自己也不得不这么做吧。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的高智商犯罪者,居然会编出这么明显的谎话,就算放到侦探小说里,这种手法也完全不入流啊。”
“就算是多么让人难以相信,但只要是真的,你也不得不信了。”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九鬼善司已经被全国通缉了,只要将他逮捕归案,这一人两角的手法也就马上能真相大白了。”
这确实是七郎最担心的事。就算他和贡萨洛再怎么统一口径,只要九鬼善司被捕、屈服于严苛的审讯,那一切就都完了。善司的性格当中有着和隅田光一相同的知识分子的脆弱一面,他屈服的可能性颇大……
不久,检察官开始了对七郎的审讯。七郎虽极力争取和贡萨洛说话的机会,但无论是在送去检察厅的车中,还是在检察厅的等候室里,同一事件的嫌疑人都被分开了。
虽然他们时不时能看到对方,却完全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七郎只好使出苦肉计。
筑地警署没有病监,只要他咯血,就能被转移到其他警署去。如此一来他反而能找到机会,在检察厅的等候室里和贡萨洛说上话。
但讽刺的是,咯血现象完全停止了。当然,这只是一时的,病情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恶化,但在分秒必争的现在,七郎等不下去了。
他用牙签戳破牙龈,装出咯血的样子,马上就有医生来为他诊断。毕竟他的肺结核是毫无疑问的,也没有人在意这血是从体内咳出来的还是牙龈流出来的。
按照七郎的预期,他被转移到了有病监的水上警署,第一阶段的作战可以说是成功了。
在检察厅等候室里,七郎如愿以偿地和贡萨洛说上了话。从各警署来的警官们只是事务性地将从自己警署带来的人分开,而对待其他警署的嫌疑人却是不闻不问的态度。
“这次的事件,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听到七郎这么说,贡萨洛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仅是这次的犯罪,你至少得坐两年牢,不过我可以保证你出狱之后的生活无忧无虑。”
“能保证多久?”
“这话怎么说?”
“我毕竟是帕萨多纳人,检察官说只要我能坦白一切,就会尽量采取宽大处理,当然,他也知道你就是主谋……我也想要自由之身,如果只是笔小数目的话我可不干。”
即使身处如此险境还要讨价还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贡萨洛的厚颜无耻可能更甚于七郎吧。
七郎拼命抑制住想狠揍他的冲动,说:“你就直说了吧——想要多少?”
“一亿日元——只要给我这笔钱,我就会说任何能对你有利的证言。”
七郎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似的,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一边悔恨自己竟然相信这种人、将他作为道具使用,一边蔑视这个企图以如此软绵绵的威胁,就想要捞走自己辛辛苦苦、倾注心血才得来的财富的一半的男人,这种复杂的情绪化成了冷笑。
“我可以一次性支付一千万,再多一分钱都不会出。”
“就这点钱?”贡萨洛像是琢磨七郎的诚意般盯着他。
七郎故意冷冷地说:“是的。既然会做这个行当,我也早就做好进监狱的准备了……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贡萨洛目光冷锐地一闪,再也没有说话。
拘留后的第十二天,七郎第五次被福永检察官传唤。检察官的表情比以往更加严峻。
“鹤冈,你的夫人去世了。”
“绫子……绫子死了?”
“是的。”
七郎虽然一时不敢相信,但这位检察官不可能说谎。可是绫子的病情也不该那么严重才对……
结核患者会猝死的原因,大多是大量咯血堵塞气管导致的窒息。难道是发生这种情况了吗?
七郎想着,问道:“是因为病吗?”
检察官沉重地摇了摇头,答道:“不,是自杀。”
“自杀?”
“根据警方的调查,说是强迫殉情。你夫人在杀了男人之后,再自杀的,警方也发现了遗书,任谁来看表面上都是强迫殉情。”
“那男人是谁!”七郎忘我地站了起来。
“你的朋友,九鬼善司。”
“他和绫子?”
“据说遗书上东倒西歪地写着,绫子和他这三年来都保持着肉体关系,但认为自己的病情已无法好转,想到要和男人命运以共,干脆一起往生到来世再结缘。还真是可怕的贞女啊。”
可怕的贞女——检察官的这一句话,就让七郎瞬间看清了这件事背后的真相。
这肯定是绫子为了救他而演的最后一出戏。
绫子比七郎自己还明白,七郎的命运全系在九鬼善司的证言上了。为此,绫子甚至想用药物杀善司灭口。
善司也多少察觉到了这一点,把绫子看作死神一般畏惧,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步入陷阱呢?
