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公使和丽玛公使夫人除了“谢谢”和“你好”等非常简单的单词之外,既听不懂日语对话也看不懂日语文章。馆员当中有人能说英语和法语,但能同时使用日语和西班牙语的人只有贡萨洛一人。
这完全符合七郎的要求。让有这等才学的贡萨洛大手大脚地使用不义之财、使他沾染上奢侈和浪费的恶习后,七郎故意冷落了他一段时间。
虽说冷落,也并非切断联系,只是没有继续进行酒的交易。而不出七郎所料,一周之后,贡萨洛开始有些按捺不住了。
“鹤冈先生,你不再需要进口洋酒了吗?”
他如此询问的声音中也显露出低三下四的味道。
“也不知吹的是什么风,大约一星期前起黑市上洋酒的价格突然下降,以前没有的货现在也可以搞到手,所以我们现在也暂缓进货了。”
“是吗?”贡萨洛的眉毛抽动了一下,“果然是供求关系的影响啊。”
他重复着之前七郎说过的话,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他眼眶泛着黑,两眼惨白,视线颓废地盯着桌面,握着玻璃酒杯的细长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七郎自然知道这个男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和一个叫安子的酒吧女郎亲密了起来。不,不如说是九鬼善司根据他的指示使两人凑在了一起。正是因为有工资之外的收入才能应付得起昂贵的幽会费用,对眼前这位青年而言,现在要变得无法和安子见面一定是非常痛苦的……
凝神关注对方态度变化的七郎,直觉认为现在就是拿出撒手锏的绝妙时机。
“贡萨洛,用不着这么愁眉不展吧。虽然现在进口酒已经行不通了,但只要你有那个意思,眼前就摆着很多条赚钱的路子啊。”
“是什么方法?”贡萨洛顿时两眼放光,急忙探出身去问。
“不是什么很困难的方法,只要行使一下你的外交官特权就够了。”
“怎么说?”
看到对方焦急的样子,七郎故意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支烟才说道:“我记得你曾经抱怨过,说加西亚公使是个十分冷淡、薄情寡义的人吧,觉得很难一直在这种人手下工作。你还说过如果赚了一笔钱,就想回国经营小农场。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那是当然……那个公使最自傲的就是他有着之前西班牙贵族的血统。虽说祖先的血脉是不可替代的宝贝,但想想看,以前的西班牙人不正是因无情和残忍而闻名世界的人种吗?”
“我明白了。那我就提供你十万美金吧。有这么一笔钱,应该足够你回国买个小农场了吧?”
“十万美金!”
这个青年耗费一生都无法赚得这么一大笔钱。他那高高的个子,整个身子都战栗起来。
“Señor鹤冈,你是在拿我开玩笑吗?十万美金可不是笔小数目。若要换算成日元,按照法定价格相当于三千六百万日元,如果在黑市上则是四千万日元。你说要给我这么一大笔钱,想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犯罪。”
“犯罪?”
“是的。但是这个犯罪不用见血,也无用刀子、手枪、毒药等凶器。所需要的武器就是一张巧嘴和外交官的社交属性——单凭这个,我就可以入手上亿日元。就算从中拿出四千万日元给你,我还是能稳赚一笔的。”
“那、那这个没有危险吗?”
“人生处处有危险,不管多么谨慎、多么安全至上,但从结论来说,失败的危险是时时相伴的。”
贡萨洛垂下眼帘沉默起来,而七郎穷追不舍地继续说道:“我认为你个人完全可以做到回避百分之九十的风险。只要在事情败露之前拿着十万美金回到自己的国家就行——而且作为外交官的特权,还无须经过海关检查,拿到护照也很容易。之后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不会一直追查到你的国家并发出逮捕令的。”
贡萨洛终于抬起了双眼,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般用低沉的嗓音说:“Señor鹤冈,我们换个地方好好谈谈吧。”
两天之后,九鬼善司用杉下透这个假名进入了帕萨多纳公使馆。
七郎本来打算让其他人担任这个角色的,但这次反而是善司有了兴致,主动提出要承担这个角色。
既然如此,七郎也没有理由拒绝他。
按照计划,善司先是被介绍给佩德罗·加西亚公使认识。
佩德罗·加西亚公使的白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着,身高六尺有余,眼鼻锐利如同鹫鹰,全身散发出一种无形的魄力和威严。
虽然他脸上挂着外交官式的柔和微笑,不过确实可以感受到那种进攻并毁灭印加帝国的血统至今仍在他体内沸腾着。
贡萨洛先用西班牙语向公使介绍了善司,说杉下透是他的朋友,在三信商事的涉外课任职。
公使反问道:“那是什么公司?”
