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松专务脚步轻松地回到了房间,说:“之前真是失礼了,社长十分高兴。因为这是关系到公司存亡的问题,不得已采取了一些非常措施,关于这点真的是非常抱歉。社长表示明天会亲自来向你道歉并致谢。”
七郎看着手提箱笑了。认为那里面装满了五千万的现金完全是对方的误解。而诈骗这种行为,就是彻底利用对方的误解和信用的智能犯罪。
谨慎起见,七郎称要去洗手间,来到在一楼账房观望状况的绫香那儿,迅速确认了情况。
之前有一位部长级的刑警和另一位部下在这里等待,上松专务在二人面前平身低头道歉,在两人回去后给社长打去电话,报告说“钱已经齐了。我得招待一下对方,大约两小时后就去您家”。
“他虽这么说,但用不了两个小时。你明白的吧?”七郎叮嘱道。
绫香兴奋地两眼直放光:“我当然明白。这也是我一生一次的大戏,你就好好欣赏我的演技吧。”
七郎安心地返回房间,刚好善司也起身告辞了,房间里只剩下上松专务、七郎和绫香三人。
只是小酌了几杯,上松专务就已经醉了。
因为长时间的空腹和疲劳,加上好不容易解除紧张后的放松感,使得酒精的作用发挥得更快了吧。即使如此,以防万一,七郎还是在专务的酒中加入了安眠药。绫香也非常卖力地提供香艳的服务。
“鹤冈先生,我是真的很佩服你啊。就连我们社长,一开始都抱着很轻浮的想法,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做不了什么大事。但现在真的是刮目相看了。说不定已经是我们这群老骨头干干脆脆引退的时代了啊。”
说话不清、开始啰啰唆唆了,这就是醉酒的第一阶段。七郎小口地抿着自己杯里未加药物的酒,用科学家般冷酷的眼神密切观察着对方的醉态,判断他处于哪个阶段。
“那么这次您也能稍许认同我的个人能力了吧?”
“那是自然,很是认同啊。如果你这样的人才能进入我们公司的话,我们公司一定会有更大的发展。啊,不过,你这等人物不可能只是区区一介公司职员呢。”
这并不是单纯的口头奉承,而是真的对七郎的手腕、能力以及诚实做出了很高的评价。
七郎终于下定决心在此一击定胜负。
“这个暂且不论,如果我没有把这笔钱准备好——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贵公司就会倒闭了吧?”
“是啊,应该会倒闭吧。哎呀,这可是我们公司赌上全部家当的背水一战啊。”
醉意让专务的内心失去了防线,脱口说出了平时绝对不可能说的怯懦想法。
“就算引入了皮革的设备,能不能进展顺利也说不准吧?”
“是啊。虽然技术上不存在什么问题,但产品能不能卖得出去,生产运转顺不顺利、资金能否及时回转等,都是不小的问题呢。”
“万一贵公司倒闭了,您打算怎么办呢?”
上松专务缓缓举起绫香倒满酒的杯子。他已经满脸通红,双眼也开始惺忪起来。看来是加在酒力的药发挥效力,他看上去就快要失去意识了。
“那我的人生就完蛋了。如今这个时代,也没有哪个公司愿意收留我这种老骨头了。”
“那样的话,不如您到我这儿来吧。”
“真的吗?那就拜托你了。”
明明在谈很严肃的话题,但上松专务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大哈欠。
“话说回来,既然公司都要倒闭了,不如趁现在做点有利的事情如何?”
“有利的事情?”
“就别管皮革什么的了。不如暂时放缓设备的购入,用这笔钱去买股票吧。由于朝鲜战争的持久战趋势,现在有大批股票成倍地往上涨。要不要和我一起搞股票?”
“这听上去不错啊。那就一起做吧?”
专务已经意识不清了,可能只是在单纯应和与七郎的对话而已。
而七郎的最终目的就是引诱对方亲口说出这危险的一句话。
处于代表一个公司地位的人,一旦赞同把应该由公司收取的钱用于原本目的之外的投机交易之上的计划时,就负有刑事责任了。
渎职以及私吞公款。
而且为了确认这场对话的内容,两人的身边还有绫香这么一个证人。
“我得回去了……”
“住一晚有什么关系嘛?您都这么醉了,还拿着那么一大笔钱回去的话,那才叫危险呢。今晚就请在这留宿吧。”
绫香几乎要全身倚在专务的身上了。她把自己手中的杯子送到专务嘴边,像是给孩子喂奶似的让他尽数喝了下去。
专务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力。
“失……失礼了……”说着,专务就那么倒了下去,马上就响起了雷声般的鼾声。
——赢了。
看着对方孩童般的睡脸,七郎口中喃喃自语道。
自己拿来了一大堆假币,而对方却没有进行确认就向社长汇报称现金凑齐了。从这个瞬间起,七郎自身的诈骗侵吞罪就已经不成立了。如果再把手提箱拿走,那么看上去是五千万的报纸碎片的证据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另外,若这次事情闹上台面了,七郎还可以辩解称是按照专务的委托、为了投资才保管下来的。
如此一来,主犯就是上松专务自己,而从法律上来看,七郎也只是从犯罢了。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
七郎小声和绫香招呼了一下,就径直起身,拿起手提箱离去了。
上松专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最初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但在他看到睡在旁边的女人和枕边的屏风时,恐惧席卷全身。他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您醒了?”绫香睡眼蒙胧地说。
“这是哪儿?”
