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无论如何,这么多年来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曾经还有人因为一点小事记恨于我,用猎枪打伤了我。黑社会、股东会上的混混、诈骗犯、贪污犯等,我都打过不少交道,但从来没认为自己输过。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事态,我总是习惯采取最合适的方法、获取最终的胜利。但这次却输得一败涂地。事已至此,我只能低头,向你无条件投降了。”
七郎硬起心肠,问道:“那您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那笔钱真的已经无法还给我们了吗?”
“我已经按照您的委托,以适当的方式进行投资了。贵公司开具期票贴现数量的钱,在形式上我已经返还给您了,所以这个问题已经与我毫无干系了。”
上松专务可能还抱着一缕期望,希望这样促膝交谈能有所挽回。听到这里,他无力地叹了口气。
“这点我很清楚。我也是个男子汉,自己说出的话,就要负责到底。”
“但您和我之间的个人问题则是另一回事。虽然我对大和皮革这家公司已经不负有任何责任了,但对您却负有很大的责任……反正不需多时您就得离开公司了,关于您今后的立身之计,我会按照之前约定的、尽力而为,退休金也可以提前垫付给您。”
在旁人听来,七郎的这番话真是厚颜无耻。不过七郎从一开始就打算分给他几百万日元——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让这个人的罪责越发确实,让他无法逃脱、把他逼至绝境的冷酷算计。
“你真的有这个打算吗?”
“是的。”
“既然如此,你还是不必考虑我个人的事情了。能否凭借你的力量来拯救我们公司?”
“为什么?”
“凭借你的智慧和能力,要想打入银行内部也不是不可能。先把这次的事情放置一旁,如果能帮公司从其他地方以低利息借到那笔数目的钱,尚且还能购入皮革制造设备。至于那些期票,就用转期的方式来争取时间,社长带领全体员工咬牙努力的话,还是可能在几年后从这次的创伤中恢复过来的……”
看到专务完全不顾自己、只在乎公司的真心实意,七郎也不禁被打动了。
“这个嘛,虽然说不好到底能不能办到,但还是尽力尝试一下吧。”七郎只能如此答道。
“那就拜托你了。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但公司对我来说就像是亲生骨肉一样。我都这把年纪了,所剩时日也不多了,但至少在我还能干得动的时候,想竭尽全力为公司奉献。”
上松专务的话中饱含着深沉的悲痛。
三天后,野崎社长突然造访了七郎的事务所。
七郎先下手为强地开口了:“您有何贵干?如果是贵公司期票的事,我已经和上松先生商谈过了。”
谁知野崎社长声音空洞地说:“就是那位上松先生,他死了。”
“什么?!”
七郎大吃一惊。这么说来,社长的眼睛看上去确实像是哭肿了般鲜红,决不像是在演戏。
“他把自己持有的股票全部卖了,然后把山林和房子也卖了,换来了一些钱,昨天晚上切腹自杀了。虽然马上被送到医院,采取了急救措施,但还是出血过多,回天无力。如果只是腹部的话还好,但他还割断了颈动脉,造成了致命伤。”
七郎禁不住目瞪口呆。如果他所言确实,上松专务的死法着实是武人都无法企及的壮烈。
明治时期出生的人的气节在这一瞬间展现了出来。
说不定他在青年时期,曾经对乃木希典大将殉死的新闻肃然起敬,非常感动,以至终生难忘吧。
这种心境或许和二战结束的同时就自杀殉国的几位武将的心境一脉相承。
又或许他是借着自己的死来促使七郎进行反省。
上松专务可能已经看透了,无论他威胁也好、苦苦哀求也罢,都无法打动七郎,那么只有采取最后的手段来打动作为一个人的七部的心吧……
七郎的脑海中刹那间闪过无数种想法。
野崎社长用手绢按压着双眼,七郎也迟迟无法出声。
过去了好几分钟,七郎终于缓缓开口说道:“真是太遗憾了……”
“是啊,实在是太遗憾了。”野崎社长感慨深切地说,“他在遗书上写道,这次的所有责任都在他自身,没有一句责备你的话。只不过他还写了要尽快告诉你他的死讯,我才亲自跑来告知你的。”
“这……”
“上松先生对我也只是一个劲地责备自己、为自己的过失道歉,完全没有说一句责备你的话。他还恳求说如果要起诉你的话,就先起诉他。如今他自杀了,死人无法开口,你的罪责也就更加无从问起了吧。但我有一句话想说——我对你简直恨之入骨。”
“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七郎也感触颇深的样子。在得知老人的死讯之前,他都暗自骄傲地认为这次是自己大获全胜,但上松利胜却做出了非常彻底的败北之姿。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完全打碎了七郎的胜利感。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那就告辞了。”说着,野崎社长起身就要离开。
