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身材消瘦,感觉有点坐立不安。
按照七郎他们调查得来的相关情报,这个男人品行端正、成绩优秀、身强体壮——简直就像是从教科书里走出来的精英典范。年纪轻轻就在这种大公司坐到总社财务课长的要职,想必也是上层看中了他的才能吧。可能也正因如此,他好像不怎么来这种地方。看着他被女人围住,一边喝着酒一边坐立不安的样子,七郎都不禁好奇,像珠枝那样的战后派放荡女性怎么会想和这种男人结婚。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和他一起来的部下。这个名叫川口护的男人比他老道多了。川口已经四十有余,由于没有学历,上司还比自己年轻,作为一个财务课员肯定觉得不甘心吧。
在看到他那欲望深沉的大嘴和下垂的好色双眼时,七郎就决定先从这个男人下手。
因为一开始就打算装作是在店里偶然相遇的,所以七郎在与他们交换名片后,只聊了些普通的话题,其他一字未提。
但七郎一直非常注意这两人投向女人的视线。
当看到川口护把一个颇为丰满的女人抱在大腿上、开始挑逗她晚礼服的胸口部位时,七郎不禁偷笑了起来。
女人终于也受不了他烦人的挑逗,起身走向洗手池。七郎追了上去,压低声音说:“晴美小姐,你是叫晴美吧?”
“有事吗?”
女人刚一回头,他就飞快得塞给她一万的钞票。
“这是什么意思?”
“是小费。”
“哎呀,这可不行……我在这儿不能收的。”女人可能以为七郎对自己有意思吧,搔首弄姿地做出一副可惜的表情。
“总之你先收下吧。还有,你想不想再赚九万?”
“一共……十万?”
七郎从第一印象就觉得这女人可以用钱驱使,而且看来他的第一印象完全正确,即使光线昏暗也能看出她双眼冒出贪婪的光。她贴近七郎的耳朵轻声问道:“和你做吗?”
“不。只要你给刚才那位客人做足全套服务就行了。让他完全拜倒在你的魅力之下,使他成为你的常客——就要这般浓密的服务。”
“哎呀……”七郎说得过于直白,晴美不禁愣住了,“你是想要我出卖肉体吗?”
“不,我是想买下你的爱情,不管那爱情是真是假,反正只要看上去像是真的就行了。”
“这么说,你是个爱情掮客了?”女人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熟知这行内幕的九鬼善司曾经轻蔑地说过,舞厅女郎就是高级娼妇。反正七郎也不想追舞厅女郎,反而能大胆地开口。
“你这么做是被那个人拜托了,还是想利用我做什么交易?”
“你就当作是交易好了。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再去找其他的女人。反正这世上的女人多得是。”
自从隅田光一死了之后,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觉得自己的想法开始越来越像他了。无论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如果他听到别人说出自己刚刚的台词,一年前的他肯定会反胃得想吐。
不过,一旦处于要完成一个巨大目的的立场上时,自己为了达成目的也变得不择手段了。
“还真是拿你没办法……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强硬的人。”晴美无奈地低语道。
“那你愿意做了?”
“我做。不过……”
七郎从口袋里拿出九万日元的支票,大大方方地塞到女人手里。
晴美或许在洗手间里确认了支票上的金额吧,等她回到席位上的时候,面对川口护的态度中就已经带着娼妇才有的腻人甜蜜了。
七郎一边看着晴美的媚态,一边观察伊达道美对一个叫玲子的女人投去的灼热视线,嘴角露出冷冷的微笑。
诈骗这种犯罪,只有在受害者一方存在某种疏忽、欲望或弱点时才能够成立。
鹤冈七郎这次的目标就是利用女人搞垮伊达道美和川口护。
身为大公司课长级别的人,在业界拥有一定的声望和地位,一定会经常受到客户的招待。这种时候他们可以自己选定场所,而挥霍公款的这帮人,用一部分公司的钱来吃喝玩乐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所谓的女人,特别是风月场的女人,欲望是深不见底的。一旦迷上她们,无论给她们献上多么贵重的东西,都无法轻易让她们得到满足。
想用越发贵重的东西去博取对方的欢心,这种心情会逐渐滋养出使人犯罪的环境。七郎很敏锐地看穿了这点。
晴美也好,被拜托诱惑伊达道美的玲子也好,对她们接受的使命并不感到奇怪。
在日本,要想让大交易顺利进行,从古至今都离不开酒和女人。就算舞台从接待室变成了舞厅酒吧,在舞台上登场的女人的作用却没什么改变。
七郎、木岛、九鬼三个人轮流出入这家舞厅,细致观察这两个男人的变化。
不出一个星期,这两个男人就被女人俘虏了。
伊达道美也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坐立不安了。或许是因为在家里受够了妻子珠枝的压抑,有想发泄的情绪在里面,不过也确实让人感到他为了玲子愿意付出任何牺牲。
在确认这种变化之后,七郎才决定进入下一个步骤。
“伊达先生,这社会看似很大,其实很小啊。我听人说,您的夫人曾经在已经自杀的学生社长隅田光一经营的金融公司里工作过。”
一天,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试探起伊达。对方吃了一惊,但为了掩饰自己的震惊,强挤出笑脸答道:“您听说了啊?毕竟战争结束后的那段时间,除非干黑市买卖,不然人人都得为了生活工作啊。”
“您说得是。夫人不仅年轻美貌,还十分聪明,在职场上风采非凡。我之前还常和社长谈起,说如果世道再安稳点的话,她一定会被个好男人相中,风光嫁人,成为贤妻。”
“那你当时是做什么的?”
