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敏锐地指出每一处疏忽,进行指导,对方也点点头,顺从地按照他的指导进行了改正。“你就是新阳汽船的吗,来,这边请。”
“下面会交换名片。”七郎又加了句讲解,“对方当然会从口袋的钱包里掏出名片,但你可不能这么做。在桌子上或是抽屉里准备一个名片盒,不紧不慢地从那里拿出名片。”
“我知道了。”
“光说没有用,实际演练一下吧。”
男人起身走近书桌,拿来名片递给七郎:“我是分店长木下,请多关照,就此见过。”
“话太多了。”七郎又摇头打断了他,“‘就此见过’是多余的。你必须始终保持优势的地位,虽然不需要过度装出高傲的样子,但也没有必要照顾对方的心情。”
“我是分店长木下,请多关照。”
“好的。按常识来考虑,接下来会先来一段闲聊。不能在这个阶段露出破绽,要给对方留下你稳重、少言多行的性格印象。总之一定要注意不能多说,大部分只要说些‘啊’‘是啊’,‘嗯嗯’地点头应和下就行。这样对方就会变得焦虑起来,想尽快进入商谈阶段。这场胜负一定要在短时间内解决。”
“我懂的。”
“但是,对方一定会这么说——贵公司还真是努力勤勉啊,连周六下午都有这么多员工留下来工作吗?你会怎么回答?”
“哈,是啊。”
“你也动动脑子啊。”七郎敲了敲桌子,加重了语气,“如果这样一句话就行的话,我就不会刻意花这么多时间来排练这个了。你听好了——最初因为要大举赔偿,甚至还有谣言说我们的设施可能会被拖到菲律宾去,但现在形势大不一样了。多亏了总司令部的斡旋,批准我们建造两艘三万五千吨位的邮运船舶。为了准备工作,连我也不得不每周在总公司和东京之间往返两次——复述一遍!”
对方不紧不慢地点燃烟,把这段台词说了一遍。
“说得不够熟练。再来一遍。”
因为自己无法抛头露面,作为导演的七郎真是十分辛苦。
这个计划就像精密仪器一样,所有的演员都只知道自己出演的那一部分,如果告诉他们更多的事,就可能会在日后发生纰漏。但是若有一个齿轮或是一个螺丝出了问题,这个可以称之为完全犯罪的全盘计划就有立马崩溃的危险……而且,由于犯罪的性质,也无法让所有的演员全都在实际的舞台上进行彩排。
提高每个演员的个人演技是绝对必需的条件,像这样将部队分成几个部分,在固定的时刻将他们聚集到固定的场所,还必须取得伟大的战果,这也正体现出即是编剧家又是导演的七郎的苦心。
四天后的周六中午,陆续有人聚集到太田洋助的家中。
知道太田身份的邻居们都战战兢兢,以为要准备去打架生事,但聚集来的人们却都是些看上去人还不错,打扮也比较正派的人。
在他家中,太田洋助、定子和九鬼善司担当面试官。
“你不行,脸上有伤痕。”
“但是大哥,这是和片山组起冲突时受的伤……”
“少啰唆。今天不像往常,不需要威胁别人。”
“你也不行,左手的小拇指少了一截。”定子拿开嘴中吊着的烟,对另外一个男人说道。
“但是大姐,这是为了向头儿提意见才砍的。”
“先不管是什么理由,总之今天的活儿只有没受伤的人才能干得了。”
因为聚集的是和黑社会有关的人,会出现很多这样的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九鬼比谁都清楚七郎计划的全貌。那是个异常大胆、也非常精密的计划。如果这个计划能顺利实施,那么他们几乎是胜券在握的。但是,即使是战争也会出现与预期不同的突发事件,从而导致大作战在一瞬间分出胜员。越是精妙的作战计划,越是缺乏适应这种中途变化的能力。
每次看到合格的人走上二楼集合的样子,不知为何,九鬼善司都会感觉自己像是准备袭击中途岛的航空母舰舰长。
“九鬼先生,这下已经有四十五人了。”太田洋助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点上烟,继续说,“还需要更多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
“再加上我和你,一共四十七人——这刚好是忠臣藏复仇武士的数目,不觉得是个好彩头吗?”