“请留步。上松先生生前曾拜托我想办法弄到五千万的银行融资。他说之前的事先不谈,只是想从银行借钱、让公司起死回生。我和他约定说要尽全力去办。”
“要不要实践这个约定,全凭你自己决定。我不会拜托你这么做的。打扰了。”
野崎社长冷冰冰地丢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而在那之后,七郎竭尽全力投入到银行融资的工作中。
这比起犯罪而言要艰难多了。七郎在坚持与银行方面交涉的同时,切身感受到了野崎社长和上松专务不得不依靠高利贷金融的理由。
万幸的是,七郎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总部设在大阪的一家银行同意给大和皮革贷款。
这可能是七郎犯罪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善举。虽然上松专务未能从七郎那儿取回五千万日元,但依靠自己的性命拯救了公司。


第11章 三个女人
人们的预测往往会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
根据战后所谓的经济评论家的预测,日本的经济本应在战争结束后两三年之内就完全崩溃。
绝大多数预测认为,日本会像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那样,发生致命的恶性通货膨胀,物价暴涨到天文数字,生活的不安定导致暴力革命,天皇制会马上垮掉。
但是直至战争结束后的第五年、昭和二十六年年初时都没有发生上述现象。
虽然物价确实上涨了几百倍,但这个上涨率远比学者们的预测要低。
即使战争中以惨败结束,但以美英两国为敌进行长达数年战斗的力量,还潜藏在日本当中。
以朝鲜战争为契机,日本的国力以异常显著的高昂气势走上了复兴的道路。
面对这惊人的现实,评论家们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朝鲜战争将会是百年战争。就像以前的西班牙一样,在美苏两国把朝鲜作为新兵器、新战术的试验场,直至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前,这场战争的硝烟是不会消散的。
在那场大战爆发之前的几十年时间里,日本将作为美国的前线基地,持续繁荣发展。
这类意见堂而皇之地刊登在报纸上。
但鹤冈七郎并不相信这种论调。
世界人民都本能地憎恨战争。就算苏联这个国家再怎么独裁,也不可能反对民众的意见,引发世界战争。
按照他那颇为现实的预测,大约在一两年后,朝鲜战争的双方就会达成协议,姑且恢复和平。
只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个“特需景气”对日本经济起到了特效药的作用。
之前一直苦于筹集资金的各家公司,腰包都渐渐鼓了起来。
能让七郎发挥那恶魔般的天才的时期暂且过去了。
他根据形势作出判断,认为应该先暂时收兵。
穷追不舍会招致灭亡,而且这等景气也不可能持续太久。
他打算在经济低迷期再一次到来、公司开始暴露出弱点之前,都耐心等待。
依靠之前那些无情的犯罪积累下来的钱财已经达到几千万了。这笔资金足以支撑正当的金融业生意。
而且无论怎么说,他到底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上松专务悲壮的死法也给看似没有良心的他造成了某种影响。
他把事务所搬到了日本桥的白木屋,还在池袋附近建起了新房,但他却一直闷闷不乐,总觉得心头压着阴郁的乌云。
胜利之后的空虚感可能是人之常情,但他在成功将巨大财富纳入囊中之后,突然感到了迷茫。
而对此推波助澜的,则是隆子的一席话。
一旦和男人发生肉体关系之后,女人就能凭借敏锐的本能察觉到男人身上一丝一毫的变化。更不用说隆子每天在事务所与他相对,还在频繁的待人接客当中练就了观察的本领,因此她对七郎的这种变化反应得非常灵敏。
而且在大和皮革事件发生之后,她的表情也显得非常沉重。
一天,七郎开车邀请隆子来到了新家的建筑工地。
“这就是我们马上要一起生活的家。怎么样,高兴吗?”
“我很高兴。”口头上虽是这么说,但隆子的脸上丝毫没有笑意。
“等房子建好了,你也不用在事务所上班了。我们登记结婚,然后再生养孩子。之前这段日子毕竟是为了打好工作的基础,才不得不辛苦你一起工作。”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再辛苦我也愿意。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不好在这里说。”隆子咬着嘴唇,垂下了头。
“那我们就边吃边说吧。”
七郎再次载上隆子,踩下了油门。
如果要和隆子结婚,这是不得不坦率说明的秘密。但至今为止,两人都像约好了般,谁都没有提到这个问题。
位于本乡的东大附近有一家名为“松之寮”的料理店,店里颇为清静。
两人在里面的席位上坐下,隆子依旧默默无言。
当料理端上桌、女服务员离开后,她才开口说道:“亲爱的,上松先生到底为什么自杀?”