“我和隅田君曾经是同学,关系不错,受他邀请在公司里当个干部。但之后由于意见不合,我就做了一段时间非正式职员。那段时间我和贵夫人很熟的。”
“是吗,还真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啊。”对方的声音中透露出妻管严的男人共通且独特的虚张声势的感觉,“如果您见到内人请不要告诉她我到舞厅来的事。之前不知如何,但她最近老是吃醋。”
“哈哈哈,这件事请不用担心。我们都是男人,怎么会做这么不识趣的事。”
效果十分明显。越是这种老实的男人,一旦开始堕落,速度可是惊人的。
七郎在心中嘲笑着——姑且让你继续做着美梦吧。
川口护对女人的沉迷更为严重。他已经没有足够的钱去舞厅了,只好通过九鬼善司向七郎提出借钱的事。
这正是七郎等待多时的良机。七郎把前来事务所拜访的川口护带到了附近的料理店。还没等喝上几杯酒,川口就拜托七郎帮忙了。
“鹤冈先生,你看怎么样?只要等到三月底就会发期末决算补贴了,在那之前能借我三万块钱吗?”
“只是这么点小钱啊?”七郎摆出名演员般的威严气质笑道。
“这么点小钱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迷上那个叫晴美的女人了吗?但盯上那个女人的可不止你一人。我认识的一个年轻实业家也早就看上她了。只不过他现在因为工作关系到九州出差,最近才没怎么去舞厅。”
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赤裸裸的谎言,但对方却完全相信了这个谎言,急得脸色都变了.。
男人的嫉妒心有时甚至比女人的还要强烈,七郎一眼就看穿此时对方心中肆虐的狂澜。
“我不会说追女人不好。就连我现在也是,一到晚上就脚底发痒,忍不住想去。只不过,女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光说那个舞厅里吧,不是有很多其他的好女人吗?你要不还是从中物色一个比较合适的人吧?”
“我会……考虑考虑……”他恋恋不舍地说,一脸烦恼的苦涩表情。
缓缓举起酒杯的七郎看出这是抛出撒手锏的最佳时机。
“世上还真有这么奇怪的事啊。像您这般地位的人还会烦恼几个小钱的事儿,我可真是想不明白。”
虽然七郎只是自言自语般念叨的样子,对方却突然像是被抽打一般猛地抬起头来,问:“鹤冈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像您这样有地位的人,只要和公司外的人稍一联手,就根本无须担心钱的问题了。当然,如果是那种谁都能一眼看出来的方法,我也不会说出来……要我说,因为挪用公款被捕的人真是傻瓜,是比智力水平一般的人都要笨上几级的傻子。”
一瞬间,席间出现了微妙的沉默。但下一秒,察觉到七郎话中深意的川口护立马探出身去,非常认真地问道:“鹤冈先生……我就近这里问一下……是什么样的方法?”
即使因为诱惑而动心,川口护还残留着良心和自保意识。如果在这里引诱他犯罪的话,他肯定会铁青着脸逃跑的。
七郎凭直觉猜到了这点,所以他并没有亮出真正的撒手锏。
“我刚才嘴快,说得极端了点。实话实说,这个方法不会让你的公司损失一分钱。当然,也不会构成贪污罪,硬要说的话可能算渎职,但恐怕也不成问题。”七郎不紧不慢地说。
“那到底是什么方法呢?”对方好像也放下心来,同时开始双眼放光,语调也急促了。
“很简单。现在我这边有好几个想要融资的项目,都是期票贴现的,条件是每天五十钱——这是现在市面上的利息。”
“然后呢?”
“接下来的话吗,就是班门弄斧了。期票不是有背书嘛,每当期票从A到B、从B到C、从C到D这么流通的时候,都要在期票背面写上名字,这也是为了防止期票无法兑现时找不到支付责任人。所以,如果有帝国通运的背书的话,银行也会认定是真的期票吧。”
“确实。”
“那您那儿每天写背书的期票有多少张呢?”