“哎呀,您忘了?这里是‘醉月’——白山下的酒馆呀。”
“钱呢?那个红色的手提箱呢?”
“您醉得不省人事,鹤冈先生说那个由他保管,就带回去了。昨晚你们不是说好用那笔钱买股票,两个人一起发财吗?”
上松专务愕然失色。自己失去意识前的对话仿佛断断续续的噩梦一般,在脑海中重现。
陷阱!这是对话中的陷阱!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他已经无法一身清白地去谴责鹤冈七郎的行为了。
“被算计了!”他一拍大腿,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身上开始流下瀑布般的冷汗。但对于把自己算计至此的鹤冈七郎的才华,除了憎恶和愤恨之外,他也不得不感到钦佩。
上松专务迅速梳理整装,赶去社长家中。
野崎寿美男社长只比七郎年长两岁。上一代社长、父亲在死前曾嘱咐他“我死后,把上松君看作父亲”,所以平日里他对待上松利胜的态度就和普通的社长与专务之间的态度不同。
“您辛苦了。昨晚有些担心,就给酒馆打去电话,才知道您已经睡着了。想必您也非常疲倦了,在接到现金后,紧张感也消除了,这才突然睡过去了吧。所以我也就没有让他们叫醒您。”
社长的言语比平时还要恭敬,这反而让上松专务感到肝肠寸断般的痛苦。
“让您担心了,真是非常抱歉。”
“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钱到手就好。鹤冈君昨天好像也一番拼命,昨晚接到钱也好、今早接到钱也好,实际上也没什么差别,唯一的不同就是昨晚能不能睡个好觉罢了。”
而这一晚的安稳睡眠让他付出了昂贵的代价。认为自己胜利后就放松了警惕,从而犯下了巨大的过失,专务心如刀绞。
“十分抱歉,我没能把钱带过来。”
“什么!”野崎社长顿时失去了血色,“昨天您不是打电话说钱已经凑齐了吗?难道在酒馆被偷了?”
“不是的。请您先容我仔细说明。我不会说乞求您的原谅。我已经做好了辞职的觉悟,才到您这儿来的。”
“那您就说吧。”野崎寿美男重新端坐身子,声音有点发颤。
上松专务毫无隐瞒地把昨晚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社长。
“现在回想起来,他的所有行为都是建立在精密计划上的演技。让我等上六个小时,期间每隔一个小时就细致地汇报数目,好让我无法离开,在我说要清点数目的时候突然生气,这些都是算计好的……而且,就算我非常疲劳,那么殷勤地一个劲儿劝我喝酒也是故意的,说不定他在酒里还下了药。当然,这些都没有证据可以证明。”
“但是,说不定鹤冈君的行为真的只是出于善意呢?看到您醉倒了,担心这么一大笔钱放在酒馆很危险,就姑且由他自己收着带回去,然后今天再联系您,把钱送回来?”
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绝境,人们都会忍不住做出乐观的推测。从乐观的角度来看,野崎社长所说的也未免不在理,但上松专务却重重地摇了摇头。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但是按我的推测,他再也不会主动出现在我们面前。”
“为什么?”
“他曾提议说用这笔钱买股票的话会立马翻倍,问我要不要一起干,而且语气十分随意,像是临时起意一般。如果是很严肃的商谈,我会一句话就拒绝掉,但对方的感觉实在是太随意了,我也醉意正浓,就被引诱地说出了‘这也不错、那就一起干吧’的话来。”
“这不是酒席上常见的玩笑话嘛,任谁都有可能的。而且仅仅过了一晚,那笔钱不会这么快就投入股市了吧。虽然要丢点脸面,但只要您向对方低头道歉,说昨晚的话都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不就行了吗?”
“我并不是顾忌自己的脸面,如果低头道歉就能解决的话,让我做几千遍都愿意。但想这样解决,只能在对方没有敌意和恶意的情况下才行。如果这是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事情,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一定不会回家,不会去事务所,更不会到我们公司来。有一位艺伎能证明我们昨晚所说的话。就算几天后能够抓到他,如果他说已经用那笔钱买了股票的话,我们就没有回天之力了。”
野崎社长的脸色登时变得惨白。
“上松先生,在法律上真的没有什么可以采取的方法吗?”