“好吧,那就到底为止吧。”
定子对还在门前的志愿者们大声说道:“人数够了,到此为止。”
善司给了洋助五万现金,离开他们家,马上给在事务所等待的七郎打去电话:“人数凑齐了。临时演员四十五人,再加上我和他两个人,一共四十七人,他说刚好是忠臣藏复仇武士的数目,是个好彩头。”
“哈哈哈,真像他会说的话。”七郎笑出声来。
听到电话里七郎的声音,善司非常吃惊。明明自己都这样忍不住微微颤抖,但七郎的声音却听起来毫无变化。
“饿着肚子是打不了仗的。你先去吃顿午饭,点些寿司什么的填饱肚子吧。”
“嗯,虽然我现在觉得喉咙堵得慌,什么都吃不下去。”
“害怕了吗?从刚才开始声音就一直在发抖啊。”
“没事……是兴奋得发抖。”善司强颜欢笑,但声音中完全没有笑意。
“那就一点三十分到四十分之间再给我打电话吧。”
挂了电话,善司才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心中意想不到的变化。
对于之前的隅田光一,虽然表面上一直尊称为社长,但心底总有对抗意识和竞争心理,也无法摆脱同为朋友的感觉。
但是他现在对于七郎的这种感情,却与对光一的完全不同。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把七郎的吩咐当作绝对的上级命令了。
恶——正是这种东西。光一的行动中多少残留有一丝善意,但贯穿七郎所有行动之中的,只有异常恐怖的恶念。
而且自己还渐渐屈服于这种魅力,还对他甚是崇拜。至于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善司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回到洋助家中。在一楼茶水间里长方形火盆旁托腮坐着的定子一看到他的脸就皱起眉头问:“九鬼先生,你的脸色不好,没事吧?”
“我没事。”
“我给你注射一下吧。”说着,定子从火盆的抽屉里取出了注射器和安瓿。
“这是什么?”
“菲洛本。”
若在之前,善司只要一听到这可怕的兴奋剂的名字就会跳起来飞奔而逃,但在不得不面对这场大胆的出击战时,只有借助药物的力量来平复心情了吧。
一点三十分,善司再次给七郎打去电话。
“这边已经全部准备好了。你们马上出发。”七郎的指令简短而精确。
“是,我们马上出发。”
不知是不是菲洛本的作用,善司如今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他曾经听说特攻队的飞行员在出发前都会注射这种药物,现在的他认为这个传闻是真的了。
回到洋助家中,他冷冷地说:“出发吧。”
洋助朝着二楼大声吼道:“喂,小子们,要出阵了。”
“亲爱的,等等。”定子把打火石按在洋助的肩头,鼓励道,“一定要赢啊。”
洋助心情大好,仿佛自己成了大石内藏助。一走出家门,他就小声哼起了调子:“既然出门时,立下誓言,必大胜而归,就一定要把期票都给骗到手……”
“嘘!”善司慌忙制止了他。
一群人分别坐上十辆车,奔向日本桥小纲町。他们早就调查清楚,在周六的这个时刻,常阳精工的公司里只会剩下一个警卫员和两个值夜班的员工。
他们在这座四层建筑的入口处停下车,点完人数,九鬼善司便率领一行人走上楼去。一打开三楼的公司大门,在角落里下将棋的两个男人站了起来。
“请问有什么事?”
善司拿出准备好的假名片和搜查令,严肃地说:“我们是日本桥税务署的,来调查你们公司。”
“那我们和社长联系一下……”
“现在不允许这么做。你们先待在那边。”
他们把警卫员和两位社员赶进小接待室,善司一抬下巴、朝大家示意。
按照之前的命令,四十五个临时演员就各自找个办公桌坐下,开始翻看账簿或是拨弄算盘。
善司则跑到楼下,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把“常阳精工股份公司”的牌子换成了自己准备好的“日本造船股份公司东京分店”。
此时是下午两点零三分。
说到日本造船,那可是天下闻名的大公司。但是,它架空的东京分店就这样在一瞬间登场,持续了数小时的寿命。
这确实是令人惊奇的绝技。花费七郎心血的这场犯罪,只能形容为令世人震惊的大魔术了。
七分钟之后的两点十分,自称为木下雄次郎的男人和一位看上去像是事务员的年轻女性一起乘车来到现场。
男人看到刚换上的“日本造船股份公司东京分店”的招牌,嘴角露出十分狡诈的笑容。
“干得不错啊,你。”
他对站在入口处的九鬼善司说道,口气就像一个大公司的董事般大度、从容。
善司本来就有些焦躁,听到他这句话,内心忽然觉得有些火大。对身为同伙的自己用不着摆这么大的架子吧——他这么想着,忽然注意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就把自己的怒火压了下去。
这个男人是演员,而且刚刚走上花道。
就以中村吉右卫门为例,据说当他扮演一个江户商人的时候,即使在休息室也会亲切地与人打招呼,但当他扮演武士时,却昂首挺胸、一副傲然蔑视旁人的样子。
作为著名演员,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但能把这个男人调教到这个程度的鹤冈七郎,确实是个有着出众才能的导演啊。
他礼貌地鞠了一躬,说:“分店长,您辛苦了。这边请,我来为您带路。”说着,他先行走上楼梯。
但是,当木下来到三楼时,指着玻璃门皱着眉头说:“这可不行啊。”
“啊!”