“它的前身是三井物产,但因为战争而解体,这个小贸易公司就是解体后其中的一个。”
“三井物产!”
不管怎么说,直到二战爆发前,那可是和东京海上、日本邮船并列,扬名世界的大公司之一。
公使像是在回忆一般,将三井物产的名字重复了好几遍。
贡萨洛拿起放在旁边的箱子,里面装着漂亮的京都人偶。
“这是杉下先生送给您的礼物。”
说着,他把人偶交到公使手中。
“谢谢,真是很漂亮。非常感谢送给我这么好的东西。”
虽说公使在经济方面完全不用担心,但果然还是身居异乡,对他人的亲切会感受得非常深切吧。公使的回答中洋溢着不像是外交辞令般的热情,还紧紧握住了善司的手。
如此这般,善司和公使的第一次见面在良好的气氛中结束了。但当两人出来之后,贡萨洛向各位馆员介绍善司时的台词却完全不同。
“这位是杉下透,因为工作过于繁忙,单我一人难以招架,所以就请他来当我的助手。刚才我向公使介绍了他,还请大家多多帮忙。”刚才他在公使的房间和公使本人说过话,而且公使的秘书还正式地做了介绍,馆员们没有理由不相信。
在听到这番介绍之后,大家都对善司的身份深信不疑。
就算有谁尚存一丝疑虑,但只要在之后每天看到他、贡萨洛以及公使亲密谈话的场景,也会将这丝疑虑完全置于脑后吧。
“能得到外国人如此亲切的对待真是让人十分高兴。看来在友情面前,国籍的不同并不是什么问题啊。”
逐渐地,公使开始向善司敞开心扉,说出充满感谢之情的话语。至此,七郎毕生大戏的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在帕萨多纳公使馆中,开始游荡起这样一个幽灵——他是有血有肉、有手有脚的人。只不过在公使看来他是外面的人,而在其他馆员看来则是正式任命的公使秘书助手。这个人的存在确实适合被称作幽灵。
但就算欺骗了公使和馆员,仅仅这样也是无法获得任何利益的。
就在九鬼善司忠实地扮演幽灵角色的两个月内,七郎物色到了好几个可以善加利用的人。
首当其冲被选中的是在制药行业内排名前五的高冈药品工业公司。
高冈药品工业背负着超过六亿的不良债务,已到奄奄一息的地步,而这一切都是青霉素造成的。
青霉素——在二战当中被英美化学家发现,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其中包括因急性肺炎而一时陷入危险状态的英国首相丘吉尔,被称作是灵药。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日本,这种药物甚至比黄金还要贵。
几乎所有的制药公司都争先恐后地购买外国的专利并投入生产,最后却造成了设备过剩引发的生产过剩。
于是药品的价格迅速下降,每个公司都为不断增长的库存而头痛不已。对人而言的天降神药却几乎要了制药公司的命,还真是讽刺。
高冈药品更是苦不堪言。由于社长高冈桑太郎性格过于慎重,导致公司投入青霉素生产要比其他公司晚上一年,未能赶上初期兴盛的买卖市场,反而迎面受到药品价格下降的影响,不得不面对这不幸的命运……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其他的不幸,不过这一点成了最大的原因,公司不得不去依靠民间信贷——日息三十分的高利贷款。
在收集到这些情报之后,七郎开始接近这家公司负责信贷的专务小岩恭造。
这位专务五十一岁,正是通晓事理的年龄,据说非常能干。但七郎生来的性格是面对越厉害的对手,反而越会燃烧起熊熊的斗志。
“小岩先生,我知道一个相当不错的贷款渠道,利息仅仅比银行的稍多一点儿,您有兴趣吗?”在见过几次面之后,七郎开始抛出吊钩。
“就是大体相当于银行的利息吗?”小岩专务登时双眼发亮,连忙探出身来。
高利息的民间信贷对公司而言是为了起死回生的非常手段,原则上不到非常紧急的情况绝对不去找的。一不小心,不仅营业利润可能都要拿去支付利息,还有因期票的转期使得负债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危险。
所以在迫不得已借了高利贷的情况下,通常都会趁早换借到低利息的贷款。如果小岩专务对七郎的话题不感兴趣,那反而不正常。
“是的,说是日息五分就可以了,那么一年算下来大概是百分之十八点三左右。就算是在银行走后门贷款,也会要索取这么多吧。”
“这倒是。不过那个人值得信任吗?这么说吧,因为条件太好了,反而让我有些担心啊。”
“我得拿点回扣。如果拿不到总额百分之三的钱,我这生意也做得不划算啊。”
七郎故意表现出小小的贪欲,这反而使对方放下心来。
“那是应该的。如果在您的协助下能达成这笔有利交易的话,我们这边还可以再多给您一些报酬哪。”
“有一点要注意的是,这件事可能会触犯了法律。虽然不用担心会暴露,但还是得事先跟您说清楚了。”
“怎么一回事呢?”
