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界中有这么个术语,叫“salvage”,原意是“打捞海底沉船”,但在金融的世界里,则是“收回被骗取的期票”的意思。
新宪法实施以后,在犯罪搜查时全面否定暴力行为,证据所起的作用比旧宪法时期有了显著提升。
从尊重人权的角度来看,这自然是值得庆祝的事,但在适应新宪法的过渡时期,即昭和二十五年前后,由于在搜查第一线的警察尚未习惯,结果导致众多事件没有得到解决。
这种现象在经济犯罪领域表现得非常明显。
原本经济犯罪就与杀人抢劫等恶性犯罪不同,不仅更加复杂精妙,而且有很多要素隐藏在水下。
各警署的经济案件负责人无法跟上战后经济界的剧变,再加上受新宪法的束缚,导致他们无法采取足够的行动。
诈骗成为当时流行的犯罪,反映了当时的金融困境,也是警察能力弱化的必然结果。那么出现“salvage”这种方式,也可以说是以毒攻毒的一种必要手段吧。
对公司而言,他们在万分小心的同时,一旦遇上诈骗,自然是想尽量将受害程度降到最低的。
极端些说,在诈骗这类犯罪当中,上当受骗的人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过错。比起抓到罪犯,被害者最关心的是想尽量减少损失。
而这些“salvage”的专家们就在金融业者之间活动,以内行人般的敏锐感觉,找出在这种事件中消失的期票。
然后,他们接受公司方面的委托,去取回这些期票,但这期间通常都会有非常微妙的斗争,最坏的情况还可能还会发展成暴力冲突。
鹤冈七郎头疼的就是这一点。他非常迅速地打听到已经有“打捞者”接受米村产业的委托,开始行动了。
他必须考虑到,过不了多久,“打捞者”的手就会找到他。但作为这个世界里的新人,他还没有自信能够百分之百避免这种情况出现。
于是七郎下定决心——既然这期票早晚要被取回,不如先下手为强,进行有效利用。
将太田洋助装扮成情急之下的“打捞者”,让他去和米村产业商谈,对七郎而言,首先意味着今后他也可以期待油屋一家的帮助。
为了实现他今后的犯罪计划,以及为了从可能发生的来自“打捞者”的反击中保护自己,有这样类似私人警察的组织握在手中是非常必要的。
此外,这还可以成为对前岛实和吉井广作的间接援助。
前岛实被警察逮捕后所讲述的故事太过天真,从一开始七郎就不认为这种自白能被接受,但如果期票以这种方式出现的话,这个诡异的故事还是可能让警察们相信的。
真是个蠢货,好不容易到手的钱被偷换掉了,自己一分没拿到,还得蹲监狱——一旦搜查官们开始这么窃窃私语的话,这个事件就到此结束了。当然,这并不是说挪用的罪名会减轻,但只要对责任的追究不再那么严厉,那么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七郎的危险程度也会降低。
而从米村产业的角度来考虑,原本做好了损失五千万的准备,如果能把损失降低到一千万多一点儿的话,必定会大松一口气。当然,一千万的损失也不小,但只要想到是大事化小了,也会放弃剩下的那两张期票吧。
这就是鹤冈七郎想要达到的目的,而且事件的发展正中他下怀。
接受七郎提案的太田洋助就这样来到米村产业,上演了一出好戏,然后拿到了八十万的现金。
“您起初说的是五十万吧。不过我先狮子大开口地要一百万,之后再像摆摊卖货那样,看着对方的脸色一点点松口,就多了这三十万。这笔钱我就收下了。”
洋助对七郎得意扬扬地笑着说。
当第二次犯罪落下帷幕后,七郎他们都来不及休息,便马上开始寻找下一个牺牲品了。
他们已经无须担心眼前的资金,可以每晚都在酒吧和歌厅喝酒、挑逗女人,同时把蜘蛛般敏锐的目光投向每一位客人。
不久,九鬼善司就找到了绝佳的诈骗对象。
这个男人叫伊达道美,是帝国通运的财务课长。
“世界看上去虽大,其实真小啊。你们猜他的老婆是谁?”善司故作神秘地问七郎。
“不知道。我既不是千里眼也不是占卦的。”
“杉浦珠枝——隅田以前的秘书。”
“是那个女人?”
七郎的心里不断涌起之前的怒火。
这个女人笼络隅田光一,除了工资以外,用支票簿偷了不少钱用。但七郎并不想多责备这件事。
就凭光一的那种女性观念,总有一天会遭到女性的严厉报复。
在战后的年轻女性中间,贞操的价值评价已经大大跌落了。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将两者分得清清楚楚,尽量将自己的肉体高价出售——如果这就是现代女性的普通观念,那么三枝子和绫香那样的女性反而很罕见了。
在这点上七郎也不想责备珠枝,但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这个女人在光一被捕当天所说的话。
——如果敢拿我的事做文章,我就把你们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全都说出去。我是可以写写检讨书就了事的,你们可就得全进监狱了!