善司顿时脸色铁青。玻璃上用金色文字刻着“常阳精工股份公司”几个字。
如果新阳汽船的董事看到了这行字,这场精密的完全犯罪就有在一瞬间瓦解的危险。
“其实鹤冈君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用硬纸板紧急处理一下吧。”
“是……”
虽然这样一来就不好看了,但毕竟不可能把整块玻璃都换掉。
善司看着女子接过硬纸板贴在门上,在心里佩服到七郎细致入微的考虑和细心。
楼下的银行和这家公司毫无关系,但银行这块招牌会给人,特别是给事业家一种绝对的信赖感。即使是和银行处在同一栋楼里,也可以给对方很强的信赖感。
而且,对于值夜班的社员们而言,税务署的现身只会让他们感到害怕,完全没有引起他们的疑心。
即使被关在小接待室里的他们偷看到了办公室当中的样子,也只能看到四十五个临时演员翻查账簿、拨动算盘的样子,会认为他们是在认真履行职务吧。
但是对不久就要到访新阳汽船的董事们而言,他们则是一群在周六下午还加班、忙碌工作的日本造船的社员们。
位于银行上方的事务所,事务所中的这一大群人——谁都无法识破这是为了骗取一亿日元期票而设计的豪华舞台。
九鬼善司在看到硬纸板贴好之后,也好不容易放下心来。
“大家都很卖力嘛。”假分店长走进事务所,环顾了一圈装出繁忙模样的众人,满意地说道,“派一个人去前台接待,她是负责端茶倒水的。”
和他一起来的女子从包中拿出电热水器、一套茶具和红茶,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开始布置起来。
鹤冈七郎这位导演连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没有漏掉。
假分店长走进里面的社长室,在桌子后面的转椅上缓缓坐下,点燃了一支烟。
看来他被七郎好好指导了一番作为董事的演技,就连坐在椅子上的感觉也像是长年坐着的人的模样。相貌也好,服装也好,还有那沉着冷静的样子,无论九鬼善司怎么观察、怎么想挑刺,都找不出一点毛病来。
“客人应该在两点二十分左右到达。都准备好了吧?”
“是的,全部准备妥当。分店长,希望这场交易能进展顺利。”
九鬼善司在这个瞬间,也不禁想向神明——不,想向恶魔祈祷这次计划能够成功。
这场大型犯罪按照精密仪器一般的确切、毫无偏差地进行着。
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战争、什么样的犯罪,都伴随着因突发事件而导致精密细致的计划受到破坏、遭受未曾预想的败北的危险。
比如说,如果有某个日本造船的社员偶然在此时经过这栋建筑,看到了这块招牌的话……
之前,他曾经说出过这样的不安,但七郎却笑着回答道:“怎么可能,没事的。就算有这么个人发现了,恐怕也不会立马想到要去报警吧。只是两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只要在这段时间里能够坚持下来,那就是我们的胜利。”
但善司的神经并不像七郎那么坚韧,就算是只有万万分之一失败的可能性,也会让他非常不安。
当他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珠时,太田洋助走近他,抬起下巴示意了下里面的房间,说:“那演员挺不错的嘛。”
“岂止啊,都算是不错的导演了。”
可能是菲洛本的效果渐渐淡去了吧,九鬼善司的心中又升起了新的恐惧。
两点二十五分——
一辆高级轿车在建筑物前停下,从里面走出四个男人。
四人分别是新阳汽船的稻垣雷造专务、财务部长酒井嘉德、木岛良助,以及把新阳汽船介绍给木岛的金融掮客今泉昌男。
“是这儿吧?”稻垣专务转头问良助。
“听说是这里的三楼和四楼……信浓银行东京支行是在这边……入口好像是在这儿。”
看着仅在二十分钟前换上的招牌,其他三人点了点头。
木岛良助的每一句台词和演技都是经过严密的计算、练习出来的。
当时的东京,这种建筑的工程进展缓慢,四处可见空袭留下的痕迹。而几乎毫发无伤的建筑则被进驻军牢牢霸占着。所以即使说是一流公司的东京分店,会是这点规模也毫不奇怪。
四人相继走上楼梯,来到三楼。
良助最先推开贴着硬纸板的玻璃门,小声问道:“这里是日本造船吗?”
虽说是小声,但其他三人就在他身后,自然听见了他的问话。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木岛良助,能否麻烦您告诉分店长,说我带新阳汽船的干部们过来了么?”
“请稍等。”前台的男人快步走进里面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