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表面上看是那样,但我好歹作为银行人干了那么长时间,在金融方面知道很多表面和水下的秘密。这些知识不仅仅对你金融方面的工作有用,像私人侦探这样的私下工作也很有用。”
他话中有话。当然,虽说是消极、被动的,但吉井广作也是在知道了事情的秘密之后加入犯罪的。而且他还十分佩服七郎的智谋和勇气,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
但七郎却踌躇起来。如果有个知道银行这种组织所有机密的人成为自己的心腹,的确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利益。但问题在于这个男人在精神上比较脆弱,七郎怀疑他是否有耐力。就连木岛和九鬼,七郎都不曾完全信赖,这个中年男人能否承受住铁打的精神压力还是个未知数。
“这是什么意思?比如说你能起到什么作用?”七郎摆出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
“现在银行里的接待室使用起来比较自由。我知道好几处这样的地方,不知道你需不需要?”
“然后呢?”
“说实话,无论是哪个银行,现在都因为存款不足而头疼。所以,虽然表面上没有出现,但导入这种现象十分盛行。钱往利息高的地方流——这是金融的原则。但若遵照法律规定的普通利息的话,是无法聚集到存款的,因此现在负责存款的职员的工作之一,就是在暗地里附加利息来聚集存款。你应该明白这个的意思吧?”
七郎点点头。死去的隅田光一的想法在某种意义上还活着。光一曾经说过的台词,现在从一个正经的银行人口中再一次说了出来。不,或许可以说现在银行的这种行动,正是在其无比坚实的招牌下进行太阳俱乐部过去的活动……
“现在银行表面的利息,定期是一年六分,若是特殊导入的存款,则可附加上每日十钱的利息。粗略计算下来,一年就是三十点零六分。如果是用银行的招牌来保证的话,大部分人都会上钩。银行的招牌——这对什么人来说都代表了绝对的信用。就拿米村产业来说吧,如果不是在银行里,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交给我那么多期票。”
即使吉井广作下定决心要走上罪恶的道路,但当时的事件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阴影吧,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沉痛的味道。
七月九日下午两点,在位于日本桥室町的大洋信托银行日本桥支行,吉井广作和营业部长津田兼太郎亲密地交谈着。
吉井递出的名片上写的是加藤商店专务。加藤商店是在大阪颇有名气的纺织品批发商。当然名字是伪造的,但他今天的服装十分得体,之前也去过理发店打理过头发,恢复了当时副支行长的风范和气度。这位营业部长也完全没有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
“其实,我们这次在东京开了一个新的分店,我刚好是在东京出生,就到这边来工作了。店址定在了福德大厦的三楼,预计从这个月十六号开始正式营业。这次有一些事情想请教,就来拜访了。”
吉井广作和之前的临时演员不同,不需要七郎从头进行教育。他只需要把在银行中得到的知识反过来加以运用即可。谈话不足十分钟,对方就完全按照广作的步调来了。
“还真是佩服啊。虽然知道大阪人都善于拨弄算盘,但像您这么厉害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听到您谈得这么深刻,我们这些银行人都感到汗颜啊。”
广作一时呆住了。他还以为自己说得过多露出了马脚,但对方的脸上只看到了尊敬的神色,却见不到怀疑之情。不过对方好像感到既然他对银行和金融的内幕如此了解,那么自己也必须小心应对了。
这时,两个男人朝他们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是跟七郎一伙的金融掮客,名叫江沼教雄,另外一个则是他们瞄准的目标——鹿子岛义,他依靠黑市物资交易积累了数千万的财富。
七郎利用江沼教雄将鹿子岛义骗上了钩。物资交易已不像战争刚结束那段时间那么好做了,股市也依旧十分低迷,如果能把富余的资金在银行的担保下收取每年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利息,只要是有点欲望的人都会上钩的。要说服他先存上一千万现金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这位就是营业部长。”江沼教雄故意指着吉井广作和津田兼太郎的中间介绍道。
七郎的陷阱就在于给鹿子一个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营业部长的暗示。
“请稍等。”广作向兼太郎打了声招呼站了起来。他走近两人,压低声音说,“现在正在谈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你的这件事无法摆到表面上来谈,所以能麻烦你先到接待室稍等片刻么?”