这是七郎意料之中的询问。他不紧不慢地端起酒杯,答道:“男人的世界,有女人理解不了的地方。就好像经济活动其实就是和平之下的战争,有胜者就必定有败者……一旦失败,有时根据时机和场合,可能不得不失去性命。”
“这个我懂。但我所担心的是其他的事情。如果这是以前那样的认真对决,堂堂正正地举行决斗,在决斗中杀死了对方,那么对方还能够服气,不会留下什么隔阂。但如果是以多欺少,或是暗算陷害,即使赢了,也不算胜者吧。”
“还真是老派的想法啊,那是铁炮发明以前的时代了吧。”七郎轻轻一笑,“近现代战争为了获胜是不择手段的。如果老远就大声报上自己的名号,那样才会被笑话呢。肯定还没等说出自己的大名,就会被打成马蜂窝。而发明了原子弹那样威力巨大的杀人武器并投入实战的一方,只要获胜了就不会受到任何谴责。假设日本在使用原子弹后还战败了的话,发明原子弹的人和司令官肯定会被判处绞刑——这就是所谓的战争。”
“也就是说,为了取胜,你会不择手段了?”隆子没有被七郎的比喻欺骗。她一语中的地直戳七郎的要害。
七郎放下酒杯,缓缓答道:“是的。我就是个恶徒。也可以说是个诈骗的惯犯。那你要怎么办?”
虽然隆子心中对七郎的这个回答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总还是会忍不住期待他能够否认一切。在听到七郎如此明确的回答之后,隆子脸色煞白,身子也颤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你有这样的智慧和勇气,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赚大钱,不是吗?”
“堂堂正正的生活——如果拘泥于这样的生活,那就不能吃一口黑市上卖的米,然后就会像之前报道过的某个法官一样,因营养失调而死。”
“但无论在谁看来,这种生活不是有很明显的界限吗?为了生存、大家都买黑市米来吃是一回事,为了获取几千万的金钱而采取诈骗的手段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即使这么说,犯罪就是犯罪,要我说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七郎忽然变得固执起来,认为必须说服这个女人。
他早就察觉到,虽然自己已经征服了隆子的肉体,但在隆子的灵魂中除了对七郎的爱情,还有一种反抗七郎的东西。
只要不把那层最后的壁垒完全摧毁,他就不算获得了完美的胜利。“在财阀成立之前,背地里发生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就拿九菱财阀来说吧,起家是在明治维新的时候,依靠挪用藩里的资金来进行黑市交易才发展起来的。现在的食品行业当中,也有不少企业是靠贩卖毒品才打下了今天的基础。这些都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只要是对经济界有所了解的人,谁都知道。”
“就算如此,也没有道理说别人靠这样获得了成功,你就也要这么获得成功啊。我是因为担心你才这么说的。做坏事还能获得成功的人应该是万里挑一,不、可能是十万人里挑一了。”
“现在每个监狱里面都人满为患,如此看来你说的不无道理。但如果是一万个人里面有一个、十万个人里面有一个人能凭借犯罪获得成功的话,我有自信自己就是那个人。就说去年正月起的一年之中发生的两个案件吧,警察肯定也很清楚我就是主犯,就连大和皮革事件的时候,都有好几个刑警在酒馆里面埋伏着……即使如此,他们也无法动我一根汗毛。”
“为……”
“你想问为什么吧。其实理由很简单,我的智慧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智力。胜负在开始之前就很清楚了。”
“你……”
“世上的人把赌博和投机当作一回事。比如最单纯的赌博就是赌骰子的单双数。这里面没有什么理论可言,只要不出老千,接下来的数是单是双只有老天知道。但所谓的投机则不同。比如搞投机买卖的话,会出现绝对不败的情况。只要好好研究,就能把胜算大大提高。”
“这……”
“犯罪也像是投机,和赌博的性质完全不同。虽然存在危险,但能够凭借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摆脱危险,就像老练的登山家一样能征服任何险峻的岩壁一般。这一年来,我在感到惊险刺激的同时,把自己计划的犯罪全部成功实现了。今后无论要从事什么样的犯罪,我都绝对不会失败。”
隆子失魂落魄地长叹一口气,落下豆大的泪珠。
“但是、但是……世上总有万一。就算百战中能取胜九十九次,若在最后一次失败了,那就是致命的啊。”
“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连高岛算卦都不知道。只不过我能告诉你,如果你和我结婚是想追求平凡的幸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要认清楚这一点,至于之后你要选择走什么样的路,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