“会触犯外汇管理令。当然了,如果日本的经济和贸易完全自由化的话,这类法规也只不过是有名无实的,但在现阶段来说算是犯罪——如果您不想触犯法规的话,我就不再说下去了。”
“不,还请您继续说吧,我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小岩专务一脸认真的表情。七郎提出的这个低利息的条件非常诱人,足以让人觉得只要不是《刑法》、触犯这种末端的经济法规也无所谓。
“对方是某国公使馆——公使会亲自出面。这么说的话,您能相信吗?”七郎慢悠悠地点燃一支烟,故意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
“那个国家是?”
“这要等您的态度更明朗一些的时候才方便告知。不过我现在能告诉您这些信息,那是中美洲的一个共和国,领土面积不大,有砂糖、咖啡、石油等资源,颇为富裕。”
“原来如此。然后呢?”
“毕竟国家富裕,在东京的公使馆也存有很多美金。日籍馆员的工资、外交工作的费用、公使的机密费用等,每年都有约一百万的美元换成日元在日本国内使用。”
“原来如此,一百万美元按照法定兑换利率就相当于三亿六千万日元。不愧是国家的外交机关,和战败国的日本不同,是得有这么大的花销呢。”
不知这是不是所谓的日本人的民族自卑感,小岩专务对这个金额完全没有起疑心。
“这当中存在一个很微妙的问题。现在一美元的黑市价格是四百一十日元左右,不过只要公使在日本花了三亿六千万日元,就可以向本国政府报告说用完了一百万美元的预算。”
“我明白了。只要在用法上动点手脚,一美元就可以多出五十日元,一百万美元就可以多出五千万日元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而且这个国家内部革命不断,政坛变化也很激烈,一旦担任了公职就想趁此期间为自己敛点财,作为公使——不,作为一个人而言也是很自然的。”
“我知道了。那么实际问题是……”
“打个比方吧。假设你们发行了四千万日元的期票,其中包括日息五分的利息,那么公使就会开出美国银行的支票,面额十万美元。如果通过正常渠道兑现支票的话只能换来三千六百万日元,不过公使的秘书会把支票拿到某个贸易公司换成四千一百万日元。这一百万是秘书的收入,四百万日元再加上利息——三个月加起来总额约五百八十万日元的钱则是公使的个人收入。一旦到了期限,公使馆就会当作把这笔钱按照法定利率兑换成三千六百万日元花掉了。”
“我明白了。那么我这边则是当作请对方贴现期限为九十天的期票,按照刚才的条件就是面额四千一百八十万,以此换得四千万日元的现金对吧。给你的礼金算作一百二十万日元的话,那么差不多就是日息八分四厘了。”
不愧是负责会计事务的专务,算盘打得十分迅速,这么大数目的计算全靠心算居然也没有丝毫差错。
“那我和社长商量后再联系你吧,还请稍等一两天。”
看到对方突然变得晴朗起来的面孔,七郎确信对方已经上钩了。
两天后,七郎向小岩专务介绍了弗朗西斯科·贡萨洛和助手杉下透——实际上是九鬼善司的这位幽灵,让他们直接进行交涉,然后便离开了。
若是他过度干预的话就会十分危险,从这种犯罪的性质上来说,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尽量多的牺牲者送到公使馆,连续地骗取期票。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离开了主舞台,去不断物色新的牺牲品。
贡萨洛和善司也没有让七郎失望。他们在七郎大概说明的条件的基础上,进行了更加细致的完善,甚至还结合帕萨多纳共和国的政局进行了编排,使得专务完全信任了他们。
第二天,专务向高冈社长汇报了那天的情况,希望社长做出最后的判断。
“原来如此,简单来说就是黑市美元买卖吧。”老社长最近衰老得十分明显,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色,“如果是真的,一部分贷款的利息就变成了低于三分之一,对公司来说确实是很难得的机会。不过对方并不需要收取我们的期票吧,直接把美元的支票换成日元不就行了?”
“您说得没错,不过对公使来说,十万美元可以多给他赚四百万日元,即使如此还是更想得到五百八十万日元,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听说公使也对鹤冈君要求说,必须是股票在上涨的一流公司的期票。”
“是这样啊,也就是说我们公司在社会上尚且保留着一流公司的信用啊。”高冈社长苦笑起来,“不过那两个人的身份确认无误吗?毕竟金蝉脱壳式的诈骗手法很常见,你得亲自向公使馆确认两人确实是公使馆的工作人员才行啊。”
“我今天早上给公使馆打了电话,毕竟仅靠名片是无法取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