“在我说出那句话之后,事态就完全不同了。我们公司要想采取行动的话,只有起诉我这一条路……至于剩下的我与鹤冈的私人关系问题,他肯定会借口说是受到我的委托,以此来推卸责任。如果我被判刑的话,那么他就成了从犯,无论是谁都无法给他判更重的罪刑。要求还钱是我和他之间的民事问题,要想得到解决不知道得花上多少年。”
野崎社长魂不守舍,幽幽叹了口气说:“也就是说,他把法律研究得非常透彻。给我们设下如此巧妙的圈套,虽说是敌人但也不得不佩服。他带去酒馆的那笔钱,形式上来说并不是用我们的期票贴现换来的钱,而是他自己四处筹集来的钱,只要他没说交给我们了,确实不好当场清点。总之这件事先和律师好好商量,采取最好的方法解决吧。那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先提供我持有的所有股票,退休金也全部返还公司。我还想把乡下的山林卖了,不过这样得花上一段时间,还请等些时日……”
“这……”
“如果您还是很生气的话,就请起诉我渎职及业务上私吞的罪名吧。无论怎么样,我都下定决心必须承担。”
“这我可做不到,唯独这个,绝对做不到……”野崎社长坚定地摇了摇头,“与其起诉您,不如就让公司倒闭……亡父在九泉之下必定也会赞成我的决心的。”
社长说出这番话如同呕血般痛苦。
正如上松专务所预料的,那之后的四天,七郎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事务所,当然也不会联系大和皮革。
大和皮革的律师们则拼命地研究着法律条文和判例集。
但在法律责任方面,七郎预计得没有丝毫差错。就算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几小时,但他还是带着说好的全额现金来到了约定的场所,而专务也确认了。
至于没有当场清点金额则是专务的过失,不是七郎的刑事责任。
那么在那之后的行为,均是优先考虑专务的责任。律师们再次认识到,法律是无法只问责七郎一个人的。
大和皮革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撤回了在警局的报案。野崎社长好不容易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完全没有提及自己公司其实遭受了极大的损失,但无法忍耐的某位董事把这件事告诉了以前就颇有交情的熊谷主任,希望他能找出什么方法彻底击垮鹤冈七郎。
熊谷主任马上把这个情况汇报给福永检察官,这位魔鬼检察官也禁不住目瞪口呆。
“居然做出这等事情……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不愧是东京地检首屈一指的奇才,几位律师花上好几天才得出的结论,他只是在听过熊谷的叙述后就立马看穿了。
“原来还有这种方法啊……说不定那个手提箱里并没有装五千万现金呢。可能只是在最上面一层放上真币,下面只是用来充数的东西。”
“我也这么想。之前日本造船那起事件也是如此,真是可怕的心理战术啊。”
“是啊。那个专务可是长年在业界摸爬滚打的老江湖,能牵着他的鼻子走的男人,想上演一出把公司改头换面的把戏也并非难事。”
检察官十分不甘心。明明对事情掌握得如此清楚,却不能在法律上对这个大恶人做出制裁,这种窘境让他十分烦恼。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都忍不住气得直咬牙。”
“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办法……如果他在上次的事件中露出马脚的话则另当别论,那件事之后没有出现新的证据吗?”
“我也很关注那个案件,但毕竟不断发生新的经济案件,就算是再大的案情,也无法一直紧盯下去。”
“我理解你的苦衷。不过鹤冈七郎这种高智商犯罪者,恐怕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今后他应该不会罢手,先不论规模的大小和金额的多少,但那么大胆的手法,恐怕在我的余生里也见不到几次了。”福永检察官仿佛忘记了自己的立场,万分感慨,随后就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到了第五天,七郎终于出现在他的事务所。不知道上松专务是如何得知消息的,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赶了过来。
七郎自然预料到了这场对决,已经做好了遭受恶骂和威胁的心理准备。他甚至还考虑到可能会像上次那样遭到暴力团伙的袭击,所以也提前和高岛组联系好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对方表现得颇为平静。
“鹤冈先生,真是败给你了……”专务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无奈。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做出如此平静的反应,七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我这么说并非出于讽刺或憎恨。我从十四岁那年开始当学徒,受到上上代社长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教导。我与上代社长就像是主人和管家的关系,三十多年一起同甘共苦。在这公司前前后后加起来差不多有四十多年了,期间我从未犯下什么大的过错,但这次却是我一生中最大、最严重的失败。就像日本从明治以来建立起来的国家财富和领土,因为那场鲁莽的战争丧失殆尽一般。虽说人的幸福与不幸,成功与失败,不到死去的那天是说不清的,但这次我却要作为一生的失败者走到生命尽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