充满嘲讽和刺骨敌意的这句话,到现在都深深刻在七郎的脑海中。从那时起,七郎的心中就燃起了要报复这个女人的念头。
当然,这个念头并没有强烈到非要掘地三尺将她找出来的程度,但这次可以说是天公作美。
“看来她还真是时运不济。虽然我不知道她怎么和这个男人结婚的,但如果自己的丈夫进了监狱,她也能尝到点苦头吧。”七郎的脸上浮起冷酷的笑容,喃喃自语道。
九鬼善司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吧。他自言自语般说道:“是要毁掉这个男人吗?这次不会像上次那样只是丢掉工作那么简单了吧?真是有点可怜呢。”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就别干了。这个社会就是弱肉强食。不是吃掉别人,就是被别人吃掉。战争中不必要的同情是禁忌,只有经过冷酷无情的计算并大胆实施计划,才能取得胜利。”
“但你不是把四千万的期票还给米村产业了吗?”
要想骗过敌人,首先要骗过自己人——如此考虑的七郎没有对两人多提那个安排的“打捞者”,也因此让两人不太理解。
他笑着无视了这个批判。
“你有资格这么说吗?我可没打算当自己是罗宾或是鼠小僧那样的义贼,也不会同情受害者。如果有能将四千万期票完全变成现金的方法,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只要眼前暂时忍耐一下,今后会赚到更多的钱,要是在这里出乱子,可就不划算了。”
七郎说到这里,稍作停顿,然后又以鞭打般严厉的语气说:“而且你们不是不惜按下手印,发誓会完全遵从我的指导方针吗?如果就因这点事泄气的话,可以马上洗手不干。我完全不会介意。”
“是我错了。对不起。”善司合起双手,顺从地道了歉,“虽然我自觉是很明白这个道理的,但可能一不小心、犯了以前的毛病,感觉又回到以前那样平等的朋友关系了。我以后会多加注意的。不过,有一件事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那么讨厌那个女人?”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比起因他人的行动所受到的伤害,因他人的言语所受到的伤害反而更容易产生憎恨的情绪。”
善司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一脸抑制不住的惊愕表情,想必是因为看到了七郎以往不为人知的一面吧。
“话说回来,伊达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对不同的人要采取不同的手段。”
“他是个才子,刚刚三十出头,就已经是帝国通运那种大公司的总社财务课长了,必定是个人物。照我看来,把隅田的才能减掉一圈,再加上十岁的年纪,就差不多是他那样了吧。”
“如果是那种人的话就容易下手了。有一个道理,在柔道和战争中都是相通的。就是说,当对手不停逃窜的时候,自己的撒手锏很难派得上用场。但是当对方有了进攻的意图时,在出招的一瞬间,反过来利用对方的力道,使出自己的绝招,就可以把对方制伏。据说在战争中,要想取得歼灭战的胜利,也只有这么一个方法。”
“但是,应该使出什么招数呢?”
“这个嘛,就放心交给我吧。”七郎满怀自信,冷冷地笑了,“总而言之,虽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和这个男人结婚的,但她的那种性格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一般来说,这种女人十有八九会根据自己倚靠的男人的喜好来改变自己。”
“你是说,既然这女人能哄得隅田那样的唐-璜对她言听计从,和不如隅田的男人结婚,也不会变成贤妻良母喽?”
“那是当然。摊上那种女人,算是那种上班族老公的灾难了,她会不停地刺激他,要他当上干部,说没有男人像他这么不中用……这说起来,有时也算得上是良药。不过一旦日子久了,任是多好的老公都会烦躁得受不了的。更别说如果他真的迷上老婆了,就会变得为了满足女人的虚荣心而敢做任何事情。”
“你真是个心理学家啊……居然能把一面都没见过的男人心理分析得如此透彻。”
“诈骗就是心理战。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以前的兵法都是这么说的。”
七郎为了打消他的胆怯,加强语气说:“总之,你先想办法,尽量自然地让我见到那个男人。见面之后我再决定采取什么方案,但绝对不会使用已经用过的手段。”
“我知道了。不出几日,冤大头就会主动把自己送到猎人枪下的。”九鬼善司咧嘴笑了起来。
日本国营铁路电车。​​​​​​​​​


第6章 变相的虚荣
从那日起,鹤冈七郎就开始在与帝国通运做交易的小公司中,寻找有没有因资金周转不灵而发愁的公司。
这是个连出名的大公司都在金融方面上气不接下气的时代,而做他们外包生意的公司,情况更加糟糕。数之不尽的公司早已是千辛万苦,甚至奄奄一息了。
所以,凭借着蛇有蛇路、鼠有鼠路的敏锐感觉,七郎不出一日就打探到了一个有力情报。有个叫鹿岛精机的小公司一直向帝国通运提供油压闸,社长鹿岛诠藏现在想找地方贴现面额五十三万日元的帝国通运的期票。
七郎通过一个金融掮客放出话,说帝国通运是一流公司,七郎的事务所能以稍高于银行利息的价格给他们公司的期票贴现。
当然,不出七郎所料,苦于资金周转的鹿岛诠藏二话不说就上钩了。
第二天,他们在七郎的事务所见了面。七郎只是看了一眼期票,就在他眼前摞起了四十九万八千日元的钞票。
“我也是靠这个做生意的,要收一个月百分之二的利息。可以吗?”