不,这或许不难理解。善司恐怕是无法忍受孤独的痛苦吧。
他成了全国通缉犯,四处逃窜,不知今后该如何是好,丧失了主见。于是他明知十分危险,还是想通过绫子来打探自己的消息吧……
虽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一想象两人重叠着倒在一起的凄惨场景,七郎还是感觉汗毛顿立。就连自己犯罪都毫不恐惧的七郎,此时也陷入了强烈的恐怖感中,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
“死因是枪伤,地点是小石川的‘醉月’酒馆。好像是个和你颇有因缘的地方啊。”
“检察官,你告诉我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目的!”
“就算我不告诉你,早晚你也会从律师那儿听说吧。”
“那……”
“九鬼善司一死,你的处境马上就变得有利了。就算他们确有私通,你也得感谢你夫人。如果不给她好好办个葬礼,实在不配做人。”
“这……我虽然想吊唁她的遗容,但现在的情形实在是无能为力。”
七郎感到一股热流涌上双眼。自己以为已经干涸的泪水终于淌了出来。
检察官放缓了语气说:“就算你没有亲自动手,却还是杀了不少人……犯下的罪行总有一天会以某种形式报应到自己身上。你差不多也应该金盆洗手了吧?”
所爱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人世,就连胜利和金钱都无法填补此时七郎心中巨大的空洞……
“无论你怎么否认,我都会起诉你的。至少圣彼得教堂一案,贡萨洛和你的罪名是很清楚的,而且帕萨多纳公使馆的支票也是使用的同样手法。你自己和高冈药品联系了期票的事,法庭肯定会认定你是恶意的一方。不管九鬼善司是死是活,这点是无可置疑的。贡萨洛最后还是承认了这个事实。”
这对七郎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七郎之所以会把他要求的金额砍掉一位数,是因为只要自己摆出强硬的态度,对方就一定会让步,最后就可以谈成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
无论是战争还是犯罪,一个误算必定会导致另一个错误。七郎此时也不禁自暴自弃起来,有点想缴械投降了。
“我给出的条件是只要你肯承认这两项罪行,就释放你。你的律师自然会要求释放,但法院肯定会以被告可能毁灭证据的辞令予以驳回吧。如果我不赞成,你是不可能获得保释的。”
“自由——短暂的自由吧。”
“是的。如果你不承认这两项罪行的话,连这短暂的自由都得不到。”
七郎已经彻底放弃了。福永检察官的提案绝不是出于好意,很显然是想先通过这两项罪名把他逼至进退两难的境地,再收集更多证据进一步起诉他。但此时的七郎心中只能想到两件事:一是只要恢复自由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二是想要见一见绫子的遗体,与她做最后告别的强烈愿望。
“是的,那些确实是我做的。”七郎终于说了实话。
笔录马上就做好了。几个小时后,七郎在上面签名并按下指印后,福永检察官轻轻叹了口气,说:“恶魔当中也有贞女啊……但看来恶魔的行为不会给同为恶魔的伙伴带去幸福啊。”
“是吗?我既不相信神明也不相信恶魔,我听不懂您的比喻。”
检察官看上去有些吃惊。
“你还没有认输吗?你还不想承认自己的罪行吗?”