如果是正式到银行存款,只要在窗口办理即可,但如果是这种附加利息的事,对银行来说也是不能公然操作的。特别是在江沼教雄那嗳昧不清的介绍后,又听到这番话,鹿子岛义自然会认为广作才是真正的营业部长。
“没关系。你慢慢谈。”他安心地点点头,两人便走向另一边的接待室。
“失礼了。”广作回到津田兼太郎处。
“有什么急事?”对方或许只是无心一问,但他却吓得心脏一缩。
“不,没什么大事……就是关于从澳大利亚大量进口羊毛的事,跟GHQ……”
他的话语变得暧昧起来,但对方想到可能是有关营业最高机密之类的事吧,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两三分钟之后,他迟疑地说:“那我先失礼一下,去听一下那边的事情,看情况可能需要马上和总公司联系。”
营业部长完全没有怀疑他的样子,而是说着“请慢慢谈”,边从接待来客的小桌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去。
当吉井广作走近鹿子岛义他们所在的接待室时,他已经完全沉着下来了。下面已经没有必要演什么费劲的戏了,只要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做过多年的银行员的行动原原本本地表现出来就行了。这让他感到安心。
“您久等了。我是营业部长津田兼太郎,请多关照。”他把刚才交换过的名片递给对方,报上假名。
“我是鹿子岛义,这次要麻烦您了。”
“不,我们才是……毕竟这种事是机密中的机密,不好在办公桌那边谈。要是操作不当会因为违反银行法,闹出大事来。”
“是吧。现在民间利息都是四十钱到五十钱左右。有不少人跑来找我,希望我能按照这个利息借钱给他们,但我都说我不是借贷的,给拒绝掉了。毕竟我没那么强的欲望。”
口头上虽是这么说,但他的大圆眼和鹰钩鼻,让人一眼看去就感觉是一副贪得无厌的模样。而且,对一天十钱的地下利息垂涎三尺的人根本就谈不上没什么欲望。
不过吉井广作也笑不出来。他现在可是走在刀尖上,根本没有心情去理解什么幽默。
“无论如何,只要交给银行就绝对没有问题。只是,您带现金来了吧?如果是普通存款的话也可以用支票,但这毕竟是特别的后门交易。”
“这我很清楚。这里是一千万。”对方打开皮包,大大咧咧地拿出一沓沓千元钞票。
“那么,请让我清点一下。”
作为银行员到底有多熟练,只要看他们在数钞票时的手势和速度就知道了。在这点上,吉井广作是有着近二十年经验的老手了。他发挥自己积累下来的本领,表现堪称完美。
“确实无误。那么请您稍等,我马上拿字据过来。”他一边把钞票用包袱包裹起来,一边勉强微笑道,“这种后门导入交易,在我们银行内部都必须秘密操作,真是气节难保啊。”
他又回到营业部长的座位那边,动作自然地把包袱放入皮包中,和营业部长就五分钟前的话题继续谈了起来。
江沼教雄算好了时间,走过去找他。
“不好意思,我稍微离开下。”
“您请,您请。”
津田兼太郎感到有些吃惊,心想这男人还真是忙啊。
但在回到接待室时,吉井广作的手中却出现了一张写着金额一千万的定期存款字据和填好附加利息金额的支票。其实他在七号那天存入了一万日元,然后巧妙地篡改了字据上的数字。
凭借他对银行内部情况的了解和七郎部下的技术,要做到这点并不困难。
犯罪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
这就是鹤冈七郎的信念。从他记事起到进入社会的数十年间,日本完全笼罩在军国主义的阴云之下,人们逐渐失去各种自由,而他在那种教育中启发了自己。
作为一个战中派,他曾热衷于阅读战争结束后发表的所有战史战记。他把那些战争教训全部消化后、改头换面,大胆地运用到了犯罪当中。
他自己的犯罪历史之所以有不败纪录,恐怕这就是真正的原因吧。
比如说,他结束某个事件的方法,在木岛和九鬼看来都十分夸张,而这是出于“攻势终点”这种战略思想的。
日本和德国之所以会失败,原因之一就在于对攻势终点的认识出错了。也就是说,一场进攻作战要想取得成功,就必须在前线与基地的联络、物资运输等各方面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忘记这一点,只是一味进攻的话,则可能像在瓜达卡纳尔群岛或斯大林格勒那样遇到敌人的反击,遭受无法恢复的重创。七郎时刻都牢记着这些教训。
木岛和九鬼一直到最近才逐渐开始理解七郎的这种思想,而对于年龄相差较大、交往时日也很短的吉井广作而言,是根本领会不到的。
而这就导致了一场悲剧。
像这样,采用导入诈骗到手了一千万现金,还安全走出银行的瞬间,吉井广作就出现了一种常人容易产生的想法,而这种想法对犯罪者而言是非常危险的。
所谓犯罪,一旦实行后会觉得意外地简单,而且还具有很刺激的紧张感。
和战争同样,一次犯罪的成功会让人生出自信,认为接下来的犯罪也能顺利拿下。逐渐地,犯罪者越发高傲自大,最后则会跌入万丈深渊。
吉井广作在头脑上来说可谓高于常人,但在股票买卖上过于投入而挪用银行的钱,为了逃脱这项罪名又犯了诈骗罪,而这次他自己制订计划,开始了导入诈骗的勾当。此时的他已经失去了善恶的平衡感,无法做出冷静的形势判断,这也可以说是人之常情了。
吉井广作在走出银行三条街的时候,忽然对同伙江沼教雄说:“喂,你累了吧。回去之前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是啊。我这边也绷紧了神经演戏,很是辛苦啊。”
江沼教雄也垂下肩膀,长吁了口气。
两人马上找到附近的一家酒店走了进去,幸好这家店的二层没有其他客人,宽敞安静。
“干杯!”