鹿岛诠藏已经从牵线搭桥的金融中介人口中得知了这一点,但他反而显得很不安:“请问……不用收取调查费、手续费之类的费用吗?”
“一分不收。我原来在太阳俱乐部的隅田社长手下干活儿,在那家公司倒闭之后,得到金融王金森先生的指点,才领悟到要在金融上取得成功,就必须坚强、坚持、坚定。所以我决定今后只接一流公司的期票业务,并且尽可能地收取较低的利息。”
这当然是披着羊皮的狼所说的好话,但七郎的演技绝不拙劣,没有从语气、态度和神态中透露出一丝他的本意。
在战争时期制定并实行的战时利息调整法在战争结束后仍然发挥效力,在这个法律中限定的最高利息是一年百分之二十,每月百分之二的利息即使让警察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对依靠抓住法律的盲点和死角来进行连续诈骗犯罪的七郎而言,因表面的金融业被警察盯上是最大的禁忌,所以在做表面工夫的交易上吃点亏也是必要的。
对他的私下算盘毫不知情的鹿岛诠藏十分吃惊。他本人是靠技术活起家的老实人,此时他的眼中泛起了些许泪光。
“哎呀,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我今年已经五十九了,自己独立开公司也已经二十七年了,说真的,我还真没想到会有你这样的金融业者呢。我已经知道每月百分之二利息这事儿了,但我以为实际上还要加上手续费调查费之类的,结果还是高利息呢。”
“都说真诚是做生意的最好方法嘛。如果我的做法合您心意的话,还请您以后多多惠顾。”七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浅笑,然后就忽然提到正题,“其实,我从帝国通运的某位董事那儿听说您公司的产品品质优良。我自己嘛,如您所见,虽然只是个刚上手的小金融业者,但幸好和银行方面多有接触,说不定还能帮您融资……”
“请一定、一定多多帮助!”鹿岛双手撑在腿上,深深地鞠躬,对七郎不断拜谢。
从常识来考虑完全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但七郎仅见了对方一面,就让年龄近似自己父亲的人心服口服了。七郎想,这就是金钱的魔力。
当然,说要介绍银行给他融资自然是无法实现的大烟雾弹。只不过要与帝国通运作战,今后还需要多次同这个人接触并彻底加以利用。
当这位客人回去之后,隆子走到七郎旁边,高兴地说:“终于做成第一笔交易了,真是太好了。”
“这样就能继续给你发工资了。”七郎笑着回答,但隆子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
“我不是在担心工资的问题。我只是担心社长会不会像之前的公司里那样做些不靠谱的事。按照您刚才的做法,金融业者就能帮助到别人。借钱的一方也很开心。真是太好了。”
这个女人还不知晓他的真正意图。她曾被光一欺骗,还一度想要随光一赴死,竟然还没有失去孩童般的纯真。七郎对她纯真的心感到不可思议,同时还感到了悲哀。
“那明天为了庆祝,一起吃饭吧。我今天还有其他事,先回去了。”
他把帝国通运的期票放入包中,来到了附近的料理店。他在店里给某人打了通电话,把他叫了过来。
约一小时后,一个头发斑白、四处张望的男人出现了,像是做手艺活儿的。
“又要印刷新股票兑换券吗?”他压低声音问道。看来他就是在之前伪造北洋制纸股票券兑换券事件时也掺了一脚的印刷厂厂长。
“不,这次是光明正大的活儿。”七郎笑着从包里拿出期票。
“你能用同样的纸张印刷出一模一样的期票吗?帝国通运这种大公司的期票和街上卖的期票不同,用纸比较特殊。”
对方接过期票,前前后后好好打量了一番,随后露出技术人员独有的自信笑容,说:“我能搞到这种纸张,就是价钱稍微贵一点。印刷起来也没什么难的。印刷完要怎么弄?”
“之后的工序就交给我这边吧。”七郎回以冷酷的微笑。
两天后,七郎在一家名叫“不夜城”的舞厅里结识了伊达道美。