“多的时候一天会有将近一百张吧。平均下来的话,大约是每天四十张左右。”
“那是一张一张对着发票才盖章的吗?”
“董事和部长们都很忙,只顾得上盖章而已。不过课长倒是会一张一张地过目。”
“这样的话,就不得不说服伊达先生才行了呢。”七郎故作轻淡地说了一句,“总之,我的建议是这样的,我把金融生意上收取的期票交给您,您把它们跟其他的期票混在一起,弄上帝国通运的背书,再拿给我。贵公司的交易银行必然会为这背书按照每日二钱六厘的银行利息贴现,这样就可以产生每天四十七钱四厘的利息差。其中的三十钱分给您,我则拿剩下的那部分。这样一来,只要这些期票能够按时兑换成现金,就绝对不会给您造成任何麻烦。”
“原来如此……”川口护点点头,“说起来,银行在要求保障期票兑现时,会以提供信用费的形式要求收取每天几厘的利息吧。你的方法就是和这个同理,卖的是帝国通运的信用对吧?”
“是的。”
“不过,如果期票无法按时兑现的话,会变成由我们公司承担支付义务,这方面不会出问题吗?”
“我也是个生意人,什么期票才安全、什么公司可能会拒付期票,这都能马上看出来,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我得考虑一下,明天——不,后天,我再给你答复……”
川口护的语气显得不是那么底气十足,但此时七郎已经确信成功率有百分之九十了。
第二天,不知道川口护怎么和伊达道美说的,总之两人来到了七郎的事务所,最终接受了这个条件。
如此便正中七郎的下怀,于是他利用手头的资金不断地贴现期票,再转给川口护。即使在银行看来都不愿理会的公司期票,只要有帝国通运的背书,在金融界都会被当作是帝国通运发行的期票来看待。所以即使不拿去银行,也能马上按每天七钱的利息贴现,七郎也能赚到每天十钱左右的利息差。
这样一来,伊达道美和川口护暂时都不用为游玩的经费担心了。但七郎不可能为这点收获而满足,他的真正目的在于将伊达道美逼上绝路。
约一个月后,七郎在之前就准备好的期票印刷用纸上盖上伪造的帝国通运社长的签名和印章,开始将其流通到市场上。
伪造的期票制作非常精巧,不会被马上发现。如果单张的面额过大的话,可能还需要确认真伪,但十万至二十万不等的金额,就可以依靠发行方帝国通运名的信用直接流通。
但是当支付日到来时,会发生别的问题。
在银行的存款有上千万的大公司,几乎不会发生无法支付期票的情况。
当然,如果被发现是伪造的话自然大事不妙,但七郎把真正的期票和伪造的进行了认真的对比,无论是用纸、印刷,还是署名、印章,都让他有不会暴露的危险。
不过帝国通运公司的账簿一定无法对上,只要伪造期票每进行一次兑现,那么公司银行账户上的存款就一定会减少一笔。
不过,帝国通运这么大的公司,光在东京就有几十个营业所,每月账面流通金额高达几亿甚至几十亿,账面对不上的原因是无法很快查出的。
更不用说,负责这件事的财务课长还沉迷酒色,谋求私欲,对这些事的调查自然会不上心。其内心的罪恶意识会对这种调查产生不小的抵触心理。
在接下来的十个月时间里,七郎利用伪造期票从帝国通运处吸取来的金额达到了三千五百万日元。对鹿岛诠藏所作出的良心般的小小服务,和花在川口护与伊达道美身上的鱼饵,与这巨大的收益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在三月的危机中,一部分中小企业无法避免破产。”
这是这一年三月一日,大藏大臣池田勇人在国会上所做的发言。
这句话被当作比“穷人就该吃麦子”还过分的言论,受到社会的严厉批判,但现实情况却更加严重。
日本的国力和生产力已经渐渐显出恢复的态势,但这种余波却未涉及中小企业。在战后四年的时间里,中小企业好不容易维持下来,可以说多亏了黑市交易,但随着对隐藏物资的限制越发严格,警察的能力也得到进一步的强化,那种一掷千金般的赚钱方式已经变得不可能了。
正在此时,由于来自美国的至高命令,日本掀起一股强烈的征税旋风。就如同强迫好不容易久病初愈的人再次大量出血,破产、倒闭的企业一家接一家,遭到拒付的期票也越来越多。民间信贷的利息再一次大幅上扬。
人们不得不把柏青哥和自行车竞赛作为一时的娱乐来忘却烦恼,在名古屋市一角开张的柏青哥店立即席卷了全国。即使政府开始发现一千日元面值的钞票,人们也没多少机会看到圣德太子,而柏青哥这种能用小资本进行投机行为的娱乐便成了唯一可以抚慰大众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