“这次确实是我输了,但人生的胜负不到最后一口气是不会见分晓的。”


第16章 尾声
鹤冈七郎的犯罪史至此落下帷幕。至少笔者认为已经写下了他吐露出的所有罪行。
我已经尽力避免小说般的粉饰,以期确切地再现当时的真实情景。虽然帕萨多纳共和国等一些专有名词不得不使用假名,但这是考虑到这部作品的性质而不得不采取的最小限度的回避。
我的姐夫当时是横滨检察厅的检察官,我通过他的介绍见到了福永检察官,也因此得以弄清警方和检方在鹤冈七郎事件中的动向。
这绝不是出于我想象力的纯粹创作,若是有知晓金融界内幕的人,或是与经济类案件相关的人,肯定会明白我所说的人物和事件。
虽说是战后异常的经济形势导致了这么可怕的异端者出现,但如此天才的高智商犯罪者确确实实是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物。
福永检察官在任期间全力以赴地调查了鹤冈七郎的其他罪行,但除了这两个案件之外,最终还是未能找到足够起诉他的证据。
这场审判一直持续到了昭和三十四年的春天。由于鹤冈七郎的健康状况日趋恶化,采取了一年半的公判停止措施,原本就被公认为迟缓的日本审判制度,令本案越发没有进展。
我在箱根芦之汤见到他,并从他那儿听到整个故事的时候,正值公判进入最后阶段、他正准备面对无法摆脱的命运。
当时我们做下约定,在公判结束、他的判决出来之前,不公开发表这些内情。
在一审时,作为初犯的他被罕见地判了十年刑期。他提出了上诉,结果却还是没有改变,但是他现在并没有在监狱里服刑。想必有读者对他之后的命运很感兴趣,那么我就引用在判决下达之后从他那儿收到的一封信,来结束这可怕的犯罪记录吧。
高木彬光老师:
您已经可以公开发表我所有的犯罪记录了。无论西乡警部和福永检察官在读到之后如何咬牙切齿,都无法再对我造成任何实际的伤害了。
隅田死了,九鬼死了,木岛良助也在监狱中因疑似患上Brugada综合征猝死狱中。听说太田洋助在逃期间,因在北海道和人起了无聊的纷争,被短刀刺杀而亡。现在世上已经没有人要让我费心了。
人们可能会说这是神明的制裁吧。您可能也会按照自己的人生观,把这个故事写成一个天意指引、劝善惩恶的故事吧。这当然是您的自由,只不过要我说的话,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神明。至少我一点都不害怕那种虚无的事物。
我连续犯下如此多的罪行,病情却大有好转,连医生都说是奇迹。我现在还活得自由自在,这难道不正是很好的证据吗?只要有智慧和勇气,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畏惧。就连被称为不治之症的结核病,我都依靠意志力征服了。
现在回顾一番自己的犯罪史,我都不由得感叹自己实在做得不错。就算是被众人称为天才的隅田光一处在我的立场,也不一定能取得如此成功。
我的失败并不是自己的责任,而是起因于他人的过失。现在我可以自信满满地说,如果当时我没有因固执的病魔消耗掉体力和精力的话,在那个事件当中我也可以全身而退。
那时,我就等着把一切都压在最后的反败为胜上了。故意对福永检察官做出上钩的样子,也是想获得一时的自由之身,想办法将这一时的自由变成真正的自由。
我是无法忍受在监狱里度过几年的时间的。先不说肉体上的痛苦,我的自尊心绝不允许我长时间体会这种挫败感。
我想您从信封上就已经知道,我现在人在纽约。当然,在法律上而言,处于审判时期的被告是绝不被允许离开日本国内的。不过至今为止,我都凭一己之力击垮了法律这种无形之物的压力,自然能办到这点事情。至于我是怎么办到的,在此就不详细说明了,简单来说,只要有我的智慧和财力,要弄到伪造的护照逃到国外实在轻而易举。我想老师您一定也相信这一点吧。
但我今后要去哪儿,准备在什么地方、如何生活下去,是无法透露给老师您的。这是我的秘密。只不过我有绝对的自信,自己不会被日本的法网捕捉到。
我心中没有丝毫对日本的留恋之情。隆子死了,绫子也自杀了。当时我确实痛不欲生,但时间治愈了这些伤痕。而且我领悟到了,所谓的乡愁并非是对风景和自然的情感,而是对人的情感。我现在对日本人只有轻蔑和憎恨之情。虽然对少数人还存有一丝亲切感,但即使如此我也没有感到别离的不舍。
我的行为从法律角度来看确实有错,但日本的法律却不能亲自制裁那场战争的战犯。
过去的当权者驱使国民参加鲁莽的战争,导致数百万人失去了生命,还牺牲了难以计算的国家财富和宝贵的领土,他们的罪行罄竹难书,无论怎么谴责都不为过。而日本却还要借助战胜国的力量来制裁那些罪人……正是那群当权者的教育培养出了我们这批战中派,这么说来,我拒绝日本法律对我的审判,在宣判前逃出来,也未必就是卑鄙的手段。
可能有人会嘲笑说,俗话说得好,无理辩三分。但和我同时代的大多数人,应该无法把我这番话当作诡辩而一笑了之。就算他们蔑视我,憎恨我所犯下的罪行,也应该能和我这番话中的真理产生一定的共鸣。
即使法律戴着权力和正义的面具,也绝对不是正义本身。我这十年来的人生正是对这种力量的抗争。而鹤冈七郎这个人也在获得胜利后,心满意足地死了。
这并不意味着我个人的死。死一次,然后再重生——遵循金森光藏氏的训诫,我改头换面,作为一个全新的人开始了另一番人生。
我可能再也不会踏上日本的土地了吧,想必也没有机会再见到老师您了。还请您多注意身体。我在此祝您事业更上一层楼。
昭和三十四年三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