战争结束后的啤酒十分美味。或许是里面那种淡淡的苦味刚好和罪恶意识相通吧,紧张感也消失了,吉井广作甚至觉得啤酒的酒比威士忌还烈。
江沼教雄也是如此,明明平时酒量很大,但今天却只喝了半瓶啤酒,就已经满脸通红了。
“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搞定了呢。只要做好准备,赚钱其实挺容易的。”
“是啊,只不过如果演员演技不够好的话,是不会进展如此顺利的。”
“话说回来,你还想不想赚更多?”
这一千万的分成是七郎四百万,这两人每人三百万。根据之前的模式,吉井广作自称是银行的营业部长,租下了某间公寓,江沼教雄则是被他欺骗才向他介绍客人的。但既然江沼教雄会做诈骗这种事,他本身也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他听到广作暗含某种深意的话,两眼直放光,反问道:“你是说不把钱拿给鹤冈先生,而是两人平分了?”
“不是的,约定就是约定……这是男人之间决下的事,既然说了要给他那一份,就一定要给。”
“那你是什么意思?”
吉井广作从桌上探出身子,说:“你可要知道,我长年在银行工作,很是清楚银行内幕。这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诈骗。至少,在那个定期和支票到期的三个月内,受害者会被银行的招牌蒙蔽,完全不会发觉。所以在那之前,更加有效地利用一下不是更好吗?”
“所以,你是说重复来几手更划算?”
“那是自然。当然,这次要按照约定付给鹤冈先生指导费,但下次开始就可以仅是我们两人平分了。假设还有两个要存款的人,那么一人就有一千万,如果有二十个人,你我都可以拿到一亿日元的现金,接下来的人生什么都不做也可以不用愁了。”
“我考虑一下……”江沼教雄的声音虽然不那么确定,但广作一眼就看出对方已经动心了。
“这也不是急在这一两天的事,你就好好考虑考虑吧。只不过,这件事可要对鹤冈先生保密啊。”
两周之后,七郎被良助的一通电话叫了出来。
听说是急事,七郎立刻准备了一番,赶到银座的咖啡厅,看到木岛和九鬼脸色苍白地坐在那儿。
“怎么了?两个人怎么都看上去这么严肃?”
七郎笑着坐了下来,良助马上就压低声音问道:“鹤冈先生,那个男人,吉井广作真的值得信赖吗?”
最近,这两人都完全倾倒在七郎的人物魅力和手腕之下,所以称呼名字时都十分尊敬,但今天的语气听上去却有了责备的意味。
“为什么这么问?”
“呃……”良助有些难以启齿地咬着下唇。
这次善司开口了:“给他的分配是不是太少了?”
“这怎么可能。给他的配额是利益的百分之三十,一下入手了三百万,就算过得再奢侈,也够花上一年的了。如果今后有什么好机会的话,会再让他干活的。”
木岛和九鬼互相看了一眼。
“他骗了你。”
“如果继续对他的所作所为放任不管的话,会连累到我们的。”
“什么?”七郎十分意外。他交叉起十指,向前探出身子,冷冷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大洋信托的事是在你的指挥下实施的,而且也完全成功了,所以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反复使用同一种手段,确实不符合你平日的方针。莫不是忘了攻势终点的原则了?”
“他在那之后还多次使用了同一种手段?”七郎不由得呆住了。
无论总司令官或是军队参谋长在探讨了所有条件后制定下了绝对不败的大战略,如果第一线部队的指挥官无视这个命令擅自行动的话,则可能引发全线崩溃。
而且,就算战争中看可能将损失抑制在局部地区的败北,在犯罪当中却很有可能导致所有人的失败。
“是啊。他后来又去了关东信托和大东京信托,从两个不同的冤大头那儿总共骗了三千万左右的钱。”
“你真的不知道这事?”
“不知道。”七郎刚想苦笑,嘴角突然僵硬住了。
如果吉井广作自己要持续这种诈骗,并自己承担责任的话,七郎没有理由,也没有依据去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